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四人回到了奈何橋,雖然是歷盡千辛萬苦,但還是欣喜異常。掐指算來,這一去一回已經五個月有余。今年家裡的糧食收成喜人,還不斷有佃戶交租過來。自根生被抓走後,家裡的酒坊也就歇了業,凱芝把之前釀好的酒也賣的差不多了。鶴軒一進家門,就聽見學堂裡孩子們的讀書聲,從門縫偷看,只見那九歲的敬德正搖頭晃腦地背著三字經。紹賢到了家中,自然是熱鬧一番。而那鐵康達一進家門就看到老婆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兒子迎了出來,自然也是開心無比。
凱芝問根生這酒坊是不是重新打鼓開張,根生道:“暫時放一放吧,等過了年,再重新做打算。”
這一日鶴軒和紹賢找到根生問道:“這以往種的高粱都是賣給你的酒坊,如今家裡的高粱堆積成山,你這酒坊還打算開嗎?如果不開,這高粱恐怕一時難找銷路。”
“你們先放著,我決定過了正月十五就開始動火釀酒,還是按老規矩,把高粱盡管拉來。”根生說完,鶴軒、紹賢這心才算是踏實下來。
這年的年午黑夜,按往常的習俗,一家人包了餃子,準備了酒菜。快到午夜十二點鍾,根生領著十六歲的兒子光複拿了黃表紙、煙花爆竹到清源寺的院子裡燒紙,燃放爆竹。這是奈何橋裡的人們多年來,只要是大年夜吃餃子之前都要先來廟裡燒香、燒紙,這叫“發紙”。發紙完畢後,就算是過了年,人們見面互相問候後回家吃餃子。大年初一是莊裡拜年的日子。人們成雙結對,一般是以家族為團隊各家拜年。這拜年不分家裡是否有長輩,只要開門迎賓的,都要進去拜年。一進門先是給對方家裡供的財神磕頭,然後是給對方家裡的長輩磕頭拜年。如果對方家裡沒有長輩,也只是給財神磕頭了事。當然每家每戶也是拿出瓜子、糖果來招待一番。這大年初二是姑爺來給嶽父嶽母來拜年的日子,也不凡有些遠處的親來前來拜年。從初三開始,家家戶戶開始準備酒菜,叫親戚朋友或者平日裡對自家有所幫助付出,尤其是有恩的人來家裡吃喝。
大年初三,根生叫來鶴軒和紹賢來家裡喝酒吃飯。三人聊得正歡,門外來了一支隊伍。一看就知道是共軍的隊伍,三個人趕忙迎了出去。走在前邊的兩個人,其中一人被根生一眼就認出來了,這人正是齊斌。齊斌滿臉笑容,四人互相問好。齊斌把另外一個人推到近前道:“根生,你看這人是誰?”根生仔細看時,方認了出來,此人正是馬強。
齊斌、馬強的到來,讓人始料未及,真是從天而降,大過年的,親人又回鄉重聚,真是雙喜臨門。少良、香桂握著馬強的手,熱淚盈眶,不妨問東問西。可是讓眾人覺得不痛快的是那齊斌道也還好,有說有笑,可是這馬強不苟言笑,一臉嚴肅,對待親人不冷不熱,別人問什麽,他也只是草草地應承,似有心事重重之意。
根生道是熱情,重新安排了兩桌酒菜,一桌家裡人用,另外一桌給齊斌、馬強帶來的十幾個士兵用。當士兵們擠坐在桌子前正準備動筷子的時候,馬強一臉不悅道:“全體起立!到院子裡集合!”那士兵反應到是靈敏,話音未落都集中在了院子裡。馬強對根生道:“根生兄弟,我們這次帶兵來打算長住些時日,暫時無處落腳,就先住你家。我們有米有面,隻管借你家的鍋碗炊具一用,不過你放心都會算錢給你。”
“這又何必呢?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而且戰士們遠道而來,
舟車勞頓,又是大過年的,不妨先吃了這頓,等下頓在自行起火算了。”根生道。紹賢、鶴軒也勸,齊斌也勸。馬強一臉嚴肅道:“這是軍隊的紀律,齊斌兄弟,你回到家就無視軍紀了?”齊斌也就不再說話。那些士兵被根生安頓在廂房裡,他們自己拿出米面,也就做起飯來。 雖然是親人相聚,可是這頓飯吃的壓抑無比。本來根生等人還想開懷暢飲,大說大笑一番,可是看到馬強那張嚴肅的臉,眾人一下裡話少了很多。席面上,鶴軒、紹賢幾次故意找話題想提一提氣氛,可是那馬強仍然是少言寡語,不苟言笑。眾人見狀也就胡亂地吃了一番,草草收場。飯後齊斌去了紹賢家裡,還去了縣城看了父親齊寶升;而馬強卻和士兵住在了一起,搞得根生一家人躡手躡腳,拘謹壓抑起來。
