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淚江邊,一位雙鬢比起往日更是添了星霜的先生領著一個布衣少年郎,在江邊緩緩慢行。
行了數十來步,呈現在在布衣少年郎身前的是那座熟悉的劍廬。
少年和先生都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這位應該是破敗小鎮裡如今學問最是頂天的學塾先生,臉色有些蒼白,微顯憔悴,指著那三方牌匾裡不知何時變幻了的“法外施仁”,問著身側的少年郎,何解。
布衣少年郎雖是僅僅在眼前那個學問極大的先生學塾外頭聽了幾章蒙學,但也還是稍稍挺直腰背,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樣。
少年開了口,卻是不發一言,想來也該是話不成句,畢竟不曾是正兒八經的先生弟子,自然也就不似葉慶之之流那般對答如流。至於用了些酒肆裡頭聽來的學來的醪糟話句,或許是能夠把想要同先生道了的意思,講了清楚明白。只是在少年眼裡,先生應該是是天邊皎皎皓月,自己倘若同先生講著些繆事,恐汙了先生的耳,更別提拉低了自己在先生心裡頭的印象地位。少年自己清楚,饒是自己怎般厭惡那個桃花巷裡的葉慶之,可在齊先生心裡的地位應該也是比起自己這種泥腿子要來的高上很多的。
因此少年寧願講的狗屁倒灶,詞不達意,甚至閉口不言。
眼見少年木楞楞的不發一言,先生自顧自地絮叨起了下文,“我們儒家一脈皆是頭懸仁腰佩義,手執法。法外施仁,意思就是說我們讀書人應該要守律法尊律法,不過若是在規矩方圓之類,要是有能夠不會破了規矩的仁義,是不應該吝嗇去贈予的。”
少年眼中好像突然有了血色,抬頭問道:“不壞了規矩,可如果那一份仁義比起規矩方圓還要大呢?”。在少年心裡,隻覺得自己在酒肆裡頭替范俊一家的仗義摻水倒和這“法外施仁”四字似乎是背道相馳。
不曾回了學生問題的齊先生像是自言自語又如向少年發問道:“仁義大過規矩?換你又是如何?”。
先生眉頭微微蹙起,臉上興致不減。
當先生拋出了這個內藏玄機的問題後,布衣少年不敢有半分掉以輕心,仔細斟酌了去,更加覺得應該是先生打算考量考量自己的學問,酒肆仆役三四年,也不知道學問一途上有沒有半途而返。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兩鬢掛著星霜的中年先生瞧著眼前少年端了一副如臨大敵的拘謹姿態,反倒是會心一笑,輕輕伸出手,微微拍了拍身前少年的肩頭,似是鼓勵也像慰藉。
“不過是先生隨口一提罷了,無需這般緊張。想來也是怪了先生對你不怎的上心,只是往那酒肆裡頭一丟,便是妄想你能夠修得百態。如今你這般拘謹,板著臉,凡事都要循規蹈矩,反倒是落了下乘......看來若是還有機會,應該是要讓你多帶些酒來了。”
少年有些摸不著頭腦,轉了眼便是喜上眉梢,若是依從先生所言,葉慶之自然是不曾與先生同飲。
少年心性,別人未有的,我若是有了,那麽自當是頭等得獨一份!
還未等少年緩過神來,先生已經帶他繞到了劍廬得另外一側,依舊是仰頭望向那另外的四字匾額。先前還蹙起了眉頭得齊先生此刻算是神色舒展,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歷來不苟言笑的學塾先生,眼下竟然是講起了許多案牘趣聞,對著身側的布衣少年娓娓道來。趣聞所趣所聞,饒是布衣少年這類小鎮土生土長的人氏,也是聽的一知半解,
不窺全貌。 “剛才那寫有法外施仁四字的牌匾,是曾經的書法第一人所布置,至於如今是也不是,先生也就不得而知,畢竟好多年不曾涉足鎮外。”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相比於另外的慎始如終來說,在格局、神意上則是多了番筋骨之別。其實真要一字一句細嚼慢咽後,說教起來也不過是前者的一句‘太上,不知有也’使得天外天彩雲間的那幾位道祖門徒震怒。至於這方精心內求得得匾額,便是有四方佛門修的羅漢果位,已無上佛法鑄就而成的鎏金大字,不過相比於提筆落墨來說,反倒是少了些味道......”。
先生好像是說的有些口渴,頓了一頓,隨後便是面露譏諷的開口道,言語中多了許多儒家子弟少有的放肆之意,“陸汐,你要是仔細端詳那慎始如終四字,應該是能發現,這寫就慎始如終四字的道門大真人在寫這‘始’‘終’二字之際,心裡頭滿是不情不願,於道門一說,始終一詞便是應該慎之又慎,不可輕言妄之。聽說這位道門大真人寫了這方牌匾後,連夜趕回了道教祖庭,閉關不出。”
