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細雨,總是帶著一份朦朧的妖嬈,煙霧繚繞,似夢似幻,似真似假。
大船儼然一條高背的大魚,分開水,直往下遊。
激起的水花拍打著船身,令在艙室裡休息的喻南松始終無法入睡,索性起身走走。
撥開船簾探出身,一輪明月高高懸掛在頭頂,斜風裹著細雨,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
站在甲板頂端,極目遠眺。
若有人在岸邊瞧見這一幕,想必是極美的一副畫卷。
喻南松望著靜水深流的長江,思緒隨著江水後退不斷飛逝,如今不必再想著之前的種種,恩情與羈絆就讓它停留在渡口,一定會再次相逢。
“春風解纜送歸舟,坐看鷗飛江盡頭”,爽朗的唱和聲從身後傳來,喻南松轉身瞧去,見一書生打扮模樣的青年從船艙中走出,嘴中念著詩詞,兀自走來,“喜遇太平歌舞世,書生何處覓封侯?清風明月正堪飲,杯酒詩書無複求。萬裡征塵滄浪淨,功名餘事且休休。”
喻南松閉眼品味著這頗應情境的詩詞,青年已走至他身旁。
“小兄弟覺得這首詩如何?”
“我說不上來,覺得這詩十分應景,但‘萬裡征塵滄浪淨,功名餘事且休休’,這詩的作者似是十分憤慨。”
“噢,為何說他憤慨?我卻只見到淡薄名利,怡然自得。”
喻南松見青年上下打量他,淡淡說道:“或許是每個人的想法不同,只是我覺得,他不該因為太平盛世,功名利祿無法求得而抱怨,若人人都這麽想,天下豈不要大亂,為了個人的私利,卻要大部分人遭難。如若是我,定不會為之。”
“小兄弟見解倒有些奇特,只是人生在世,哪有不追名逐利,隨波逐流的。就好比這江上孤舟,不也順水推舟,直奔東海嗎?”
“你的問題太難了,我答不上來。”
青年見他搖頭,換了其他的話問他:“那且不論他是如何想的,看這江景,小兄弟覺得這首詩該配何題?”
“《月夜行舟》。”
青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江岸,而後默默反身往船艙走。
“真是個怪人!”喻南松心裡這麽想著。突然出現,又突然一聲不吭地走了的青年叫什麽名字,自己還沒來得及問呢。
“嘶~~~,真冷啊。”
挫著手臂,趕緊回了艙室。
而後多天,喻南松再也沒見到那位青年,好像一直在自己的艙室裡待著沒有出來。每到一處渡口,都不見青年下船,直到大船駛出半月有余,終於在目的地靠岸,他仍沒見著青年。
時隔多日再次踏上堅實的黃土地,喻南松打算先去附近的鎮上落腳,買些乾糧,以及喬裝打扮的物件,然後再去登州府。
沿著一路的車轍,走了十余裡,看到了稀疏的房屋。路邊立著牌子,寫著“十裡鋪”。十裡鋪隻一條街道,沿街的商販同樣稀稀落落,原本就是過路人歇腳的地去處,所以居民大都是種田為生。
喻南松在一處茶棚下歇息,喝了幾口濁茶,問著老板去登州府該怎麽走。
在船上待了許久,本來也就13,4歲的他此時胡須蓄出不少,老板以為他年紀約莫17,8歲,開口叫他小哥。
“小哥要去登州府啊,這裡還離著遠呢”,老板操著一口山東口音,“大概有7,80裡路呢,從咱十裡鋪另一頭出去,沿著土路一直走,看見官道再接著走就能到登州府,途中有個鎮子,
小哥可以在那歇腳,第二天再趕路。” 喻南松謝過老板,喝完茶留下一紋銅錢,繼續趕路。天黑之前,到了茶棚老板說的鎮子,小鎮的入口處的牌坊上看不清名字,許是年代過於永遠了。
在詢問了幾個路人後,找到了鎮上唯一的客棧。跑堂的小廝將他引入客房,恭敬地問他是否還有別的吩咐,喻南松給他幾塊碎銀子,讓他幫忙置辦乾糧和衣物。初涉江湖,喻南松覺得自己暫時還是不要拋頭露面,且自己置辦起來也麻煩,所以委托他幫忙。確定自己地行事無誤後,在床上躺下休息一會兒,等著夥計送飯進來。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朦朧中聽見敲門聲,像是夥計在叫門。夥計聽見裡面人應了一聲,推開門走進來,一手托著裝有飯菜的托盤,一手提著大小包裹,
