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樂翁述以平生之事，紅孩兒靜靜聽了，想不到薑氏原來勢力如此龐大竟然也遭受此等噩運。

　　平生不樂翁問:“紅孩兒，你說你無仇，無恩，無情，無志，可信任乎?”

　　紅孩兒念及葉飛鴻前後突變的面目，再無牽掛，說:“在下本欲與小葉子飄泊天涯，平淡一生。現在連小葉子也不知所蹤，在下一人，更不想卷入是非禍患。”

　　平生不樂翁:“你卻不知，欲無為，須有為。男兒當自強，你有了與惡對抗的能力，方有風輕雲淡的本錢。紅孩兒，此老朽肺腑之言。”

　　紅孩兒連自己和小葉子都保護不了，對不樂翁的話，壓根兒沒有反駁的底氣。

　　平生不樂翁從身後幾案上，取來一個盒子，打開來，雙手捧出一物，說:“此乃玉玲瓏，紅孩兒，你仔細瞧瞧。”

　　紅孩兒從平生不樂翁的故事裡，早聽出了玉玲瓏對於不樂翁是何等地珍貴，兩人初次晤面，不樂翁就將其展示給他看，頓時受寵若驚。

　　紅孩兒頷首恭問:“先生有何賜教?”

　　平生不樂翁:“你師父和我兩月前相見，貫休師言，紅孩兒火氣太盛，須以水相濡。我家哥哥無意間的談吐，常有需要久久品味的意蘊。貫休師何以與我談起你?其中關聯，只等今後之事來證實。玉玲瓏之妙，你且觀看。”

　　紅孩兒捧過玉玲瓏。

　　不樂翁起身說:“你不識玉玲瓏，或玉玲瓏不識你，便是無緣。”

　　平生不樂翁離開，留紅孩兒一人默默入定。

　　紅孩兒將玉玲瓏把持在手裡。在不樂翁的敘述裡，玉玲瓏精巧至極，且結構嚴謹。破浪塢依據玉玲瓏的結構建造，規模宏大，紅孩兒已經設身處地地體驗了玉玲瓏的浩渺奧義。

　　在破浪塢裡，因其過於宏大，紅孩兒只能感受一隅。現在，玉玲瓏把整個破浪塢的結構呈現在他的眼前。玉玲瓏在紅孩兒的手上，漸漸浸透出一股涼意。

　　紅孩兒和玉玲瓏相遇，一個面若紅霞，一個色如青玉。

　　紅孩兒想起平生不樂翁的疑問，無仇，無恩，無情，無志，可信任乎?

　　不樂翁的疑問像一隻海鷗，突地在紅孩兒眼前飛起。紅孩兒的眼睛，緊盯住海鷗的翅膀，只見它振翮直上，又陡然轉向，擦著玉玲瓏的桅杆，穿入船艙之中。

　　紅孩兒心中一驚，不樂翁將如此珍貴的家傳交到自己的手上，此物精思巧構，哪裡經得起唐突?便騰身躍起，緊追海鷗的掠影，也穿入船艙之中。

　　紅孩兒步入玉玲瓏的迷宮。

　　紅孩兒追至甲板上，空蕩蕩不見海鷗的蹤影，便直入一樓的艙室之內。艙室左右分布，中間是一道黑洞洞的長廊。紅孩兒點亮一支紅燭，空曠的長廊裡，只看見兩側的艙室緊閉，遠處黑黝黝一團，他不僅找不到鳥的影子，赫然發現自己成了光亮中唯一的目標。

　　海鷗從紅孩兒注意不到的罅隙裡飛出，如脫弦之箭，撞擊在紅孩兒的臉上，翅膀劈劈啪啪拍打著紅孩兒的腦袋。紅孩兒伸出一隻手去捉，海鷗倏然而逝，縹緲虛無。

　　不久之後，紅孩兒聽見四面八方都傳來海鷗撲棱翅膀的聲音，不知道有多少隻鳥隱藏在黑暗裡。紅孩兒感到了無能為力。頭上和臉上的生疼，讓紅孩兒意識到群鳥在醞釀一次空前絕後的攻擊。紅孩兒連忙退到長廊的一邊，仇恨之下，本能地伸手去摸身後的長劍，空空如也，這才想起江邊一戰最深的絕望。

　　紅孩兒湊巧貼到了一個艙門上，

緊閉的門，竟然自動地為他打開。紅孩兒想也不想，順勢遁入艙室。　　紅孩兒手中無劍，唯有一燭。燭光在空蕩蕩的艙室裡什麽也沒有照到，隻照在紅孩兒一人身上。還好，海鷗沒有鑽進來。

　　但是群鳥不肯放棄，在艙室外用翅膀撲打著艙門。紅孩兒聽出了外面的聲音，樓外樓得意地嘲弄著他的不識時務，葉飛鴻朝他刺出了一劍，只有他的死才能保住所有秘密。還有從更加遠古的時間裡傳來的聲音，祖母與母親喪命在官兵的刀槍之下，隻來得及喊出一聲，保住雲兒的性命。

　　艙室很大，四壁卻開始向中間的紅孩兒擠壓。眼看著壁板慢慢靠近，紅孩兒看到壁板上居然布滿了刀刃。四周的刀刃逼近，近到紅孩兒能看到燭光映在刀刃上的影子。

　　紅孩兒絕命之際，萬念俱灰，努力思考世上曾經存在的最後的溫暖。祖母、母親以命相搏，才保留下他一條小命，生母之血，在他臉上結成了痂，體表體裡，都是母親之血熱烈的殷紅。蘭江東山，貫休師諄諄教誨，將上下四方、往來古今之義以文字的方式引入到他的意識裡。一入葉塘灣，在少年情懷裡，葉飛鴻爛漫地綻放，掃光了彼時心裡的空蕩。

　　事件後的寒冷，總也遮不住最初讓人留戀的溫暖。

　　豈曰無仇、無恩?