然後先生的視線又是幽幽然飄向了劍廬中央的朔戟,:“三教一家,儒釋道為三教,兵則獨樹一幟,雖然三教一家的說法是那些民眾口口相傳的說法,但是千百年來儒釋道兵四方也都默許了這種稱呼。不然的話,要是換了兵家裡頭那些暴戾的前人,想來也該是用了雷霆手段逼的人們改了三教一家的排序。我們儒家雖然好面,卻也不如兵家這般執。”,先生停了停,而後的慚愧神色溢於言表,:“過不了多些時日,先生就要離了這方小鎮子,不過對於那座學塾來說也就是換了個先生重新給那些童生們授課罷了。至於若是以後再遭兵戈戰亂,這座小鎮算是天然的避難處所,但是以後的日子裡應該是會有越來越多的兵戎軍士入駐小鎮。雖是拖了滿身血氣,但這群兵甲修士定然不敢在小鎮裡亂起造次,這點你盡管放心”。
先生的話音嘎然而止,繼而是死死盯住布衣少年的眼神,半晌後微微一歎,開口道:“孽緣!至於你最在意的那個同齡人應該會在先生走後的某個日子裡從小鎮裡突然消失,不過只要今後不出這座鎮子,在鎮門口的酒肆裡安心做了夥計,這一生想來也該是無憂了。若是以後有了福緣,不管天大的機緣還是芝麻粒般的機緣,這輩子也都不會和那位少年有任何交集了”。
愈是說到後邊,齊先生講話的嗓音更是細如夏日蚊蠅,哪怕布衣少年豎起耳朵湊了近些,也都全然聽不清楚了。
齊先生歎了一口氣,又似乎是一口氣呼出了擔負,無可奈何的語氣裡充斥了疲憊的感覺,:“其實今日裡的很多事情,本應該是天機不可泄露,不過事到如今這般光景,越是山雨欲來,也就越是心無所懼了。不過有些事情還是需要講一講道理的,就像先生先前同你說的那般法外施仁便是一個道理,如果先生趕著你上架,便是聽了所有也都是於你不利,反倒是害了你”。
讀書人最好臉面,如今不過是豁出去了罷了。
聽了大半個鍾頭的少年陸汐,突然鼓起勇氣開口道:“齊先生,我曉得你同小鎮裡的百姓不同,先生不是俗人。”
本來擔憂泄露天機後,少年反受其害的齊先生好奇笑問:“哦?那先生倒是要聽聽看了”。
陸汐伸手指了指遠處巨樹通天的福祿街槐柳樹,開口道:“從這處地方開始數,再加上一道存了的水井,還有那一整條的福祿街和桃花巷,都很奇怪......不但如此,除了先生,鎮子裡的有些人也都......”
不等少年說完,先生便是打斷少年,“奇怪?怎麽個奇法?你自幼便是在這方小天地裡長大,未曾涉足過鎮外的風景,怎麽就生的出奇怪心?”
陸汐微微沉聲道:“先生當初領了我進了酒肆裡當了夥計,後來的三四年裡,便是外來的酒客或是鬱鬱不得志的歸家遊子,他們的一言一行所談所講所見所聞,我都是一字一句的記在心裡。在他們口中便是揚州城裡都是尋不出第二個小鎮這般的槐柳,至於踏足福祿街的古怪力道,我也是見識過了好幾回的,估摸著像極了......”。
像是某樁謀劃如今有了起色的齊先生,欣慰地笑道:“話不言全,多說無益,可以了。”
陸汐便立即閉緊了嘴巴。
看的身側少年又是恢復了先前拘謹模樣,齊先生微微笑道:“先前你所問地若是仁義大過了律法,該當如何?那容先生暫且問你,倘若要是想要坐實了你所言的仁義需要付出自己的身家性命,你又該作何抉擇?”
不待陸汐有所回答,齊先生臨了又是補了一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好一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陸汐不曾多受些先生教化,但這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也還是受了的。
陸汐算一個惜命的人,除去娘親死去那天存了死志外,剩下的陸汐都是一個巴不得多活一天是一天的主兒,倒也不是說陸汐想著長命百歲,只是娘親交代的後事在陸汐做完之前,也該是盡量活下去的罷。
至少在陸汐心裡,那個離了家的父親,也一定是要見上一見的,難聽了點便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想到了去世的娘親,陸汐不免記起范俊一家子的恩惠,雖說白事避人,犯不上是規矩方圓內不近人,無非是些玄之又玄的厄運罷了,比起所謂的嚴柯峻法來說不值一提。但對於平頭百姓來說,敬鬼神禮神佛,說到底就是為了免得沾染上些不乾不淨的東西。所以這種恩惠對陸汐來說,卻是比仁義更是高上一層樓。
“君子有所為!”呆想片刻的少年,吞吞吐吐說出了酒肆掌櫃的講過的一句話。
先生毋動,半分吃驚半分平靜,僅是接了一句“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
在陸汐匆匆忙忙打算去了的“楚泰”酒肆裡,似乎有春風拂過,迎風中一道中正儒雅的話音落下:“既然你們坐不住了.....”
春風沒有訴盡那道聲音,而後便是一道春雷炸響,驚蟄早至,只在酒肆。
“儒生齊明陽,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