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端陽一夥人的追逐打鬧,不外乎一前一後追了趕去,而後便是再附上幾句小鎮裡鄉野百姓獨有的罵娘的話。不同於有錢人家擺闊的公子哥們那般三五成群,饒是手底下的打手小廝都是兩兩成對。倘若稍的話語上不太對付,或是撞見了祖輩那代便互不看對眼的晚生,起了衝突鬧個頭破血流也都是屢見不鮮的事兒。
不過要是雙方都是桃花巷裡福祿街上某門某戶的公子哥,那倒也拿得起分寸,下不了狠手,無非是鼻青臉腫回了自家院戶裡頭向長輩遞些狀告罷了。至於林端陽這種身後沒個半分背景的下賤胚子,被那沈家子弟逮著了結結實實一頓打,倒也有些天經地義的味道。
跑在著陸汐前頭的林端陽轉了身就是拐出院門,然後便是遠遠地瞅見了一身素袍的齊先生。
縮回半個已然踏出院門的身子,高大少年向身後正在追來的少年使了個眼色。
身後瘦弱些的少年跑了上前,看著面前林端陽誠懇的眼神,臉上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而後便也是悄悄探出半個腦袋。
“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旭日東升,煌煌泱泱,先生的長袍拖遠了初升的大日。
.......
君子立於側,先師於上座。
仍是那一處僅有三階的黃土台階,齊先生不曾選了最高的一處,而是挑了第二個台階“落座”,至於身旁則是恭恭敬敬的少年郎。
昨夜昏了過去的葉慶之,眼下在自家桃花巷的院子裡醒了過來。
就在這位前監造大人私生子正準備推開院門邁出鞋履的時候,驀然間,一個很是尖銳又不讓葉慶之討喜的嗓音響起,:“葉少爺葉少爺,快來看看啊,大事不妙了。你房裡頭的那個黑不拉幾的石盤被陸汐偷了去了,趕緊滾出來!我可是親眼看到那陸汐拖著你那個棋盤往茅廁裡頭扔的。嘖嘖嘖,那個味道,你可是沒聞到.......”。
院門外有個皮膚黝黑的和定居在桃花巷裡的富貴公子哥們格格不入的小屁孩,用著極具揶揄的語調逗氣著院內的葉慶之。
方要踏出院門的葉慶之沒有選擇露面,抬手閉了院門,在院子裡直接向著外頭喊道:“這有什麽的?我昨兒夜裡頭還眼瞅著你娘親趁著你和你爹睡了去,偷偷摸摸出了家門,一頭鑽進了鎮門口的酒肆裡面....”。
院內院外片刻安寧。
佯裝唉聲歎氣嘖嘖幾聲後,葉慶之繼續地向屋外喊著:“也不知道是便宜了那賊眉鼠眼的店小二還是給那不知道還能不能立起來的老掌櫃享了福去。不過就憑著後半夜裡,被那酒肆老板娘大聲嚷嚷著的捉奸,應該是那掌櫃的老當益壯罷。嘖嘖嘖,也怪你娘親,實在是壯觀飽滿的緊,衣不蔽體慌不擇路的沒三兩步就被逮了個正著,也是虧了我好說歹說,才是把你娘親救了出來。這一宿可折騰的我不輕......”,話音落下,葉慶之也不管院外的黝黑少年看不看的到,反正是扶了扶腰,裝的一副身子骨虛弱的模樣。
院外又是端的一陣寂靜。
忽然間,巷子裡有人正惡狠狠踹著葉慶之緊閉的院門,怒氣衝衝道:“出來,葉慶之,你給我滾出來!一對一單挑!你他娘要是輸了,
就讓我把你那當寶貝的棋盤往茅廁裡頭浸一浸,然後在丟給你!要是你勝之不武,亂搞偷襲,不講武德,僥幸存了萬分之一的運氣贏了我,那我就...那我就不把你的棋盤扔了茅廁!怎樣?你敢不敢應戰?不敢的話你就是縮頭烏龜王八蛋,以後我見人就說你葉慶之是縮頭烏龜!”。 院內,扶了扶腰,又順道伸了個懶腰的葉慶之嗤笑一聲:“哪涼快哪呆著去!你爹我剛剛查了黃歷,今兒個不適宜出喪,范俊,算你運氣好,省下一筆讓陸汐替你挖墳的錢。”
桃花巷不比驚蟬巷那般隻用得起下等的栗木,桃花巷福祿街裡頭住的有錢人家皆是梨木做的院門,自然是院門外的少年縱是卯足了勁也隻得留下幾個淺淺腳印。也是同樣住在桃花巷的范俊是知道自己踹不開這院門的,不過踹上一踹,出了口先前那口舌上辯不過的惡氣也是挺好的了。
孩童心性,該是如此。
院門內,聽得屋外的踹門聲逐漸消停了下去,葉慶之再次推開了院門,這一次卻是比之先前多了半分謹慎,抬腿邁出院門前也是要低頭看了看腳下有沒有那個“黝黑樹墩”布下的汙穢——狗屎。
葉慶之笑罵了一聲“狗娘養的”,便是收了腿改道。