那鐵康達聽說齊斌、馬強帶人回來,尤其是知道了馬強是連長,而齊斌是副連長後,他更是與馬強走的很近,跑前跑後,簡直就成了一個跟班。而馬強又極為賞識這糠大薩,大事小事都與他商量,走到哪裡都帶著他,兩個人卻是相處模切。根生不解,去找齊斌,把糠大薩這個人的人品,為人處世都講了一番,提醒齊斌去和馬強說一下,不要聽了小人的讒言,齊斌道:“馬連張識文斷字,通情達理之人。這鐵康達是莊裡的窮戶,是貧農,是大多數人的代表,自然是我們團結的對象。”
這一日,鐵康達帶著齊斌、馬強在莊裡視察。幾個人來到了莊口小石橋處,馬強指著那鬼子留下來的炮樓道:“日本鬼子已經投降有年頭了,怎麽這炮樓子還在?難道莊裡人還懷念日本鬼子,留點念想下來?”
“哪裡想留念想啊,這炮樓子底下本來還有幾間日本人的住處,後來都被老百姓拆了,磚頭、石塊都拿回家壘了豬圈了。這炮樓子之所以沒人動是兩個原因,一個是這炮樓子壘的的確牢固,八百號的日本水泥不知道用了多少;一個是後來莊裡的耿三耿瘋子住了進去。”正說著,從炮樓子的槍眼處有人喊道:“不許動,舉起手來!”鐵康達一指道:“你看那就是耿瘋子。他現在是住上了好房子,這炮樓子風刮不透,雨打不進,還是個二層,安逸的很。也就被他先佔了,否則我還想住呢。”
“把這炮樓子給我炸了!小日本的東西,不能留!”馬強道。
“馬連張,我看這炮樓子就留著吧。一來是有耿三在裡住著,你這一炸,他住哪裡去?二來這炮樓子也算是日本侵略中國的一個歷史證物,以後留給後代看,也能起到一定的教育意義。”齊斌道。
“不行!小日本的東西一樣都不能留,把它炸了才有歷史意義。明天召集村民開會,就把它炸了!”馬強說罷,帶著兩個人回到了根生家。
第二天一早,鐵康達就背著手,身後還跟了兩個背著槍的戰士。只見他神氣洋洋地東瞅細看,大聲地喊著:“鄉親們,馬連張召集大家在小石橋集合,有會開,趕緊去集合啊!”這還是自共軍來後,第一次召集百姓開會,大家覺得好奇,也就都有說有笑地來到了小石橋。
當眾人聚齊,齊斌、馬強和鐵康達站在了高處。鐵康達大跨一步上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清了清嗓子道:“鄉親們,馬連張召集大家開會,有重要的事宣布,大家歡迎馬連張講話!”大家看到糠大薩這得意的樣,很多人指指點點,人群裡也就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馬強上前道:“鄉親們,這日本鬼子已經投降多年了,這炮樓子還立在這裡,你們整天出來進去的看著它,能不鬧心嗎?今天召集大家來,就是要把這炮樓子炸掉,讓這炮樓子也像小日本一樣,飛灰湮滅!”馬強說完,人群裡有人高喊讚成,但絕大多數的人表示反對,主要是他們覺得耿三住在裡邊,而且這炮樓子立在這裡,並不礙事,出來進去還有個拉屎尿尿的地方。
齊斌走到馬強身邊低聲道:“馬連張,要不聽聽群眾的想法,最好還是讓莊裡人自己做主。”馬強沒有理會,繼續道:“鄉親們!日本人佔領東北十四年多,佔我們的河山,搶我們的錢財,糟蹋我們的婦女。在南京大屠殺中,一夜殺了我們三十萬的同胞,其罪行真是罪大惡極,罄竹難書!今天他們的炮樓子還立在這裡,就等於他們還在佔領著我們的領土,還在佔領著奈何橋,還在耀武揚威!這東西能不炸嗎?還有你們擔心的耿三,他的住處我自有安排。你們看看他住的地,二層髒亂不堪,一層屎尿遍地,你們就忍心讓自己的同胞住這裡嗎?”馬強說完,村民們一致大喊:“炸了!炸了!”馬強見狀,回頭看了看齊斌,冷冷一笑道:“這就是民意。”齊斌也不再阻攔。有士兵登上炮樓,背下了耿三,只聽耿三嘴裡還說著:“小日本被我打跑了,大家不用捐廢銅爛鐵了,快回家做飯吧.........”
