第五章:火水旱蝗
翌日清早,二人先後醒轉,卻貪戀著被中溫暖,都不肯起。隆冬最是賴床季。
癱到正午,葉玄才終於下床,配著冷茶吃了幾口昨晚剩下的宵夜。見殘影翻了個身又欲睡倒,走上近前捏住她沒什麽肉的臉皮,伴著一陣嬌嗔叫罵,將她揪了起來。殘影終是沒敢打人,她很想知道,若是朝著他肚子狠狠踹上一腳,會有什麽後果。
城西寬闊的街道上,深黑、淡藍兩個身影,在冬日的暖陽下緩緩踱步。除非有什麽特殊場合,必須遮住插在腰帶左側的雙刃“晏鵲”,殘影從不穿鬥篷。即使如此方便的東西,在她看來也是負累。此刻假裝受寒不住,縮在葉玄袍中雙手環著他右臂,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便在這樣一個被文人斥為禮崩樂壞的時代,此等於光天化日之下旁若無人的親昵,也算得寡廉鮮恥了。更何況葉玄此人,除氣度有些凡俗外,模樣生得勉強算是俊秀。
他繼承了母親的修長身形,和父親的棕黑色眼瞳,面龐輪廓分明卻絲毫不顯鋒利。濃密的黑發垂散頸間,額前草草收攏至不虞遮避視線的程度。帝國以降,尊貴者多蓄長發,貧賤者或蓄發,或乾脆剪至極短以便勞作。此等不倫不類的模樣,隻近年來在富家紈絝間風行。這般高而可攀又似目中無人的形貌作派,從來最是惹人厭憎。
“別碰我,低調些。陳豐不日便死,此時給人在‘泰然城’認出我們,多惹嫌隙。”葉玄說著將殘影雙手從自己臂上抹開。
“我堂堂‘莫問’之首,親自去刺一個泰然城的商人?再加你一個枯榮城主,咱二人共處此間,更不可能是針對陳豐。鬼鬼祟祟的反倒惹人生疑。”殘影說罷,又將葉玄的手臂環了起來。
葉玄抬起左手,狠狠在她額上彈了一下:“巧舌如簧!我叫你低調些,怎麽就鬼鬼祟祟了?青兒就是明知你胡攪蠻纏,又一時抓不出你話中漏洞,才氣得打你。”訓了兩句,卻沒再將自己右臂抽出。
說話間,二人行至驛館近前。“你嫌煩就別進去了。”殘影對葉玄說罷,走到一處小院門口。小院於繁華的街道中顯得有些破敗,院門閉著,門口也無人值守,殘影直接用暗勁震斷了門栓,輕聲推門而入。
災害紀元,諸城各自為政,互建驛館以為“不戰聲明”,也用於城主府間互通有無。實際上,各城商旅本就互通,城主彼此關系好或距離近的,也都互換過“信鴉”,驛館基本是個閑地,更多起到‘明諜’的作用。所在城邑發生什麽大事、奇事,驛官可及時將消息傳回自家。於“枯榮城”而言,“泰然城”是個不大不小、無親無怨的左近勢力,驛館循常規派駐三人。
“驛官”見院中有人不請而入,警惕地自屋中走出,很快便認出來人是誰,面帶驚疑上前行禮問安:“影大人?”
“字條給‘宮主’,你與信鴉各送,立刻辦。”殘影說著遞給驛官幾張字條,內容一樣,均是相隔老遠寫了兩個“安”字。意為已見到葉玄,二人安好。
“是!”驛官肅立領命,全沒在意殘影根本無權指揮他的事實。
莫問傭兵團,與忘月樓、千金閣、演武壇、鬥獸場以及兩個書院一樣,均為“夜宮”私產,並非“城主府”直屬。至於“夜宮”與“城主府”究竟誰是誰的東家,沒人搞得清,也沒人在意。
眾人隻知,名義上木青兒是夜宮之主,葉玄是枯榮城主,然而日常在城主府執事的,
卻是木青兒。葉玄本人分明在自家開的賭場、青樓中荒唐,蓋著城主金印的文書,依舊照常自城主府發往城內各處。因此木青兒就是“木葉家族”的最高權力。驛官自覺只需曉得殘影是木青兒的人,這便夠了。 至於木青兒為何喚葉玄做“少主”,各家猜想,均覺應是先輩萌蔭,木家早年或是葉家家臣,木青兒心念舊恩,才將葉玄扶上城主之位。對於貪上這等便宜事的家夥,坊間從不吝惜口舌間的惡意,贈了他一個“裙下之主”的諢名。
殘影簡單交待後,便轉身出了驛館。泰然城地處西北,沒什麽異於枯榮城的景致與吃食,隻城郊處有一棵古柏,據傳已活了八千年之久。殘、葉二人均是讀史不讀詩的乏味之人,對於什麽千萬年的樹木,億萬年的蒼山,總是興味索然。更何況那古柏所在之地,如今已被圈成了私產,葉玄更懶得去與人交道。
隨意在街旁吃了兩隻油錘,葉玄便如往日在枯榮城一般,尋了間賭場玩起“骨牌”。殘影日間多忙於傭兵團之事,傍晚或深夜與青兒、鬼蛾、孤雁等人打“雀牌”居多,骨牌玩得不好,倒也頗有興致。