“客官,小的將飯菜和您吩咐的東西送來了”,夥計將飯菜和包裹放在客房中央的桌上,“還有什麽吩咐嗎,客官。”
喻南松將包裹打開清點,確認都備齊後,從懷裡又掏出一錠碎銀給夥計:“明日再替我,算了,沒事,明早再說,這銀子算是我答謝那跑堂的小哥的,你去忙吧。”
他本想讓跑堂的小哥幫自己雇輛馬車,但想著大財不外露,這事還得自己去辦。喻南松將飯菜一掃而空,滿足地回床睡覺,這晚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萬籟俱寂,夜深人靜。
熟睡的喻南松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客房外聽見倆人竊竊私語。
“這個時辰,他應該睡死過去了吧,你確定他將飯菜吃了?”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關上門後在門縫裡瞧見了,吃得那叫一個狼吞虎咽,一點都沒察覺出裡面下了藥。”
“那就行,碎石子你收好,別一慌張掉地上。
“我拿布袋裝著呢,掉不了”
“進去腳步放輕點,別吵到左右。”
這二人原來是先前跑堂的小廝和送飯的夥計,兩人估摸著喻南松身上還有不少銀兩,合計今晚做下這單買賣,以後就不必再人前忙活了。
倆人躡手躡腳行至榻前,黑暗中摸索著喻南松周身,不一會兒便將鼓囊的錢袋摸出,掂量了下重量,將碎石子調換,將錢袋按原樣放回,然後歡喜地原路退出客房。二人小心闔上房門,正要走,夥計輕聲說道:“給他置辦的衣服和乾糧咱不一並取了嗎?”
“還要啥那破東西啊,有了這銀兩,什麽東西不能買著。瞧你那出息!”
二人得手回到宿房,悠哉地分著贓。“咦,這個牌子是什麽,你認識嗎?”
跑堂那人接過木牌,見上面刻著一個“高”字,自己搖著頭又還給夥計,“管他呢,明早丟進灶台裡燒了。”
“齊哥,咱倆現在直接跑吧,萬一明天他發現銀兩不見了。”夥計一臉擔憂地問他。
“你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我們現在跑,不就證實是咱倆偷的嗎,這叫做賊心虛。官府存有魚符,你跑得了嗎,就算你能跑得,家人呢,帶著一家老小逃嗎?還有你那身板,殺威棒打不了幾下就全都招了。再說了,怕什麽,他怎麽知道是咱倆偷的,又沒證據。”
“還是你想的細,你應該去縣衙裡當師爺,當跑堂屈才了。”
跑堂小廝不置可否,“你先睡吧,我現在去把木牌燒了,你我都安心。”
夥計看著他出去,把銀兩放在床底下,想著發財夢進入夢鄉。
翌日清晨,夥計起來發現跑堂小廝不在宿房內,慌了神,在客棧內四下找他的蹤跡。掌櫃的見他慌裡慌張的,問他在做什麽,跟個無頭蒼蠅似的。
“掌櫃的,你見著老齊了嗎?”
“他?沒見著啊,你倆不是睡一個屋嗎,你倒反過來問我?”
“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
掌櫃摸不著頭腦,追問他到底怎麽了。這店小二原本就是個膽小怕事之人,六神無主下將事情全都抖落出來,驚得掌櫃倒吸一口涼氣:“你怎麽這麽糊塗,那老齊打一輩子光棍,你竟學他,他一人跑了,落得個快活自在,留你一家人受罪,你讓我怎麽說你好!”
“掌櫃的,你可得幫幫我啊,我還有一大家子要照料,可不能蹲大牢啊。”
“我怎麽幫你,你合夥老齊偷了客官的銀兩,怎麽隱瞞,待會兒那人醒來發現錢財不見,肯定會去報官的!”