在眾目睽睽之下,轟隆一聲巨響後,那炮樓子在濃煙中倒下。村民們鼓掌叫好。那耿三見狀,推開人群,跑到近前,繞著倒下的炮樓子嘴裡道:“我的房子,我的房子沒有了!”說罷嚎啕大哭。
村民們望著耿三,變得沉默不語,把目光都集中在了馬強身上。馬強道:“馬根生聽命!”根生一驚,趕緊跑到近前,就聽馬強繼續道:“馬根生,我命令你把這耿三背回家中好生照料,你家糧多,房多,也該為貧苦百姓出點力氣了。”
“我不同意!這耿三精神不正常,非影響了我們的生活不可!”根生答道。馬強一笑道:“馬根生,你這個大地主,大資本家,別以為我不知道。耿三在你家酒坊辛辛苦苦釀了一輩子酒,你們父子不但沒幫他成全一門家室,還克扣薪水,虐待夥計,如今害得他精神失常,無家可歸,難道你沒責任嗎?”話音剛落,兩個戰士背起了耿三向根生家走去。鶴軒和紹賢憤怒道:“那耿三不思進取,遊手好閑,是少良叔收留了他,給他飯吃。他是被日本人嚇瘋的,關根生家什麽乾系!馬強你這樣做未免欠考慮吧!”
“白鶴軒、齊紹賢,你們兩個大地主少廢話,還有帳等著跟你們算呢!”馬強道。後來齊斌打圓場,勸住了根生、鶴軒等人,村民們也就此散去。
馬強、齊斌等人回到根生家,那根生的爹娘,馬少良和香桂早已站在院子裡等待多時。見幾人回來,少良道:“馬強賢侄,你是少凱的兒子,是我的親侄子,你與根生都是一個爺爺的孫兒。那炮樓子炸也就炸了,可是你把這耿瘋子弄回咱家,那耿瘋子比我還大著一歲,難道你讓你兄弟根生也給他養老送終嗎?既然當著眾人的面把他背了回來,我也不難為你。你看我叫根生找塊地給耿三蓋個房子,叫他自己去住如何?”馬強聽了,白了少良一眼,話也沒說就進了廂房。
晚上就聽見廂房內,齊斌和馬強爭吵起來,兩個人爭得極凶,拍得桌子啪啪作響。後來聲音停止了,齊斌走了出來,找到少良道:“馬叔,這耿三住你家裡,的確不是個事。我看你也不用幫他蓋房子了,那石橋旁有三間破房子,我看沒人住,那是誰家的房子?如果沒有主,就讓耿三住那裡去好了。”少良道:“那房子本來是孫寡婦一家的,後來孫寡婦和他女兒被日本人帶走了,就一直沒有回來。房子年久失修,雖然沒倒,到是還能湊活著住人。”
“我跟馬連張商量過了,就叫耿三住那裡吧。”齊斌話音剛落,根生衝到房內,背起了耿三就往外走,凱芝拿了套被褥也追了出去。
這一日晚上,就聽到齊斌和馬強在屋子裡又是一番爭吵,幾經大打出手。根生在院子裡聽了個一知半解,就聽到什麽土改,分田,地主,貧農等詞。最後還聽到齊斌道:“這種事,誰來乾都可以,唯獨不能我們乾,讓上邊換人來!”說罷齊斌一甩門走了出去。
第二日齊斌把根生、鶴軒叫到了紹賢家裡。看到齊斌臉色不好看,眾人也就不說話。過了老一會,只聽齊斌道:“哎!幾位兄弟,你們都是我至親的人,有些話我不得不說。共產黨是窮人的隊伍,講究的是團結群眾;推行人人平等,消滅剝削階級,消除貧困差距。”說到這裡,齊斌從三個人的臉上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又看過來。紹賢道:“人人平等,團結群眾是好時啊,我們支持啊!消滅剝削階級我們也支持啊!”
