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輪皎月懸掛,群星璀璨。
關內道上,不遠處有一片蔥鬱的樹林,本是個陰暗的所在,但此時林中卻燃起一堆堆篝火,火光映天,照得密林中一片通明,可見數人圍著篝火席地而坐。
“郭姐姐,今日那青衫男子費盡心機堵截你們去路,口口聲聲說是要借一件物什,那件差點害了這許多人命的物什到底是什麽東西?竟值得他們如此的大費周章。”
趙雪驥看向旁邊坐著的郭月吟,一邊問道,一邊又轉頭向身後看去,在他們身後稍微陰暗的地方,那個名叫韓仞的刀客左手抓著一隻燒雞,右手提了壺酒,正在獨自大快朵頤,只是吃相十分不雅。
左南江輕咳一聲,道:“雪驥,這些比較隱秘的事,你怎麽能隨便去問郭姑娘呢?”
不料郭月吟絲毫不惱,朝著趙雪驥微微一笑,並開口解圍道:“左先生不必責怪雪驥,這件事雖說牽扯隱秘,卻並非什麽不可告人之事。不過在說之前,請問先生,可知家師提爐真人?”
“這個自然。”左南江喝了口酒,而後緩緩道:“三十年前瘋魔武林,隻使一根普普通通的拂塵,折盡天下幾多神兵利器,饒是當年那‘天下利器榜’上排名第八的重明劍,也是折在尊師手中,天下人隻道是拂塵功夫厲害,我卻知道是尊師所創的《提爐真氣》更加霸道。”
正說著,語氣一頓,又有些疑惑道:“不過我聽說尊師在七年前無故失蹤,失蹤前竟未將《提爐真氣》留下,加之你的諸位師叔不是追求丹鼎之術,就是武學天分不足,此番青黃不接之下,才導致了如今的青城山日漸式微,但不知今日之事又與提爐真人有何關聯?”
“先生知多見廣,未想對我青城山也有如此深的了解,只是這內中詳情牽連頗深,卻還是要由小妹之口細細道來。”郭月吟微微頷首,隨即輕啟貝齒,開始道出隱秘來:
“大約百余年前,青城山白羊觀、武當山玉虛宮、龍虎山天師府、這三處玄門聖地因教義有別,遂將天下道教三分,在後面的幾十年裡一直是爭來辯去,各自為尊,誰也不服誰。終於在三十年前,由我師尊會盟龍虎武當,從此三山一盟不分上下,一統道教之後俗稱‘道盟’;而在道盟之中,師尊建議合三家之力建立起一支秘兵,三教各出弟子一千,統一由龍虎山司馬玄幀師叔在一處名為日月谷的隱秘所在教授‘三千道兵’陣法。”
“此陣為我道教古代無上殺伐大陣,傳說是由漢朝時龍虎山的張道陵天師所創,旨在亂世之中護佑山門、延續道統;而後我師尊采三山五嶽之金,鑄成了一塊可以統率這三千道兵的令牌,名為‘護道令’。每隔十年,三教齊會龍虎山天師壇,合力舉辦‘論道大會’,分別比試武學道理,勝出者即可請去令牌,意在以武學道理最優者守護令牌。這三十年來共歷三次論道,均由家師勝出,所以這護道令也就一直供奉在我白羊觀中。如今八年已過,眼見論道大會召開在即,小妹此次下山,正是攜帶著這護道令去尋我那小師叔平潮真人回山主持大局,卻不想在這半途中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提爐真人真不愧是一代宗師,想那三教高手不知凡幾,他老人家竟能夠連勝三屆,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聽過這道家隱秘,左南江眉頭深鎖,一副若有所慮;而一旁的趙雪驥少年心性,卻聽得心馳神往,待郭月吟語畢,便開口讚了一聲,之後便又靠著左南江的肩膀,
期待著下文。 左南江道:“請恕左某直言,如此事關重大之物,姑娘怎可輕易帶下山門,難道就不怕引來一些心懷不軌之人?郭姑娘蕙質蘭心,怎麽竟沒有想到此節?”
郭月吟面露慚愧,歎道:“說到此節,是因為當年各派掌門同家師商議,只有持此令牌之人才可通過接引,到達那道兵修行之處,而我那小師叔不巧正是在日月谷中避世修行,此番攜護道令下山雖有風險,卻也是迫不得已……,家師失蹤,我那幾位師叔又難堪重任,小妹無論是武學修為還是道家義理,均不及我那位小師叔,為了能在論道大會中保住青城山的威望,才在此時下山尋他而來。”
只見她言及此處,黛眉輕皺,俏臉含憂,想來即便是請出了那個小師叔,此屆論道大會再想要拔得頭籌仍是極難。
左南江微微恍然,道:“如此說來,拜火教這次出手,定是圖謀這三千道兵了。遙想當年,拜火教初入中原,也是打著‘慈悲天下災劫,普度世人厄苦’的光明旗號,曾經一度與佛道二教並駕齊驅,沒想到,就在這短短的數年之間,行事作風卻已然與邪教無異!”
