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落下的時候,天上的雲霞仿佛燃燒的駿馬,穿雲裂石,踏空而來。
姓杜的驢友仰面朝天,隨著西北來的烈風漸漸高飛。
他在忘記了應該怎麽呼吸的同時,也失去了呼吸的本能,再然後,他的那一顆高貴且機智的腦袋就悶沉地掉在地上。
一聲不吭地死掉了。
就像個白癡一樣。
男人們大刀闊斧,那十八個騎在驢上的才子們無一幸免。
直到黑夜降臨之時,這場單方面的屠殺終於得以停息,男人喘著粗氣,呆呆地望著這一片血流不止的土地。
“好了,總算是清淨了,不過,我們也成殺人犯了。”有個男人悠長地歎了口氣。
“對,但我們肯定會被天企城的那些人通緝的。”帶頭髮難的那個男人說。
“我們需要一個他們不認識的人,”又有一個男人說,“在開始流亡之前,我們需要請他接引我們的家人,最後再見一次我們的家人,征求他們的意見。”
“兄弟,你願意幫助我們麽?”明朗的星空下,那好幾雙平靜的眼睛此刻正在定定地看著半醒未醒的林小路。
從他們沉浸在陰影中的臉龐看來,林小路發掘不出他們有任何的悔過之意。
他們似乎對自己的所行之事感到十分的滿意。
就好像...
乾掉那幾隻蠢驢才是最應該的做法。
假若放任他們存活下去,只會給這個世界添亂添堵。
“你們...不後悔麽?”林小路久久地坐在這片乾燥的大地上,第一次認真且專注地審視這一群黑壓壓的男人們。
以及,那一方懸浮在他們身後,籠罩著大地,閃爍著璀璨星芒的夜空。
“我們為什麽要後悔,人這一生幹什麽都會後悔,”先前背他的那個男人說,“如果在這裡不動手,一旦回到城裡去,我們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乾掉他們了。”
“那樣的話,我們不也一樣會後悔麽?”他認真地問這個來路不明的男孩,“後悔會使得我們產生過度的苦惱,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不乾脆一點麽?”
他說話的樣子一本正經,說的話也是頭頭是道,完全不像一個手上染血,剛剛殺完人的亡命之徒。
倒像是一個腐朽呆板的教書先生。
林小路無言以對。
冗長的沉默裡,長風卷走了最後的雲霞,他愣愣地看著男人那張粗糙的臉,努力地思索著某個他更應該問這些人的問題。
“我為啥在這裡,”他歎了口氣,正色直言,仿佛醒悟的星塵一般開口,“我記得...我不是應該在譚山的鬥羅城麽?”
“鬥羅城麽,那個地方離這裡可遠了,”一個男人回答他,“一個人,兩條腿,走個十天十夜也到不了。”
“這裡是哪裡?”林小路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藍色頭髮的巫女?”
“巫女?人類怎麽可能看見巫女?”男人們一臉詫異,他們的眉目粗重地扭在一起,恍若殺氣騰騰,鬼影森森的樹妖,“活著的人不可能會看到巫女,除非那時候的你已經準備死了,已經快要死了。”
他們篤定地繼續說。
“巫女是亡魂去向往生的引路人,只有那些迷失在歸途中的死者才會遇到巫女。”
“剛才的你可能是快要死了,所以,你才會看到巫女。”
“不過,好在我們及時地發現了你,不然,你可能已經跟著那個巫女走了。”
說著這番話的時候,
一個男人伸出手默默地摸著他的額頭。 那是很粗糙的一隻大手,直到此時,他手掌的表面還殘留著驢友們冷卻的血跡。
毫無疑問,這是一隻殺人凶手的手。
本應該為此感到恐懼的林小路卻一點也不抗拒,甚至會覺得...
正是這一隻手給他帶來的觸感,會讓他沒有來由地感到一陣的心安,意識到自己還沒掛掉,目前還算是健在的這麽一個事實。
“你們救了我,所以...”林小路愣愣地說,“我就要幫你們。”
“這算是感恩,還是交易?”
“不是交易,”男人收回了捂在他額頭上的手,“如果你不想幫的話,我們自會另謀策略,絕不會勉強你,或者為難你,所以,請不要誤會。”
“救你與不救你,只在於我們後悔與不後悔。”
“在救你之前,我們的一位兄弟因為救下了那幾個驢友,而喪命在懸崖之下,但我們並不會為此感到後悔。”
“因為他這是行盡了應行之事。”
“而我們殺掉了那幾個驢友,則是違背了我們那位兄弟的道義。”
“我們本應該為此而感到後悔。”
“但好在,我們的大腦經過天企城的後天改造,這使得我們可以自行控制大腦神經元的記憶長度和單位。”
“所以,我們減小了記憶的長度,並且選擇忘掉‘後悔’這個單位。”
“選擇性失憶, 這會讓你們好受一點,對麽?”林小路小聲地說。
“是的,作為人類的部分,我們可以理性地規避到無意義的負面情緒,”男人們呆板地說,“但作為數據的另一部分,這代表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監控著。”
“我們沒有隱私,等到太陽升起之後,我們的罪行將會被他所知曉。”
“他...是誰?”林小路又問。
可男人們沒有即刻回答,而是不約而同地望向矗立在南方的大山。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具有智慧的人,沒有任何的術法是他不知道的。”
“倘若有,他也能極短的時間內,迅速地自創出一個威力相當的術法。”
“他在南方的大山打遍天下無敵手,沒有人膽敢在南方大山觸犯他的威嚴。”
“對於生活在南方大山裡的人來說,他是我們的太陽,是這個世紀的偉大光芒。”
“他的名字叫小馬哥。”
“你在黑夜裡是尋不到他的身影,但等到太陽升起之時,他的威嚴便會伴隨著陽光,灑遍整片南方的大山。”
“日出東方兮,小馬哥也。”
男人們屹立在黯淡的月夜下,齊聲朗誦出這個他們敬若神明般的名字。
林小路怔怔地看著他們如刻影般的身影,喉嚨乾啞,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好像在哪裡曾見過這樣的情景。
直到此時,他還是不能理解他們所表露出來的敬畏,就像他不能理解很多年前的那場熱夢中的狗腿子們,為何會如此推崇那位瘋狂的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