齊斌看著紹賢道:“這奈何橋裡人人平等嗎?沒有剝削階級嗎?”紹賢道:“平等啊,沒有剝削階級啊!大家都是靠本事過日子,多勞多得,又沒見到誰欺負誰啊。”
齊斌一笑道:“這奈何橋裡四十三戶人家,就你們三戶人家有田有地,又有錢,你們覺得人人平等了嗎?沒有貧富差距了嗎?”
“齊斌兄弟,你要是這樣說可就不對了。我們齊白兩家的地是祖上留下來的,根生家的地是根生老娘辛苦賺錢買來的。人人都有一雙手,要靠辛苦,靠本事去爭取。再說根生家的酒坊,雇傭的夥計不僅包吃包住,還給工錢。這不偷不搶可怪不上我們。”鶴軒道。
齊斌接著道:“三位兄弟,人們政府是站在大多數人一方的。土地不是你們個人的,是國家的。政府要把你們三家的土地拿出來重新分給莊裡的四十幾戶人,難道他們不感激政府?到那個時候,大多數人站在了政府這方,你們可是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啊!依我看,哥幾個要早做打算,不要固執己見,以防惹來禍端啊。”
“那按你的意思,我們應該怎麽做?”根生道。
齊斌道:“依我看,兄弟幾個把家裡的錢財拿出來上交政府,主動把家裡的田地拿出來給莊裡的老百姓分了........”還未等齊斌說完,紹賢一拍桌子道:“我說小斌子,你還知道你姓什麽嗎?你別忘記齊家的地是咱老祖宗留下來的,如果我們守不住,那可是沒臉見祖宗的啊!虧你還說得出口!”
“兄弟,你不要固執,更不要激動。政府做事是從大局出發的,我也是無奈之舉啊!馬強正籌劃沒收你們的錢財,分了你們的田地。如果你們再這樣固執下去,要吃虧的,弄不好要丟命的!”齊斌懇請道。
紹賢道:“反正我不管,就是丟了命,我也不交出去。”齊斌看到三人極為固執,也就無奈地起身離開了。齊斌走後,三人繼續商量著。鶴軒道:“齊斌說的這麽認真,恐怕是真事,我看首先得把家裡的錢財藏一藏,至於田地嘛,就等等再說。”
“我是不藏,我就不信馬強真的敢大義滅親?我不但不藏,我還把錢財都拿出來,我就看著他沒收,我就看看著小子還想不想入馬家祖墳!”根生道。
三日後,那鐵康達挨家挨戶地通知到清源寺大院集合。逢人還神秘兮兮地道:“有好事!有熱鬧看!”莊裡人也就陸續來到了清源寺。
眾人集合完畢,馬強站在高處,一臉嚴肅道:“各位鄉親,今天傳達、發布一下政府精神:共產黨是人民的政黨,代表著廣大窮苦人民!消滅剝削,消滅地主,達到人人平等,人人有田種,是我黨的一貫宗旨!現在我宣布,為了貫徹中央精神,以奈何橋為試點開展打土豪分田地。打哪些土豪呢?就是齊、白、馬三家;分他們的土地給誰呢?就是把他們一直霸佔的土地按人口分給每一戶,以後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田地,就不用租他們的田種地了!”有人問道:“那還用付租金嗎?”“當然不用了,分到的田就是你們自己的。”馬強說完,眾人一片沸騰,鼓掌叫好。也有人喊道:“那他們三家肯願意?”“如果他們不識時務,我們大家就站起來,一起打倒他們!”馬強道。還有人道:“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和親戚,你肯乾?別說話不算數!”馬強聽後並沒作答,只是冷冷一笑。
根生、鶴軒、紹賢衝上前去大喊道:“我們不同意!看誰敢動我們的田......”沒等他們說完,就被幾個持槍的士兵拉了下去。齊斌趕忙跟了過去道:“你們這是想死啊!能不能別這樣固執,每次這種場景都要槍斃人的!”說完,幾個人被押在了大殿內。只聽到外邊村民鼓掌叫好之聲。沒過多久,士兵們又把三個人押上了台。只聽馬強道:“你們三個人以為把田交出來就能了事?我們還要沒收你們的錢財!限你們三天之內,把家裡的錢財如數交出來,這叫沒收地主階級的錢財!”