自“涼帝國”的鐵騎踏遍天河南北後,八千年的“大一統”使得整個天下語言、文字漸趨單一,賭博之法也在漫長的交融、滌蕩之後,余下最受世人喜愛的三種。便是骰子、骨牌和雀牌。
豪邁放浪之人喜好骰子,自忖聰慧之人偏愛骨牌。“骰子”太過簡單,“骨牌”爭鬥、欺詐之意過濃,因此親朋間小賭怡情,多以“雀牌”為主。許多賭坊也有專為“雀牌”而備的雅間,但大體而言,賭坊之中總以“骰子”和“骨牌”為主。
葉玄幾乎不玩骰子,偶爾湊手與家人打打雀牌,大部分閑暇都耗在這骨牌之上。骨牌通常為獸骨或竹片所製,也有極豪奢的雅間以金銀製牌。骨牌一副共四十張,每張牌面畫有一到十個圓點,上下兩角依圓點數量刻著數字。代表每個數字的牌各有四張,分‘梅、蘭、竹、菊’四種花色。骨牌不由賭坊坐莊,純是賭客間的廝奪,賭坊只在局中抽成。骨牌的玩家圍坐一桌,“籌官”居中派牌,二至六人均可開局。
開局後,籌官會派給每位賭客兩張“暗牌”,而後桌上三張“明牌”依次翻開,最終各人手中“暗牌”於桌面“明牌”合組,牌力最強者勝。六人局中,慣常的牌力便是“對子”或“兩對”,“三條、順子、同花、豹子”等均為上品牌,若兩副上品牌相撞,較小的一方,通常會輸光手中所有籌碼。
骨牌的妙處在於,桌面三張公牌,是依次掀開的。每掀開一張,賭客便需重新估算自己的牌力,這其中涉及一些“數術”。
更妙處在於,每一張公牌掀起前後,各賭客依次序投注。翻出的公牌對己不利時,膽大或技高的賭客會將全部籌碼押上,以求嚇退眾人。若余人皆不敢跟,則這位什麽也沒翻中的賭客也算贏了。這是“心術”。
骨牌,便是“命數、數術、心術”三者的結合。葉玄極為享受這種“天命之下,猶有可為”的樂趣。
賭坊之中,負責搖骰子、派骨牌、分籌碼、判輸贏的侍者,稱為“籌官”。殘影作為“莫問傭兵團”的團長,將旁人的生死、命數如骨牌和籌碼般在雇主與傭兵間派收,“血籌官”之名,正是因此而得。派骨牌的籌官見桌上隻殘影一名女子,牌技、手氣又均不佳,對她極是友善,卻不知這坐在自己對面,流水般給人送著銀幣的姑娘,便是天下最恐怖的籌官。
“我瞧這小姐姐挺機靈,給你挖到‘千金閣’去?”殘影側頭與葉玄耳語,立刻遭到左手邊一位賭客斥責。確是殘影不受規矩,葉玄手中有牌,不該與他悄悄說話。葉玄當即棄牌認輸,以示公平。那賭客不依不饒,要籌官罰殘影一個“底注”。殘影犯了小孩兒脾氣,拿起一枚銀幣摔在那人身上,竟起身走了。葉玄連忙收起二人籌碼,追了出去。
余下兩人大怒,喝罵道:“這麽大一條魚給你驚跑了,你他媽腦袋是不是叫驢咬過!”
“就是,人家姑娘跟情郎說句話,礙著你什麽了?狗拿耗子的玩意兒!現在可好,咱們哥兒仨玩吧!”另一人附和道。
葉玄追出賭坊,見殘影也沒走遠,就站在入口處等他。
“輸急了?”葉玄輕笑道。
“嗯,不想玩兒了。”殘影忽然有些歉疚。“哎?那邊是不是在說書?”賭坊斜對街的茶館處,連門外街上都擁得有人,這情形殘影熟悉,受追捧的說書人開講時,都是這番景象。
“這許多人,別過去吧……”葉玄瞧著密集、攢動的人頭,有些心慌。
“這許多人,說得準好。”殘影連拉帶拽,將葉玄拖到茶館門口。“你在這兒等著。”
茶館裡面有圍欄隔著,倒不如何擁擠。殘影入內後,發現客已座滿,說書人卻還未到,心中更添期許。正廳裡分成兩域,對著小戲台下方有十幾張方桌,桌旁坐的,瞧來都是不怎麽缺銀兩的人。牆邊視野較差處,有兩排長凳,坐在凳上的人只能自己捧著茶碗,顯是茶費較低的座位。屋內沒人站著,想來外面擁的那些都是蹭客。
葉玄個子較尋常男子高出小半頭,惦著腳眺望殘影,見她半蹲半跪,跟一個穿著樸素的男子說著話,半晌又往人手中塞了些什麽,那男人便起身離開,給殘影騰出位子。殘影站上長凳,招手叫葉玄過去。葉玄無奈又頗欽佩地搖了搖頭,拔開人群擠進屋去。
殘影隻換到一個空位,拉了葉玄坐下,自己滿不在意地坐到他腿上。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瞥眼瞧了瞧,殘影目光迎了上去,那書生便即低頭。
過不多時,門外傳來小陣喧嘩。一個穿著灰袍,頜下蓄著半尺胡須的男子從外間走進,同坐在方桌上的茶客們打著招呼,顯得極為熟絡。