“可惜值此憂患之際,師父他老人家卻依然不知所蹤。”郭月吟搖頭喟歎,一念想到護道令竟被拜火教這等碩邪巨惡所惦記與覬覦,縱然她武藝非凡,也不免顯得憂心忡忡。
片刻後才散去愁容,卻轉頭望向那斜靠在左南江肩頭,已經睡著了的趙雪驥,輕聲問道:“我觀趙小弟面色,似是大病初愈,又像是舊疾反覆,好生奇怪,不知先生這一路行來,可是因為此事?”
“不錯,這一路南來北往的奔波,全是為了求醫。”左南江點了點頭,一邊說,一邊抬手摸進懷中,取了塊手帕出來,輕輕擦去趙雪驥額頭上滲出來的細密汗珠,擦完之後為免打擾到他,把身體坐得筆挺端直,一動不動。
看著眼前的篝火,只聽他接著道:“雪驥這孩子天資穎悟,武學天分亦是軼倫同儕,就算是在他的家裡,在那個雄踞扶風郡的趙家,年青一代也未有人及;可能真是慧極必傷,三年前不知何故,他突然得了這等怪病,不到七天的時間全身內氣散盡,奇經八脈亦開始萎縮阻塞,就連這身形體格也是日複消瘦下來,症狀像是中毒,可是遍訪名醫卻仍收獲甚微,甚至找不出病症的源頭……雖然這般已經三年,但是身體除了疲軟無力,竟再不見其他症狀。我懷疑是趙家中有人做了手腳,便獨自帶他出來求醫。”
說至此處,卻見他灰暗的眼中似有一團光彩冉冉升起,聽他續道:“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尋訪多時,終於讓我得到了一點當代藥聖的蛛絲馬跡;郭姑娘師出名門,必定聽說過那位在醫術上已然登峰造極的‘藥聖’施藥生前輩吧?”
郭月吟微微顰眉,眼中掠過一絲不忍,同樣放低聲音說道:“施藥生,不施藥則死;這位醫聖的醫術確實高明已極,可惜同他的醫術一樣出名的,還有他那幾條見死不醫的古怪規矩,極盡刁鑽之所能,再加之其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想要找到真身卻也十分艱難。”
她轉頭看著趙雪驥那張仍有些稚氣的臉龐,心中不免升起一絲憐惜,接著道:“趙小弟年少早慧,更難得生有一副古道熱腸,怎麽小小年紀就蒙此大難,當真令人痛惋!”
“不論有多難,我也一定要治好他,即令施藥生不救,就算是踏遍天涯海角,走到海枯石爛,我也決然不會放棄!”左南江陡然攥緊右拳,看向篝火的目光分明堅定已極。
感受到他那堅逾金鐵的決心,郭月吟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勸阻的話,只能在心下默默祝禱,“無論是我身上的這塊護道令,還是趙小弟的怪病,今夜之後,各奔東西,希望這一切都能變得好起來……”
就在她祈願完成,睜開眼睛的時候,忽見一條身影如鐵塔般矗立於篝火之前。
只聽這‘鐵塔’木訥說道:“左先生今日不計前嫌反而出手相救,韓仞感激不盡!日間之事師命難違,韓仞一心向武,如今隻盼能與先生好生切磋一場,除此無求;至於郭姑娘你大可放心,我與先生切磋以後,自會離開不再攪擾,也不會立即回教複命,就當是報答先生的援手之恩!”
韓仞說罷,又用他那熾熱且高亢的目光看向左南江。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
左南江微微一笑,瞧了瞧肩頭熟睡的趙雪驥,抬頭看向韓仞,正色道:“明日清晨,就在此地, 等你壘勢疊刀!”
“多謝先生成全!”
得到應允,韓仞鄭重一揖,眉眼間稍稍露出一絲喜色,但很快就恢復了冷酷,轉身走向背後一片樹蔭處,抱著刀便睡去了。
“天色已晚,先生也請早些休息。”
郭月吟也有些期待起明日清晨的比試,隨後起身離開,走向了自己的帳篷。
待眾人離去,左南江側頭看著趙雪驥蒼白的臉頰,悄聲笑道:“好孩子,如果你身上的傷可以治愈,不用再擔心天下無敵啦,這二人的年紀稍長你幾歲,但一身武功卻足以令老輩人物汗顏自愧;這片江湖每逢動蕩與變化,於波瀾起處,總會催生出一大批的英雄豪傑,如今邪教猖獗,亂兆已現,左叔很希望有朝一日能親眼看著你長大成材,左叔很期待那一天……”
說罷,將雙手置於膝上,面帶微笑,身子卻一動不動,緩緩入定。
當夜無話。
秋日的清晨,落葉繽紛的密林之中,有二人分立兩旁,凜然相峙。
黃堅,趙雪驥,郭月吟等人,在旁圍成一圈,個個屏息凝神,密切地觀望著。
只見左南江長身而立,風動衣袂,翩翩然似玉樹抖擻,已亮出了那柄古樸且青意盎然的北冥劍,長劍執於右手,兩道青色劍氣,遊龍一般地迂回其上。
相峙於對面的韓仞神情肅殺,那把寬闊厚重的大砍刀尚未出鞘,只見他以左手緊扣刀身,右手反握刀柄,鐵塔般的身軀微微彎曲,猶如一張蓄勢待發的硬弓,那緊盯著左南江的目光好似利刃一般,明晃晃,寒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