　　四壁的刀刃臨近紅孩兒的身體。感念之際，從天花板上突然垂下一條繩梯。

　　紅孩兒抓住一線生機，拋掉蠟燭施展雙手爬了上去。

　　紅孩兒沿著繩梯一直往上攀爬，繩梯長得幾無盡頭，向上看去，繩梯直插雲霄，原來是一副通天梯。隨著他爬得越來越高，通天梯的繩子開始變得像雲朵一般柔軟，想要下來時，低頭往下看，只見下面的繩子已經消失不見。

　　紅孩兒一時間上也不能，下也不能，心慌意亂，手腳無所憑依，心亦無所憑依，從雲端墜落下去。

　　他試圖捕捉彩虹的手，一無所有。

　　為人者，能無情乎?無情到頭是有情，紅孩兒還是不能在飄渺空中無牽無掛。在半空裡，紅孩兒進退失據，變化萬端的雲朵，終不能承受實實在在的生活。

　　一葉扁舟，承載住跌落雲端的紅孩兒。

　　葉塘灣受莫邪軍夜攻發生巨變時，他義無反顧地選擇留下來，棄絕跟隨父親北上。一入情海不思歸，扁舟載著紅孩兒便往漩渦深處衝，要把他卷入海底。

　　曾經患得患失的紅孩兒，在深不見底的漩渦裡，心有所之。

　　有所欲，有所不欲，皆為志也。縱然隻為逃脫絕境，也須振作。

　　豈曰無情、無志?

　　紅孩兒便俯下身來，將手抓住扁舟的船舷，凌空而起，眼前是大水，是玉玲瓏的空間。

　　追隨紅孩兒而來的，是從漩渦深處騰躍而出的一條青龍。

　　扁舟將紅孩兒從漩渦裡帶出，落在玉玲瓏的甲板上。青龍尾隨而來，張口直撲扁舟。紅孩兒聽聞耳後惡風不善，龍頭甩出來的水都已經潑灑到了他的頭上，他便頭也不回，反手掫起扁舟，砸向身後的青龍，趁它躲避的時機，鑽入船艙的長廊裡。

　　青龍蜿蜒，遊入艙中。紅孩兒又進入一個艙室。這一次進入，發現艙室之間變得相互貫通起來。紅孩兒便在不同艙室之間來回遊弋，回復往還，引得青龍在身後像繩子一般彎彎曲曲地纏繞在艙室之間的柱子上。

　　見青龍困於迷宮，紅孩兒才來到樓梯口，依著欄杆要稍微歇息。青龍擺脫柱子的糾纏，循著紅孩兒的氣息，再次撲來。紅孩兒無奈，奔到三樓，只見樓船上部斜梁拱頂，取勢巧妙。青龍撲來時，紅孩兒便斜刺裡躍出，從青龍背上躍過，青龍回首吞咬，紅孩兒又斜刺裡躍到另一邊，青龍險些咬到自己。

　　在樓船的頂層，即使沒有火光，也有了一些星月之光。樓頂的重梁疊架，給了紅孩兒回旋的余地，比在回復往還的艙室更加自如，在梁架之間躲避青龍的追擊。

　　一直被命運咬住尾巴，終歸被動。紅孩兒借機跳到兩個艙室之間的長廊上，等到青龍剛一尋蹤而至時，便飛身朝青龍撲去，化被動為主動，長廊貫風，衝青龍便擊。

　　青龍搖頭擺尾躲過時，紅孩兒已在憑欄觀海， 既是借勢，又是在觀察時機。青龍追擊，紅孩兒便飛身躍上桅杆，揚帆問天，在青龍向上攻擊時，紅孩兒自上而下，直衝青龍頭頂。

　　青龍躲閃不及，被紅孩兒雙拳打中腦袋，頓時眼睛冒火，瘋狂咆哮。

　　紅孩兒在桅杆時，已看到玉玲瓏已被吸近方才險些葬身其中的漩渦。到了這次第，紅孩兒只剩下最後的氣力，便生起拚死一搏的想法。紅孩兒臨淵轉舵，直接把玉玲瓏向漩渦深處駛去。

　　青龍見勢不妙欲逃。紅孩兒見玉玲瓏已在漩渦裡下墜，便斜梁拱頂、重梁疊架一般與青龍回復往還，要把它困在玉玲瓏上，與它同歸於盡。

　　此時的紅孩兒，體內的灼熱已消，眼前都是大水，還有逼近青龍時看到的大海一般的深邃眼神。

　　紅孩兒不知是要墜入深淵之中，還是要墜入青龍深邃的眼神之中。

　　瀕死之際，凌空伸來一隻大手，把紅孩兒從玉玲瓏的迷局中拎了出來。

　　紅孩兒大汗淋漓，心有余悸。

　　從入定中回歸的紅孩兒，看到平生不樂翁端坐在他的面前，在饒有興味地等待他回醒過來。

　　看著他惺忪的眼神，不樂翁問:“紅孩兒，敢重入此局乎?”

　　紅孩兒失神地走下樓去，在甲板上，臨風遠眺，再次入定在多感交集的迷局裡。

　　不樂翁在原地靜坐，思索著剛才玉玲瓏險些葬身漩渦的一幕。

　　右首房間裡伸出一個小腦袋，探頭探腦地朝不樂翁這裡張望。

　　劉蘿笑謔:“伯伯，這像紅火炭的人兒，是否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