小戲台上早已為他備好了長桌和茶水,說書人飲了口茶,又與眾茶客隨意閑聊幾句,便即開講。不似其他說書人那般握著扇子,也不拍“醒木”,就這樣張口便說,娓娓道來。
“頭前幾日,給列位說了‘塵緣夢’,得諸君抬愛,耐著性子一天天聽著我說完了。‘塵緣夢’雖熱鬧,畢竟是編出來的故事。今日,咱們講些真的。那些事,大概列位早就聽過,或相似或迥異的,甚至已聽過無數套,且看我能不能講出些新意來罷。我們就從‘大涼帝國’的興衰說起。”
聽得要說歷史,一些坐在長凳上的茶客露出失望的神情。說書人不為所動,繼續講道:“如今說起‘帝國’,所指的當然是‘大涼帝國’,但是在涼帝國之前,這天下其實並非一直如今日這般群氓並立。
在‘涼’以前,天河北南是由一個名為‘順’的帝國所統轄,那是一個純粹由中原人建立的帝國,版圖中並未包含‘草原’。順帝國最末一任皇帝,名叫‘蒲禹’,可算得是個雄才偉略之主,他寄望於自己任內,徹底除絕邊患。傾一朝之力,開萬世太平。
於是舉國征索兵民,耗時百載,沿北方少雨難耕之地,修築起綿延萬裡的‘邊境長城’。這長城阻斷了騎兵侵擾,也使順帝國壟斷了中原與草原的商貿。然而萬料不到,這‘萬裡邊境,利出一孔’的局面,竟給順帝國埋下了巨大的禍根。
絲綢、鐵器與馬匹、牛羊的交換,原是中原與草原最為尋常的邊民貿易,長城豎起後,所有草原人的牛馬,便只剩順帝一個買家;中原人的綢、鐵,欲通貨草原,也隻余順帝一個買家。古人將此等情狀,稱之謂‘坐市’。中原這邊,原就一統,帝國‘坐市’後除了價錢壓得低些,也無甚變化。草原那邊,卻是天翻地覆。”
講到此處,說書人故意停下,極緩慢地飲了口茶,含在口中久久不咽,終於等到有人忍不住詢問:“草原那邊出了何事啊?”這才將茶水咽下,肅然說道:“謨鶴帝國,從天而降!”
這枚石子丟下,激起一陣窸窸窣窣的低語。“謨鶴帝國”的名字,台下有半數茶客是聽過的,卻也只是聽過。
“草原牧人對中原耕民的劫掠,雖萬載不休,然而順帝國自開國以降也是千年未朽,草原帶來不盡煩擾,卻並不致命。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在於,草原人不團結。中原人相互侵伐,動輒集結數萬人眾,而草原人卻多是十數人至數十人的小股部落,百騎已屬大軍。原都以為,那是草原人生性不羈,難以約束。後才明白,是因牧人逐水草而居,行蹤不定,難以征稅的緣故!
待到順帝及其內閣終於想通此節,為時已晚。由於整個草原的牛馬,長年只有‘順帝’一個買家,草原那邊也漸漸冒出幾個巨大的牛馬商團,畢竟帝國不可能直接跟每一位牧人交易,為方便行事,也需有人歸攏。
最終,天縱奇才的狼王‘髯蘺’,數年內兼並六大商團,成了整片草原唯一有權與順帝交易之人。至此,草原人終於發現了能讓自己內部團結起來的秘密。中原的耕民,自下而上供養一個帝國;草原的王帳,自上而下澤被萬千牧人。狼王‘髯蘺’很清楚,邊境長城是他一統草原最重要的工具,甚至可以說,是順帝‘蒲禹’集中原萬民之力,將他扶上了王座。”
台下的茶客,終於發出了如說書人所期盼那般不可思議的唏噓聲。這想法實在忒也離奇。眾人皆知,現今已是斷壁殘垣的“邊境長城”,全為抵禦草原騎兵所築。如今草原輕騎又在北地侵擾不斷,多少百姓,盼望恢復帝國的榮光與安寧,這說書人卻道長城才是草原人崛起的根苗。實在是異想天開,信口雌黃!
“所以後來‘涼帝國’分明統一了全境,卻斥重金修複長城,也是為這個?”殘影在一片嘈雜中接口問道。
說書人驚異地望向殘影。他入屋時便注意到她,瞧著極不順眼,心道這小娘好生孟浪,眾目睽睽之下靠坐在男人膝頭,竟絲毫不以為恥。此時見殘影一語中地,幾乎破了他後麵包袱,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兒。不知該將她引為知己,還是哀歎世風日下。這分明讀過書的女子,怎地也如此不持禮、不自矜呢?
說書人終是沒接殘影的話,提高了聲音繼續道:“憑著商貿的豐厚盈余,‘髯蘺’手下豢養了近十萬輕騎,然而狼王的野心,不止於此。壟斷了貿易,便能令十個‘萬人隊’馬首是瞻,那要是壟斷了搶劫呢?
