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娘走了，去了那座一直讓他們向往的城市。

　　時間突然變得慢了，變得很慢，就像那石碾子上推磨的驢，仿佛你不趕它，它就不走了。夜是平展的，沒有半絲的褶皺，黑光中密匝匝的布著點點星鬥，靜謐而又安詳，辰陽坐在姥爺的院子裡，瞪著眼睛瞅著它們，似乎想從那晶瑩中讀出點什麽。

　　“陽兒，怎還不睡覺啊?”不知道何時，舅站在了辰陽的身後。

　　辰陽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怯怯的低聲問道:

　　“舅，我睡哪啊?”

　　“哦，先去後院跟恁哥睡一塊吧，明個他就去上學啦，到時候你就自己一張床。”舅家有前後兩個院子，前院是姥爺的老宅子，院子裡種著各樣的蔬菜，還有幾顆大槐樹，一到夏天那枝葉就會將整個院子籠罩起來，搖曳婆娑，清涼舒暢。院裡有三間屋子，兩邊的屋裡垛著玉米和麥子，姥爺就一個人睡在中間屋裡，而後院就是舅一家的院子，有五間房，挨著大門的一間放著拖拉機和農具，舅和妗子自然睡在堂屋，西面兩間屋子，一間睡著玉芝和玉珍，一件睡著玉嬌和綾玥，東面一間就是玉傑睡覺的地方。

　　辰陽點點頭，剛要往回走又被舅叫住了:

　　“陽兒，明個讓恁妗子送你去上學吧，就跟恁姐一個學校。”

　　辰陽愣了片刻，點點頭，又好像想起什麽，看著舅商量的問道:

　　“舅，我明個能不能先回趟家，後個再去上學。”

　　“怎了?有事?”

　　“嗯。”

　　“啥事?”

　　“我，我，我哩那個大黃狗還給家裡哩，我想把它牽過來。”辰陽仿佛做錯了什麽，低頭囁嚅道。

　　舅想了想，點上根煙，說:

　　“行，先去睡覺吧，明個我跟你一塊回去。”

　　辰陽點了點頭，跟著舅一起回後院了。

　　一聲雞鳴伴隨著屢屢晨光打破了夜的寧靜，村莊的早晨是冷的，是的，四季都是冷的，晶瑩的露珠總會不經意的告訴你清晨的冰涼，農村的早飯是三餐中最為正式的，上午的勞作使得人們不得不攝取足夠的能量。

　　吃完飯，該上學的都去上學了，玉芝玉珍也跟著妗子下地乾活了，家裡就剩舅跟辰陽兩人。舅從前院推來一輛自行車，關上街門，馱著辰陽往莊集村駛去。

　　一路而來，萬物依舊，只是那橋卻斷了，一小半塌了下去，鋼筋裸露在橋沿，上面穿掛著一塊塊堅硬的混凝土石塊，橋中間像是被錘子鑿出一個大洞，分成兩塊石板，由於鋼筋的連接，這兩塊石板只是賭氣似的分掛在兩邊，似乎舍不得離開橋體。水中，依舊可以清晰的看見那些斷石殘片，就那麽一直被水衝著，早晚是會被衝走的。

　　這橋，怎麽突然就變成危橋了?

　　舅將車子停下，拉著辰陽湊進了人堆裡。

　　“這橋怎斷了?”舅問。

　　“唉，不知道啊！”其中一人說。

　　“聽說是夜個有個拖拉機拉了一車樹把橋壓斷了。”另一個人說。

　　“嗯，對，聽說是王莊那個瘸子開的拖拉機。”又一個人說。

　　“那這怎辦?還能不能過?”舅又問。

　　“過也能過，就是車開不過去了。”一人說。

　　“哦。”舅低聲應一聲，沒再說話，想了想，招呼著辰陽，推著自行車沿著橋的另一邊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

　　大約過了半個多鍾頭，那片在辰陽心中早已扎下深根的槐林就出現了，

家還是被槐香籠罩著。　　辰陽歡快的跳下車子，剛剛走到門前，就聽到一陣陣的狗叫聲，辰陽急忙把門打開，大門剛露出一條縫，一條狗就擠了出來，那狗有一身黃燦燦的皮毛，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眼睛是黑的，黑寶石般看不到半點眼白，卻又顯得那麽透徹，兩隻不大的三角形耳朵機警的豎立在頭上，尾巴則是高傲的翹著，一瞬間，可就在那麽一瞬間，這狗卻變了，眼睛好像變得有些渾濁，耳朵也耷拉下來，尾巴也沒有那麽翹了，只是一個勁的往辰陽腿上蹭，使勁的蹭，一邊蹭還一邊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就像是小孩兒撒嬌一般，尾巴搖晃個不停。辰陽輕輕拍了拍這狗的頭，又給它順了順毛發，深深地吸口氣再慢慢吐出，說了聲:

　　“大黃，走！”

　　然後便又鎖上大門，坐上車子，原路返回，沒多久就到了村口，舅將辰陽放下，讓他領著大黃回家，自己則直接騎著車子去地裡了。

　　那時農村幾乎家家都養狗，不過並不是為了當寵物，而是為了看家護院，放牛趕羊。

　　辰陽牽著大黃往家走，剛過第一個胡同口就不敢動了，頭家院子門口就趴著一條狗，烏黑的脊背透著亮光，堅硬的毛似鐵般豎立其上，那本無一物的眼睛看到辰陽一人一狗出現在身前瞬間變得狠厲，滿腔的敵意如烈火般噴薄而出，身體彎成一張硬弓，尾巴如一根鐵棍，尖齒外露，發出“呼哧～呼哧～”的低吼，利爪似刀拔地向大黃撲來，一口就咬在大黃脖頸處，大黃如羊入狼口般被那狗撕扯著晃來晃去，發出嗚嗚的慘叫，辰陽見狀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一手死死地拉著繩子，一手又慌忙撿起腳邊的石頭向那狗砸去，然而那狗卻如發瘋般下死口咬著大黃不松嘴，低嗚聲、慘叫聲、夾雜著辰陽急切的喊叫聲驚動了胡同裡其他院子裡的狗，瞬間各種犬吠此起彼伏，這時狗主人慌忙從院子裡跑出來，拿著扁擔一下子砸在那狗背上，一邊吼叫了句:“回家！”那狗聽見主人的叫罵就像老鼠見了貓夾著尾巴跑回院子裡的拖拉機底下藏了起來。

　　“這不是小琴家哩辰陽嘛，你怎在這哩?”

　　“舅！”

　　村裡的關系向上追三輩幾乎都有親戚關系，辰陽只是應了聲，沒有再說其他的，蹲下來不停的撫摸著蜷縮在腳邊正在瑟瑟發抖的大黃。

　　“這狗都欺生，還都是公狗，看見了就得咬架，走走走，我領你去恁舅家，要不別哩狗看見了還得咬。”

　　那人說著話便拉起辰陽向舅家走去，說來還真是，一路上也確實有好幾條狗衝著辰陽一夥狂吠，但只要那人一跺腳或是一蹲下那些狗就夾著尾巴退去，倒也無恙。

　　拉著大黃來到前院，看姥爺也沒在家，辰陽躺在槐樹下的行軍床上，眼睛盯著密集的槐花，乳白色下泛著淡淡的紫色，幽幽的甜香彌漫著整個院子， 手在大黃的背上無目的地摩挲著，雙眼漸漸發澀，淺淺的睡去。

　　“陽兒，吃飯了，”

　　妗子端來一碗芝麻葉面條，輕輕的拍著辰陽。

　　打了一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辰陽慌忙端過碗，一邊吸溜了一口面條一邊跟著妗子來到後院，門口，舅也正在石墩上蹲著吃麵，看見辰陽身後耷拉著尾巴的大黃笑著問了句:“這狗跟人家咬架了嗎?”

　　“嗯。”

　　“跟誰家啊?”

　　“村頭俺那個舅家哩那條黑狗”

　　“貴華家嗎?”

　　“他能知道誰是貴華嗎！”妗子搶過話又對辰陽說:“沒事，改明兒讓恁哥訓訓，再咬架也不吃虧了，你看老灰都是恁哥訓出來的。”

　　辰陽看了眼趴在屋簷下得那條狗，灰色的毛夾雜著片片的銀絲，雙耳貼著面頰，聽到動靜會不時地抖動一下，雙眼微眯，看不出它的神色，舌頭向外吐著，發出哈～哈～的喘氣聲。

　　這狗是表哥從小養到大的，比辰陽的年齡都大，光小狗都生了好幾窩，但機警不減，辰陽親眼見過表哥在兩三裡地外將手指伸進口中不知怎的就發出一聲響亮的口哨，沒一會老灰便能奔襲而至。

　　面條見底，辰陽在壓井旁將碗洗淨放回灶房，出來看著老灰正在舔舐大黃受傷的脖頸，大黃似乎也很享受這久違的舒適，蜷縮著的身子漸漸變得舒展。

　　“陽兒，拾掇拾掇等會我送你去學校！”

　　妗子從灶房出來，一邊甩著濕漉漉的手一邊對辰陽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