方才落腳處赫然有一坨黏糊糊的褐黃玩意兒,想來這個月算是范俊下的第二次絆子了。先前一次還要數半個月前,中了招的葉慶之顧不得家風儒雅,撒開腿就是追著那黑皮一頓跑,最後還是范俊跑進了自家經營著的鐵匠鋪子,此事才算是告了一段落。
葉慶之正隨著桃花巷的一條小道通往福祿街。桃花巷和福祿街放在以前都是住的有錢人家,自然存了互通有無的道路也實屬正常。
生意人嘛,總要有些往來的。
早些年那前監造大人離開三合鎮的時候,有一封後來被葉慶之燒了掉的遺信上有向他叮囑:“衙門裡的金銀細軟是托運到了書房的閣樓裡,平日裡除去日常花銷到還能留下些閑錢。若是平日裡來的閑暇,倒是可以去福祿街的水井前坐坐,水至善而不爭,便是養目養心想來也是不錯的。井有惡蛟,雖還未到了化龍衝霄之時,卻也可以算得上是潛龍在淵。”
葉慶之沿著小道邊走邊思忖那個男人留下這封書信的寓意:三教一家雖是統稱,卻也不曾涵括了百家爭鳴的模樣。至於自己說到底是不是那個道家眼中的“一”還是儒家試圖改變的“仁”,甚至被佛家道一聲“慚”,都來的不重要了。而那個擔任禦封監造的男人在自己“通天曉命”一事中牟取到了什麽機緣才是葉慶之最想要知道的。
走了不一會,葉慶之便是聽見了福祿街旁的巷道口上鐵匠敲敲打打的聲音,震耳欲聾。
臨的更近些便是瞧見了適才在自家屋外扯開嗓門踹門的范俊,此刻正滿臉期待的緊盯著葉慶之的鞋底,縮在鐵匠台後面的他還扮了個鬼臉。
葉慶之回敬以淺淡的微笑,似是嘲諷也像問候,微微蠕動的嘴唇卻是不曾吐露聲音。
范俊隻從葉慶之的口型裡聽出兩個字:犯賤。
似乎是瞧見了黝黑小孩氣的稍微有些不在焦黑反倒是漲紅了的臉,葉慶之哈哈一笑隨之走遠。
葉慶之記得范俊一家子是唯一一戶從驚蟬巷搬來的桃花巷住戶,聽說是前些年乾陽王朝和朱雀王朝的戰爭,嗅到了發財機會的范母瞅準機會便是在自家鐵匠鋪子裡連夜打造了一批批的兵器,發了一大筆財。隨後范俊一家便是從破舊的驚蟬巷祖宅裡頭搬來了桃花巷,范俊黝黑的皮膚穿梭在桃花巷白皙公子哥們間,自然也就不遭待見,久而久之又因為家裡是乾打鐵的生意,葉慶之也就給他取了個“范劍”的雅號,諧音“犯賤”。
范俊一家子人都是些普通人,連了林端陽陸汐也都是普通人——不曾有先天氣運機緣的普通人。這些是早年通了記憶後回了些手段的葉慶之觀察出來的。雖然說范俊頻頻擾了葉慶之的興致,但對於葉慶之來說,也就是半個月前那次范俊惹了自己逃入鐵匠鋪裡,環著忙碌的父親的腿那一幕,最是讓葉慶之動了殺心,余下的狗屁倒灶的小事,葉慶之也懶得去記。不過饒是如此,葉慶之也是說不出的比起范俊林端陽之流更是沒由頭的厭惡陸汐。
對於葉慶之這種生而知之者,天生的眼睛長在頭頂上,自然是不會計較范俊這些無傷大雅的行徑。
眼前參天般的槐柳樹逐漸在葉慶之眼中不在模糊,同樣一道清晰起來的還有水井邊上那個驀然轉頭的凌厲男子和身後的曹二小姐。
葉慶之眯起雙眼,緩緩弓腰,原先並立的雙腳在地上小小轉了個圈。
很是凌厲的氣機。
眼前的陌生男子只是稍稍一對眼便是讓葉慶之生出一股子渾身上下被銀針刺扎的感覺,預感到危險的他擺了姿勢,打了個稽首後便是試圖蓄勢遠遁。
“稚童手段”,仿佛言出法隨一般,方才蓄力猛踏出一步後的葉慶之, 應該是已然遁了該有十來步的距離,卻是在那凌厲男子話音落下後似是被人施了縮地為寸的神通,拽了回來。
少年仍是不服,渾身似有金光溢出,映射了半邊道路,身後那方金甲虛影像是要強行匯聚。
“泯頑不靈!”,凌厲男子動了怒,把搭在井口的雙手抽離,緩緩挺直了背,左手負後,右手五指分張,成泰山壓頂之勢向下猛地一壓。
少年不曾遠遁,有囚籠自成,劍氣肆虐。
驚蟬巷裡
一夫子二少年,端坐了有一會兒工夫。
那位與林端陽一道是從鎮門口一路上走來的看門人師傅,終於是用他那極慢的步子停在了陸汐的敞開的院門前,似是對齊先生微微拱手,眼神複雜。
少年身前,有先生落座;少年身後,有聖人折腰。
春風起了喧囂,拂面而過,似是首肯。
林端陽算是極其不情願的被他的師傅徐大領走了。
......
那個清晨,早早通知了學童們不上堂的齊先生在陸汐的院子裡,好生的向陸汐說了一大通昨晚在槐柳樹下未曾講完的道理,身後那掛了鎖的屋門也一道聽著。
“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玉山自倒非人推。”
少年嗓音儒雅中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