狼王的騎兵撕破了長城,也撕碎了順帝的邊軍。憑劫掠而得的戰利,和順帝被迫繳納的貢金,於茫茫草海之上,豢養起多達數十萬的‘輕騎’。全勝時期,甚至擁有萬余名專門對付中原步兵的‘鐵甲重騎’。
草原牧民多擅騎射,那數十萬輕騎原是兵民一體,閑時揮鞭放牧,戰時挽弓搭箭。而這些‘重騎’,卻皆是專司爭戰的‘侍兵’。經年累月的熬煉,方能穿得動那百斤的鐵甲。
‘重騎’沉重之極,更是昂貴之極,騎士穿脫甲胄,上馬下馬,均需專人服侍。這般武裝到牙齒的豪奢鐵騎,用得卻都是順帝的銀錢。‘掏空國庫,奉養敵國,以便對方來日更蠻橫地勒索、劫掠自己’,順帝‘蒲禹’心中的憤懣可想而知。後來,‘蒲禹’未及衰老,便一病不起。然而最終真正使順帝國灰飛煙滅的,卻不是狼王‘髯蘺’,而是一場席卷全境的‘蝗災’!”
“蝗災”一詞落地,在場茶客悚然動容。這個時代,“蝗災”的涵義,已不是“蝗災”那麽簡單。
“這場蝗災據傳始於大漠深處,年深日久,具體的源頭已不可考,總之必是出在北方以北。在順帝國覆滅之前,更早被這場蝗災撕碎的,卻是狼王‘髯蘺’的‘謨鶴帝國’。
關於這場蝗災,野史眾說紛紜,正史中描述卻隻八個字‘遮天蔽日,寸草不生’。有野史說狼王‘髯蘺’是因不肯吃自己的護衛,才活活餓死的。這等流言怕不可信,以狼王‘髯蘺’之霸蠻,斷不會坐以待斃,率部南下劫掠中原,才像他所為。
唉……後面的事,要能知道就好了。蝗災之下,狼王‘髯蘺’究竟有何舉動,順帝‘蒲禹’又究竟是病死的,餓死的,還是如傳聞所說被服侍自己的貼身太監吃了?一點兒線索也無,別說正史、野史,連個像樣的歌謠都尋不見。蝗災以降,其後近三十載,史料幾乎斷絕。”說書人講到此處,言辭悲切以極。
“情報斷絕,也是情報。”殘影又插嘴道。
“不錯!”這次說書人向殘影投去讚許的目光,本想與她攀談兩句,可瞧著她放浪形骸的模樣,實不知該稱她做“夫人”還是“小姐”,更不願似粗魯武夫那般,將女子稱作“姑娘”,猶豫半晌,終得作罷。
“史料一片空白,正是最緊要的史料。什麽文字也沒留下,這說明會寫字,願寫字的人,統統餓死了。亦或者,紙和竹片,全吃光了。現今所遺關於順帝國的記載,多以碑文、甲片為主,想來除了當時製紙技術粗劣,紙張不易保存外,紙能果腹,也是個極重要的緣故,至於羊皮紙、牛皮紙什麽的,那就更不用說了。
史料零星現世,複又漸趨繁密,那已是將近三十載之後的事了。自順末的蝗災記載後,年代上與之相靠最近史料,出現在‘豐’城,也就是如今南邊最大的‘豐臨城’。北‘蒼、涼、駱’,南‘豐、沛、榆’,涼帝國六大單字城之中,只有‘豐城’是在大涼橫掃六合之前,便已成氣候的。
原因也不難推測,若說有什麽蝗災覆蓋不到的地方,那便是‘凍土’和‘默海’了。靠著吃魚,活了不少人,想必也肥了不少魚。只不過,唉……整片南地,就隻那幾個能入海的淺灘,當時的‘豐城’,該是幅怎樣的光景啊。”
說書人呆了半晌,似是費了些力氣,才將思緒從“人群如蝗蟲般湧向海邊,又似群蟻般相互撕咬”的畫面中抽回。
“那次蝗災,是有史記載以來最大的一次,也是唯一蔓延至‘天河’以南的一次。良田山野,草木盡絕。後世史書中,有說苟延殘喘者千不足一,也有說萬不足一。具體情形已不可考,但從‘涼帝國’的崛起,卻可看出些端倪。
現今‘涼城’以北的大雪山中,那時有一支名為‘羅摩人’的氏族部落,以狩獵為生,偶爾也與耕民交換些物資。那地方天寒地凍,又有連綿高絕的山壁遮擋,似是未受蝗災侵襲,卻也沒什麽耕民往雪山裡跑,都知那處活不得人。
後來,羅摩人為找尋能交換鐵器的耕民,走出了雪山,越行越遠。中原、草原,沃野萬裡杳無人煙,羅摩人竟唾手得了這天下。羅摩部族,丁不滿萬,中原大小城邑,總數便有數千之多。羅摩人是如何做到兵不血刃而取天下呢?只怕大多城邑,都是敞著門白送的罷。至少北地多是如此。”
聽到這兒,殘影身子後仰,對葉玄耳語道:“若有一日,這世上的蟲子死得千不足一,只怕不需一年,活下來的又能把叢木填滿。當真如你所說,‘人不如狗,狗不如蟲’。”
說書人瞧著殘影把私話講完,才繼續道:“羅摩人拾取北地與草原的同時,在天河以南,一些中土的原住耕民,也漸漸聚集,形成了可與羅摩人分庭抗禮的小股勢力。其時整個天下百廢待興,無論南北,皆有取不盡的田地,佔不完的山林,雙方誰也沒有興趣互相攻伐,就這樣理所當然地劃江而治,逾千年之久。
羅摩人原只有名,並無姓氏,後全員皆以‘羅摩’為姓,定國號為‘涼’。如今的‘涼城’,就是涼帝國第一個都城。涼帝國的開國皇帝,便是原羅摩部族的大酋長‘苦’,後添姓羅摩,正是涼太祖‘羅摩苦’,後人也稱‘苦帝’。
‘苦帝’深知,羅摩人得天下全憑機緣,根基虛浮以極,於是聘了幸存的中原文士與草原貴族做帝師,每每受教,竟行叩拜之禮。”說書人講到此處,面露心馳神往之色。
“那中原文士名為‘安史’,官拜‘大司徒’,主理內政;草原貴族名為‘金拓’,官拜‘大司馬’,主理軍務。二公位極人臣,又均壽終正寢,後系子孫世代萌蔭,出將入相者眾。
苦帝聽從‘安史’勸告,懂得‘帝都不可偏安’之理,將國都遷至‘蒼城’,便是如今‘吳氏雙子’所駐的蒼城。後又遵‘金拓’之意,斥重金修補長城缺損,壟斷中原與草原之商貿。這時中原、草原皆握於苦帝掌中,相較於順帝國末期的尷尬處境,‘苦帝’治下的鐵、馬交易,才真正是‘利出一孔’!