“掌櫃的,你一定要幫幫我啊,看在我這麽多年給你乾活的份上,只要你幫我,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任勞任怨。”
掌櫃似乎想到什麽,沉吟片刻,讓他趕緊將那一半銀兩拿出來。
夥計回房拿出銀兩,交給此刻站在櫃台裡的掌櫃,等著掌櫃發話。
掌櫃數完銀兩,接著拿出算盤敲打,得出結果後對他說:“還好銀兩不算很多,若是一半,我還拿得出。這樣,銀兩我替你出,你還繼續在這乾活,不過,月錢得少一半,另一半拿來抵我出的銀子,什麽時候抵完,什麽時候你就可以走了,我也不要你一輩子做牛做馬。”
夥計聽著掌櫃的話,心想這得乾到何年何月,只是自己眼下也只有這條路可走,隻得在掌櫃寫好的契約上簽字畫押。
後面的事情就很明了了,喻南松拉慫著沉重的腦袋聽掌櫃說完前因後果,才知道自己一腳踏進江湖,方就栽了個跟頭,雖然銀兩失而復得,但卻將高老幫主所贈令牌丟了,原以為自己已經很謹慎了,沒想到還是吃了虧,意識到自己要學的還有太多太多。他此時並不知道,蒙汗藥一類的迷藥,只要發現及時,內功高深之人,運功逼出體外,其實是不打緊的,但也沒有哪個小賊會對這般高手下手。
逃走的小廝自有官府去追捕,只是時間問題,除非他拜上山頭,落草為寇,官府可能一時拿他沒有辦法。在如今的宋朝,經濟繁榮,養活的軍兵足有百萬,平頭百姓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敢與官府對抗的。那小廝之所以一人逃走,應該是早就下定決心要嘯聚山林了吧。
喻南松經此一遭,決定在客棧再多待一日,等蒙汗藥的後勁徹底過去,再上路不遲。就在他停留的這一日裡,登州府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宋朝自宋太祖開國,期間與遼國圍繞燕雲十六州頻繁交戰,後簽訂澶淵之盟,以微不足道的歲幣換得長時間的和平;又經慶歷新政、熙寧變法,窺得一絲王朝興盛的希望,同時卻也致朝權頻繁更迭,朋黨大興,新黨舊黨互相攻訐,圖耗國力;行至宣和二年,已經是內憂外患,行將就木,北方有金、遼對峙,西北又有西夏首鼠兩端,自身疆土不斷有起義四起。
朝堂上因降臣趙良嗣首倡“聯金伐遼”的主張,爭論不停,其中就是否應用國書國信與金國往來談判,趙良嗣與朝議大夫趙有開各起一方舞台對唱,最終皇帝趙佶決定采用趙有開的建議,不認可金國與宋朝平等,以節度使的名義,派遣趙有開和趙良嗣一齊,攜金國使者一同返回金國商議。
因前往金國需途經遼國,所以決定由海路前往,使團一行在三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喻南松決定再留一日的那天,抵達了登州府。登州府尹自收到上諭,天沒亮就率下級官員、軍士就在城門下候著,畢恭畢敬地將使團一行官員迎進行宮,大擺筵席。
筵席間。
“下官在此謹祝趙大人一帆風順,待回返之時,定是大人名留青史之日!”
趙有開坐在首席上,此時略有微醺,聽著府尹的諂媚之詞,搖晃著杯,兀自得意起來:“程府尹言重了,言重了, 此事還賴趙良嗣趙大人與金國諸位使節勠力同心,滅遼之後為兩國締結永世盟好,我個人的榮辱,不重要。”
趙良嗣坐在次席,看著他得意的神情,原本一路的不自在,在此刻更甚。席間至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不住地吃食,倒是金國的使節,被趙有開與程府尹的一唱一和弄得五迷三道,頻繁舉杯附和。
筵席才至一半,趙良嗣越發覺得如坐針氈,借口水土不服,在下人的攙扶下回了房。趙有開見他走了,越發得意,更加開懷暢飲。筵席到夜裡亥時才作罷,程府尹一一將眾位大人和金國使節安置好,裹著官服就睡下了。
本該是宋金兩國結盟的好開端,卻因不速之客的到來,埋下隱患。深夜寅時,眾人被一聲慘叫驚醒,程府尹趕緊派人保護諸位大人的安危,自己親身前往趙有開處,敲門發現無人應答,命手下破門進去,發現趙有開被刺死在臥榻之上。清理現場時在案桌燭台下發現被壓著的信封,書信上面全是遼國文字,在場眾人只有趙良嗣識得。府尹將書信遞給他,趙良嗣隻瞄了一眼,急忙塞進信封內,對眾人表示這封信的內容只能讓上位知曉。
趙有開遇刺致使整個登州府全城戒嚴,四處城門均派人嚴守,以免刺客走脫。為了給朝廷一個交代,程府尹命令廂兵挨家挨戶搜查,發現可疑之人,立即逮捕歸案。趙良嗣則將書信交與親近之人,命他火速送往朝堂,自己則陪金國使者留在登州府等候上命。
對此間事毫不知曉的喻南松乘坐馬車,於正午時分,被攔在登州府城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