“馬強!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家的錢財就放在那裡,你有膽量去拿!”根生道。馬強一笑道:“錢當然會去拿,你們還要等著批鬥呢!”
三個人又被押回了大殿,馬強帶領百姓去田裡分地。根生還要強行闖出去,那持槍的戰士道:“馬根生,你放老實點!再不服不忿地,休怪我開槍!”說道這裡,齊斌走了進來,對士兵道:“休得無禮!這是馬連張的當家兄弟,不許胡來!”然後齊斌又對三個人道:“三位兄弟,你們都看到了。這其實不怪馬強,他也只是執行命令。我勸幾位就別憐惜這些田了,夠吃夠喝也就是了。這土地改革,誰也擋不住,每一次這種場景下都會槍斃地主,要死人的。還有家裡的錢財趕緊拿出來,主動上交政府,還算是戴罪立功,倘若不然........哎!後果淒慘無比,我見得太多了!”鶴軒聽後道:“我看就倚齊斌的話做吧,看今天的勢頭,人們都站在了政府一邊,我們現在是孤軍奮戰,不得民心啊!上有老下有小的,再鬧出人們,實在不值得了。”
“當初我們三個人被困在長春,那時候我就在想,只要保住我們的命,讓我們回家和家裡人團聚,做什麽都行,就是討飯我也認了。這果真帶著命回來了,如今卻碰到這種逆事,我也勸根生大哥,別固執了,保命要緊啊!”紹賢道。根生一句話不說,只是氣得呼呼帶喘。
到了天色漸暗了,那糠大薩走了進來道:“三位兄弟,對不住了,你們的田都被分光了。一共五百一十六畝,莊裡人不分大小老幼,每人三畝。當然你們自己也有份,就連那耿三耿瘋子都有三畝。分的公平,分的清楚。莊裡人決定慶祝一番,從明天開始各家湊錢請戲班子來,唱三天大戲。”三人聽後,只是垂著頭,並未做聲。
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在齊斌的勸說之下,放回了根生三人。根生回到家裡,看這廂房的燈還亮著,不過此時門口已經加了兩個人背槍站崗。裡邊傳出了齊斌和馬強爭吵聲音,根生無暇細聽,也就開門進了屋子裡。凱芝道:“咱爹、娘去了鶴軒妹夫家裡,叫你回來就趕過去。”根生也就轉身走去了鶴軒家。
當來到鶴軒家裡的時候,發現紹賢也在,爹娘正坐在炕上。說起這根生的娘香桂可是齊、白、馬三家的靈魂人物。別說現在幾家的年輕人對香桂的話言聽計從,就連當年的齊寶升和白佳啟遇到心焦的事,也少不了香桂給出些主意。六十幾歲的香桂做在炕裡,左邊是少良,右邊是已經患了偏癱的白佳啟,接下來是鶴軒、鶴堂和紹賢,根生進來挨著紹賢也就坐了。
香桂歎了口氣道:“今天政府把我們三家的田給莊裡的百姓分了個精光,你們小哥幾個肯定是不甘心,滿肚子牢騷。我看大可不必,就連我這到歲數的人都想開了,你們又是何必呢!大清、軍閥、日本人、國民黨,我們經歷的不少,雖然這幾個統治者沒有奪走我們的田,但那些歲月過得也是膽戰心驚。那時候家裡有田,但更擔心的是怕保不住命。如今的共產黨是替窮人做主,團結大多數的人,我看做的沒什麽不好的。一個政府如果肯為窮人著想,這個政府一定是個好政府。可是對政府而言,要為窮人做主,那就得為窮人做事,讓窮人過上好日子。