‘金拓’曾在草原王帳中侍奉狼王‘髯蘺’,深知統禦草原之術法,指引苦帝掌握了‘以草原騎兵為刀,挾製中原;以中原財帛為餌,歸攏騎兵’的權術,開創了耕民與牧人八千年不相往來,不動兵戈的太平盛世。”在說書人看來,“帝國紀元”無疑是一個更好的時代,他對此毫不掩飾。
“到了涼帝國第五位皇帝‘羅摩淵’主政之時,將天河以南的豐饒,也盡數收入版圖。北至凍土,南抵默海的‘大涼帝國’終現全貌。至此,整個天下,除‘西域’以外的每一寸土地,盡歸羅摩。
至於那隔著‘霄雲山脈’,幾乎就是另一個世界的‘西域諸國’,涼帝國從未,也不可能發兵征伐。但在帝國末期,漸有小股商隊穿越吃人的崇山峻嶺,帶回了西域的‘夜光石’和‘夢菇’。
帝國紀元八千五百二十二年,涼帝國的使者,又帶回了西域‘九大王國’的聯名國書,拜大涼皇帝‘羅摩斑’為天下共主。不過這事只是笑談,據後來的駝商所說,‘斑帝’恐怕是叫使者騙了。西域山地崎嶇,城邦林立,千百小國各自為政,根本沒有什麽‘九大王國’的說法。哈哈……便算那國書是真,也是大涼帝國最後一絲光芒了。”
講到此處,說書人神情落寞,為自己從所未見的帝國發出一聲慨歎。半晌後,面上又現出一抹嘲諷。
“後面的事情,說起來當真是啼笑皆非。那時‘蒼都’帝宮之中,有位失寵的嬪妃與經年服侍自己的小太監漸生私情,宮禁幽深,也屬尋常之事。只是那小太監,不知從何處尋得一本古籍,講到‘只需心無旁騖將意念集於斷處,不住幻想有熱氣自體內升騰,殘根便可複原’。小太監信了書中鬼話,整日冥想苦修。
唉……那小太監也當真是個倔狠之人,幾十年無果,執念竟絲毫不減。終於有一日,想要的東西沒長出,卻給他練出‘真氣’來了。”這故事,場間茶客們都是聽過的。說書人講得繪聲繪色,還是引得哄堂大笑。
“現如今這‘練氣’之法,已全不是秘密。不過便是‘全神貫注於小腹丹田處,幻想真氣湧現’而已。殘根之處距丹田極近,這才給他歪打正著。一本胡說八道的古籍,一個癡心妄想的太監,這機緣巧合,卻將好端端一個人世,攪得天翻地覆。
那小太監練出真氣後,縱高伏低、飛簷走壁,竟趁著雨夜將皇妃偷出了宮去。練氣之法也隨著小太監的出逃流入民間。理路雖不全對,卻也能成。只是最早一批練氣之人被他坑得甚苦。現今已知,這世間能練出真氣者十不足一,與有根無根,全沒半分關系。當時的武人可不這樣想,自斷根脈者不計其數。正所謂‘欲練神功,揮刀自宮。”
哄笑聲中,殘影又插嘴道:“凡練出真氣的,無論男女皆不能育,那跟閹了也沒什麽區別。”此語一出,全場肅然。兩個似是身有武功的,朝著殘影怒目而視。“閉嘴”葉玄低聲斥道。
說書人譏刺古代練氣者,卻不願得罪當世武人,也不想這女子被人為難,於是急忙提高語調,將眾人拉回到故事中:“其後百余年,天河北南,強人四起。練氣者中品階較高的,已不是普通官兵所能約束,帝國軍方不得不拜練氣者為將,可如此一來,隻令帝國崩壞得更快。
練氣的將官,無論是從民間征得,還是自營中選拔,皆無力以‘軍法’約束。要斬人首級,哪怕打人軍棍,總要有人將受刑者按住才行。那些練氣之人,一言不合便打殺官長,若說尋個更強的練氣者作將官之首,則在他之上更高階的官員便會遇到相同的麻煩。
總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剛好就是這全天下最強的武者吧?即便皇帝本人,真的將武功練成天下第一,帝國也仍免不了崩潰的宿命。便如當今的幫主、掌門,其實也無法真正約束手下的堂主、弟子們,在這以‘個人武力’為先的時局,處上位者,其實根本無人可選、無人可換。”
聽到此處,葉玄施暗手在殘影臀尖掐了一下,力道剛好控在她能忍住不叫的程度。殘影回頭扮了個怒臉,卻不當真生氣,旋即淺笑耳語道:“無人可換,便要待我好些。”葉玄輕聲諷道:“少廢話,你又能尋到更好的去處嗎?”
說書人喘了口氣,繼續說道:“世上強人愈來愈多,若出的事端也愈來愈大。初時隻一城一郡的失控,後來皇命漸漸送不到天河以南了。
帝國樞密院,私下以‘災害’之名稱呼那些已不能簡單視作賊、盜、寇、匪的忤逆者。草原最常見的,是黑災、白災,而中原最多的,是火災、水災和旱災。
烈火焚一城;洪水泛濫,可淹數郡;旱災之恐怖,嚴重時能使北地糧產減半,若救災不及,多致流民四起。故而軍方上層,將那些最凶悍的武人,冠以‘旱災’之名。這說法原是貶義,卻極受武人喜愛,故而沿用至今。
南方淪陷,帝國失了財源,同時又欲豢養更多草原騎兵以應亂局,致使北方稅賦驟增,又激起普通耕民、商賈的仇恨。唉……其實有了更多騎兵,又如何呢?面對高階武人,笨重的軍隊根本形不成合力。這只不過,是‘斑帝’的困獸之鬥罷了。”講到此處,說書人面露左右為難之色,似是將自己帶入了“羅摩斑”當年的處境。
“正當‘斑帝’一籌莫展之際,又出了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後世稱為‘帝國的喪鍾’。
一個名叫‘安修’的武者,在疾風驟雨之夜,一人一劍自正門殺入帝宮。三千鐵衛,竟不能擋。也不知是為帝王的尊嚴,還是安修太快不及反應,亦或是萬念俱灰、自暴自棄,總之‘斑帝’沒有逃,生生被長劍釘死在龍榻之上。
翌日禁軍清理屍骸,發現四名已入了‘旱境’品階的護衛,全部死在‘斑帝’寢宮之外,各人身上,均只有一處傷痕,或穿心、或貫腦、或封喉,更有一人被攔腰截斷。經此一役,滿朝文武再顧不得避尊者諱,公然將這名為‘安修’的男子,斥為‘蝗災’!”
這段故事,台下茶客皆無比熟悉,然而聽得說書人帶著滿腔悲戚吐出“蝗災”二字,仍不禁悚然動容。
“據說安修乃是輔佐苦帝開國之重臣‘安史’的直系後裔,若真如此,端的是可悲可歎,可悲可歎呐!‘斑帝’被刺,其後三位繼任者,均在登基不後不滿一年便死於非命。帝國最後一位皇帝‘羅摩桓’昭告天下,自降為‘蒼城城主’。這一年,是涼帝國八千七百零一年,也被後世稱為‘災害元年’。
那時節,武人皆以獵殺皇族為傲,‘桓帝’自貶後不久也遭屠戮,迫得羅摩人隱去姓氏,四散流亡。羅摩自取天下後,與外族‘通房不通婚’,隻羅摩人與羅摩人生的孩子,才可繼承爵位家業,是以八千多年過去,羅摩人的直系後裔並不甚多。
據說一支進了草原,一支隨著商隊去了西域,一支散於南地,另有一支回了雪山。回雪山之說,怕不可信。一來享了八千多年的奢靡,在雪山深處存活的本領早已廢了;二來自帝國中葉,醫者發現了‘雪參’的效用後,‘大雪山’也早不是什麽清淨之地了。
帝國崩壞後,中原武人自相攻伐。草原牧人亦群龍無首,順薄弱處逐段撕破了無人維護的長城,又行劫掠之事。一時間內爭外攘,民不聊生。”說書人一仰頭,飲盡了杯中冷茶,將幾片青葉在口中嚼了。
茶博士見狀,趕忙將熱茶為他續上。說書人點了點頭,繼續道:“那時的武人,也不知圖個什麽。無冤無仇,無緣無故地便找人比武。就隻安修一人,劍下亡魂沒有一千也有數百,在那一代武人看來,死於安修劍下似乎是一種榮耀。
‘災害紀元’一百年,有位名喚‘蕭飲’的劍客,與‘安修’相約於‘冰河’之上一決生死,那是第一次‘蝗災’與‘蝗災’間的決鬥,史稱‘冰河之戰’。
想來列位應知,‘冰河’位於‘草原’與‘凍土’之間,每年至多兩月不遭冰封。‘冰河’以北的‘凍土’,莫說耕種,就連放牧養活牛馬也無可能。蕭、安二人約戰時,正值隆冬,乃是‘冰河’凍結最厚之季。
二人白衣勝雪,劍如薄霜。豔陽凌空,卻宛如堅冰之下冒出的幽冥一般,遊走無聲,劍過無痕。隻偶有泉鳴般悅耳的叮咚之音,傳入觀戰者耳中。
有幸瞧見這場決鬥的,具非凡俗之人。安修生性乖戾,揚言若圍觀者超過九人,他便殺到只剩九人為止。是以無數豪強,在去往‘冰河’的路上,便被同行之人索去了性命。
後據親見者述,這一戰,立於近旁之人,全然感受不到劍氣破空縱橫。撩刺劈抹間,也不見腳下冰面泛起半縷碎屑。一招一式,具是纖毫之爭,無一絲真氣被揮霍,無半寸余地可回轉。