這窮人要想衣食無憂就得有地,而田地又在我們這些少數的地主手裡,你說不分我們分誰?依我看田被分了也就分了吧,反正我們自己也有份,有吃有喝,不挨餓就好。你們看看整個奈何橋,一共四十三戶,不開心的就我們三戶,開心的四十戶。正所謂少數服從多數,我看你們三個都別鬧情緒,如果用這些田換來一個沒有硝煙,沒有戰火的日子,你們說難道不好嗎?”香桂這番語重心長的話,還真說出了幾分道理,三個人聽了也就點頭答應了。可是那鶴軒的爹白佳啟歪著嘴道:“這是祖宗留下來的,我們不能敗家!”香桂看著白佳啟道:“佳啟大哥,這田不是祖宗留下來的,是祖上佔過來的。你祖上來之前,那地就在那裡,已經被我們幾代人霸佔了,就知足吧。”佳啟一聽,甩頭趟在一邊裝睡去了。
鶴軒道:“娘,這事好像還沒結束,那馬強說,還要我們拿出家裡的錢財,政府還要沒收我們的錢財,你說這錢財又不是偷來的,搶來的,怎麽也要交出去呢?”香桂一笑道:“孩子,這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家裡放那麽多錢有什麽用。以後人人有田耕種,人人吃飽喝足也就夠了。日本人把這個國家掠奪一空,要重新建設沒錢怎麽行,拿去就當建設國家了。國家好了,我們的日子自然就會好。我聽馬強說的那套共產主義的想法也不錯,以後物質豐富,不是愁沒錢花,是愁錢花不掉。你們幾個不要調皮,聽我的,把家裡的錢都拿出來交上去,免得惹麻煩。以後就踏踏實實種田,老老實實做人,把一家老小照顧好也就是了。”
“那我們的酒坊還開不開?”根生問道。
“開什麽開,把那些高粱也交給政府,以後政府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政府沒提的,都別做。別說你們三個,就是你們的老爹也得聽我幾句。要想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聽我的沒錯。還有你們聽好了,你們幾個的房子都是莊裡最好的,尤其是鶴軒和根生。聽我的,把房子都賣掉,以後就過上和莊裡其他人一樣的生活,別人是貧農,你們就做回貧農。如果你們不聽,恐怕是要吃苦頭。”香桂道。那白佳啟一軲轆身又做了起來道:“弟妹,你這是給孩子們出的什麽主意啊,我以為你會像當年那樣出些保田保才的主意來,沒想到你到是出了這麽個餿主意。那馬強是你的侄子,我看他是私底下承諾給你什麽了吧?”
“佳啟大哥,你不要亂說,這鶴軒是我姑爺,我會害了鶴軒不成。”香桂道。
香桂苦口婆心地交代了一番,和少良也就離開了。根生幾個人考慮了再考慮,雖然心裡還是很不情願,但對香桂的話還是聽了進去。紹賢道:“香桂嬸子不是簡單人,看事情看的準,就是因為奈何橋裡有他,當年日本人和土匪都沒撿到便宜。她的話我建議兄弟幾個還是聽聽吧。反正我是想照做了。”根生和鶴軒也表示照做,而那鶴軒的老爹白佳啟卻不停地罵罵咧咧。
少良和香桂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少良很是鬱悶,問香桂道:“你今天是怎麽了?年輕的時候好打好鬥的,怎麽現在變得這麽沒鬥志了?”