最終,是安修的白衫緩緩滲出殷虹。安修右手虛擎長劍,倒臥於豎冰之面,創口很快被嚴寒凍結。蕭飲蹲伏於安修身畔,左掌輕按在他胸膛之上。片晌過後,冰面伴著沉悶的清脆,隱現裂痕。這裂痕如藤蛇般越行越遠,直迫得觀戰之人不住倒退。
‘喀拉’一聲驟響,安修身下的冰面,在蕭飲最後一次真氣吞吐間破碎,二人雙劍,頃刻間墜入河中。那是安修的最後一戰,也是蕭飲留給這世間唯一的傳說。與安修不同,蕭飲在那段浴血殺伐的歲月之中,有如曇花一現。
沒人知道安修為何會與一個無名之輩約戰於遙遠的冰河,沒人知道蕭飲的出身、來歷、師承,更沒人知道蕭飲之後去了哪裡,是不是還活著。”說書人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對武人的傾慕。
“堅冰碎裂之後,圍觀者中竟有一人,緊隨蕭、安躍入那其寒徹骨的冰河,這也是個癡客,他要去拾安修的長劍。良久之後,那人從水下冒出,右手卻持著兩柄長劍。蕭飲將自己的劍,也棄在了河底。那躍入河中拾劍的癡人,名叫‘顧長卿’。”
聽得“顧長卿”之名,眾茶客一片低嘩,隻方才瞪視殘影的兩名武人暗自點頭。冰河之戰,人盡皆知。其後的情形,卻少有人曉。
“不錯,便是‘劍湖山莊’的莊主,顧長卿。”說書人掃視面露驚異之色的眾人,確鑿道。
“冰河之戰過後,武人約鬥之風更勝。初時比武,後多所仇殺,可謂血雨腥風。其後兩百余年,江湖中崛起了四位被公認為入了‘蝗境’的武者。其中一人被顧長卿所殺。另外兩人,決鬥中一死一傷,傷者又遭群氓圍獵而死。
‘蝗災’以下,‘旱境’、‘水境’的強者,也幾乎拚殺殆盡。要知練氣有成,需耗得數十載光陰。那時節,武人拚鬥太凶,死傷太快,新老更替不及,江湖終漸冷清。
同時間,也有一批隱在暗處,不慕虛名的強者浮出水面,開始瓜分土地、城邑。自此,天河南北,終於渡入較為和平的時期。普通百姓對於自己應向誰繳稅,又受誰庇護,也終於勉強算得心中有數。
那段亂七八糟的時期,被武人譽為‘心劍季’,而後至今的歲月,武人漸趨實際,多以武謀利,稱為‘權劍季’。不瞞諸位,於我這等普通百姓看來,蠅營狗苟的‘權劍季’,倒是可愛得多了。”說這話時,說書人微笑望著兩位練武的茶客。
“嘿嘿嘿,整日盼著與人決鬥的,只怕都給打死了,剩下碗們這些想賺銀子的。”其中一個武人模樣的茶客笑道。“碗們”一詞,是鏢行的黑話,看來這人是個鏢客。
“顧長卿作為‘心劍季’最大的殘黨,也是當時武林中唯一的‘蝗’,以盟主之姿發下號令:‘凡旱境以上者,如無血仇,勿決生死。無端殘害武林同道者,吾必親手誅之。’此令一發,天下震動,都道這紛亂的江湖,終於有個話事之人了。後才發覺,顧先生只是隨便說說。鏗鏘之語,余音未止,顧先生便於‘鏡湖’之畔封劍歸隱,而後至今數百年,再沒乾預過江湖上的任何事。
上門索戰者,也是一概不理。強突他住處的,都被其眾弟子合力撲殺。顧先生做事,也當真夠絕,座下七名弟子皆是‘旱境’強者,卻從不人比武,也不單獨與人動手。遇到不聽勸阻的,就是七人齊上,受毆者是非死即殘。時候久了,也就無人再敢上門尋釁。時至今日,眾武人不去招惹顧先生,除敬畏之外,已有了更深的理由。”所有茶客皆知是何緣故,又都陷在說書人的故事中,盼著他繼續講下去。
“顧先生如今,只怕已有七百余歲了。帝國紀元的‘旱境’武者,沒死於‘心劍季’的,皆於五百歲上下開始‘衰老’,而顧先生作為當世年歲最長的武人,卻依舊停於壯年。所有人都想知道,‘蝗’究竟能活多少個春秋。誰敢在這時候去碰顧先生,別說他座下弟子,余下幾‘蝗’也不能答應。
顧先生歸隱後,以鑄劍為樂,而今‘劍湖山莊’已是全天下最大的“兵坊”,顧先生變成了‘顧老板’,也算得大隱於世了。說起‘劍湖山莊’,那又是一番故事。
據傳顧先生歸隱時,將蕭飲、安修二人的長劍沉於‘鏡湖’湖底,這事不知是真是假。便算是真,以鏡湖之大,就潛到湖底撈個幾百年,也撈不著。後有越來越多欽慕顧先生,或神往於蕭、安二位前輩的武者,於封劍或衰老時,乘一葉孤舟將自己貼身兵刃葬於湖心。
時日一久,‘鏡湖’也被武人稱作‘劍湖’,顧先生那沒名字的劍爐,也有了‘劍湖山莊’這名號。雖叫山莊,其實劍湖之畔卻是一馬平川,要尋個土丘也難。”
杯中茶已不燙口,說書人飲了一口繼續道:“說到這鑄劍的功夫,顧先生也是驚才絕豔。由他親手所鑄的兵刃,經年累月已不下百件,每一件流到世面上,都可換得數萬銀兩,有的甚至能賣十數萬兩。
以至有大批工坊,單靠仿製‘劍湖莊’的贗品,便能過得滋潤。更奇的是,北方最大的贗品工坊,就開在距‘劍湖莊’不遠的‘鏡月城’,顧先生是既不惱怒也不清剿,反倒頗有讚許之意,說是‘假的越多,真的越貴’。
顧先生雖不理江湖之事,對這劍湖莊卻是期許頗深,據說曾發下宏願:
一盼天下強人,皆死於吾親鑄之兵刃;
二盼未死之人,皆執掌吾親鑄之兵刃;
三盼將死之人,皆葬兵刃於劍湖之心!
有道是:天下神兵,出於劍湖,歸於劍湖。
顧先生這三條宏願,後面兩條倒還可期,這第一條怕是難了。如今的江湖,是‘強人愈多,廝殺漸少;九蝗並立,各自安好。’”
說書人飲幹了杯中茶水,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正色道:“諸公,茶已盡,書敘完,今日便到這裡罷。”說罷起身朝眾人淺淺一禮。台下彩聲並不如雷,卻是經久方休。
場子漸散,殘影蹭到說書人近旁,也不打招呼,開口便道:“你比別人說得都好。”
那說書人笑道:“我是個教書匠,家裡孩子多,閑時說書貼補些用度。”
殘影隻寒暄一句,也不問對方姓名,便直奔主題:“如此甚妙,先生可願到‘青玄書院’講學?”
說書人一驚,問道:“哪裡?”實際是想再聽聽,對方所說是‘青玄’還是‘玄青’。
“枯榮城,青玄書院。”殘影禮貌地將重音放在‘書院’二字上。
說書人心中激動,又暗暗後怕。心想對方竟能決定誰可在‘青玄書院’講學,身份必不簡單,幸好方才沒有對她露出厭棄、鄙夷之意。念及‘青玄書院’之名,榮寵之余又感自卑,謙道:“‘青玄書院’講學的都是大家,我這點淺墨豈敢賣弄,若是‘玄青書院’的孩子們缺個先生,我倒可在‘耕假’時去講上一講,反正玄青書院的孩子也不放假,是吧?”
殘影聞言,展顏一笑,說道:“那便說定了,轉年耕假,‘玄青書院’給先生留足課時,可不許反悔。‘青玄書院’講學的事,我還會再糾纏你的。”語罷遞給說書人一個極輕薄的小銅牌“先生到了枯榮城後,可去‘莫問塔’尋我,到時我給先生安排住宿。至於這講學的謝酬,你即不談,我便自己瞧著給了,總不會讓先生倒貼就是。”
到“青玄書院”講學,說書人心中自是極想的,隻文人靦腆,不好一口應下,聽見殘影說“會再糾纏”,欣喜以極。接過銅牌,見正面刻著“莫問”二字,才驚覺到她剛說的“莫問塔”是什麽地方,當即悚然相詢:“在下姓苗,單名一個甫字。不敢請教閣下尊姓。”
“我叫殘影。是在‘玄青書院’長大的,現在偶爾也去講學,勉強算得半個先生。往後還請苗師多加教誨,我空閑時,也會去聽你課。”苗甫拿到銅牌已覺有異,聽得“殘影”二字更是目瞪口呆,後面的話竟未能全數入耳。良善之人對“玄青書院”的讚許,治學之人對“青玄書院”的欽慕,文人面對武者的自卑和憤懣,以及見到大人物時不由自主的諂媚與局促,一時盡湧。
殘影年歲不大,算得閱人無數。對他這般失態,絲毫不生輕慢之意,反倒體貼地淺淺一禮,自己接話道:“今日家中有事,小影先行告辭。我在枯榮城等苗先生,不見不散。”
苗甫趕忙躬身還禮,應道:“耕假前,書匠必到,不見不散。”
殘影走後,苗甫拿著銅牌仔細端詳,發覺銅牌背面,竟是一張笑臉,樣子十分滑稽。苗甫瞧著笑臉,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他想去書院講學,他不想認識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