香桂聽後,放聲大哭道:“你沒看清楚這世道嗎?如今是窮人當家,歷史上各朝各代都是皆同一理,窮人起義鬧革命靠得就是劫富濟貧、開倉放糧。我今天這樣說,是想讓孩子們保住命啊!窮人本來就窮命一條,這窮命如果沒有天災、戰亂,最易長久。如今這世道,就讓孩子們做回窮人保命吧。有命在,一切都有可能有,這沒了命可就是一了百了。別說共產黨來要什麽你都得給,就是軍閥、日本鬼子、土匪、國民黨來,要東西你敢說個不字?”少良聽後,覺得有幾分道理,連夜又去叮囑根生、鶴軒和紹賢幾個人,一定要按香桂說的做。
次日三家人道也聽話,乖乖地交出了錢財,馬強帶著人按家斂錢。最後一家是鶴軒家,當馬強帶人來的時候那幾箱子的大洋早已擺在了院子裡。當士兵上來裝運的時候,白佳啟拄著拐一扭斜地走了出來,放聲大罵。馬強拔出手槍對著白佳啟道:“你個地主老財,膽敢胡說八道,看我不斃了你。”其實他也只是想嚇唬一下白佳啟,沒想到白佳啟道了聲:“老子跟你拚了!”向前一撲,就聽到啪的一聲槍響,這一槍正好打在白佳啟的額頭上,弄個了個腦漿迸裂。白佳啟倒在地上,那紅乎乎的腦漿就散在一邊。白鶴軒啊呀一聲暈死了過去。馬強見狀愣了半晌,也就帶著人拉著錢財離開了。鶴軒準備為老爹置辦後事的時候,才發現家裡沒有了錢,又拿出糧食、首飾變賣後才置辦了棺槨。白佳啟入棺的時候,屍體先被放進了棺材,鶴軒用氈帽裝起了散在地上的腦漿,一並放了進去。
這一日馬強帶著人又回到根生家,來到大門口發現香桂站在那裡。香桂道:“馬強,你今年多大了?可娶妻生子?”馬強聽後,愣了一下道:“我今年已經三十六歲了,由於當年和齊斌發過誓言,革命不成功絕不成就家室。所以.......”
“那就對了,我記得你比根生大一歲來著,根生的兒子現如今已經十七歲了,你也該早點娶妻生子了,別整天革命革命的。還有一個問題,我想問問你,我們齊、白、馬三家如今田也被分了,糧食、錢財都上交了,算不算是你口裡的貧農了?”
“算,算,你們和其他莊裡人一樣了。”馬強答道。香桂道:“你口說無憑,我想讓你給出個書面的證明。我們三家是經過你馬強的手一夜之間由地主變成了貧農,我怕日後再來其他人,不好交代。就算是伯母懇求你了。”
馬強猶豫了片刻,拿出紙筆寫了起來, 最後按了手印,齊斌也按了手印後遞給了香桂,香桂看時只見上邊寫著:“奈何橋馬根生、白鶴軒、白鶴堂、齊紹賢四家共計耕田五百一十六畝,已於一九四九年正月初十日分給奈何橋內四十三戶人家;上述四家的糧食共計十二萬斤,錢財共計大洋四萬九千一百一十一個,已於同年正月十一日全部上交於人民政府。當前四家已無錢財,庫無余糧,已經回歸貧農階層。見證人,馬強、齊斌。日期一九四九年正月十四日。”香桂看後,收了起來道:“馬強、齊斌,請你們不要再進馬家,我們馬家不歡迎你們。”說罷走進院去,根生關上了大門。
馬強、齊斌兩個人站在大門外半晌無言。正在此時,有人送來一封信道:“齊斌副連長,你父親在縣城的家裡上吊身亡了。托人給你帶來一封信。”齊斌慌忙打開看時發現上邊寫道:“齊寶升與齊斌父子關系已斷,死後不與相見!”秦斌看信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馬強道:“齊斌兄弟,革命工作,身不由己,你我何錯之有?請節哀!”齊斌看著馬強道:“事沒錯,但不應該你我來做。你固執己見,非要一意孤行,擋你不著,攔你不住,哎!”
齊斌站起身來擦乾淚水道:“還是那句話,以後我齊斌如果有事,生死與你無關;但是你馬強如果革命失敗,引來事端,我齊斌定來救你!”說罷,齊斌脫掉軍裝塞在了馬強手裡。馬強道了聲:“兄弟,你政治立場不夠堅定啊!”齊斌沒理,一人一馬離開了奈何橋。馬強並未阻攔,帶著十幾個戰士也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