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平日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鎮百姓,其他的人則是隱隱約約分為兩撥的的樣子,仿佛有一道楚河漢界劃分其中。
看上去有些被排斥在外的一撥人裡頭,有陸汐熟悉的那兩位昨日借宿的外鄉人,另外還有一些人就是陸汐不曾認識了的。不過其中有一位氣息凜冽如冰的少女極為顯眼,仿佛大日炎炎下的一塊萬年不化的臻冰一般。至於另外一波離得有些近的人群裡,則是能瞧見范俊葉慶之等小鎮熟人。
能早起來槐柳樹這邊圍觀的,大多也是窮苦百姓和富家仆從,瞧著滿地的槐葉,更多的也是對這顆槐柳樹的惋惜。畢竟開春之際,本應該是萬物複蘇的時候,偏偏這顆活了好多年的槐柳樹一夜之間掉了所有的槐葉,仿佛入冬一般.......
嘰嘰喳喳的討論聲裡,有的是恨不得天塌下來的人,危言聳聽地說著什麽有人昨晚觸怒了小鎮樹靈,如今槐樹的變故也都是要報復的前兆.......也有人說槐葉落下的多少是什麽“天官下凡,定人福罪”,槐葉多的那些有錢人家終於要遭殃咯.......左一聲右一聲,鬧得人心惶惶。隨後出聲安撫地聲音竟然是出自葉慶之,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說了一大堆關於天塌下來有人頂著,個頭高的先死這種話,反正讓陸汐聽著有些不太舒服.........
槐花作米,槐葉入藥。如今槐柳樹才堪堪入了春,自然是沒有多少可作米的槐花,而槐葉入藥這種富貴人家才有情趣撥弄的把戲,圍觀的大部分百姓,都是沒有如那個小女孩對槐葉這般熱枕。畢竟紫衣女孩出自小鎮余家,雖有式微的傾向,卻也仍是家底殷實。
所以,對著滿地槐葉,倒也沒有人哄搶一空,都是冷眼旁觀。
瞧著眾人都沒有動手的意思,陸汐也頗有些不好意思。
一炷香的時間後,實在是等不及了的陸汐變成了那個“出頭鳥”,俯下身,瞧著這些很有布局的槐葉,一時間倒也不好下手。
看了又看,陸汐最後從桃花巷余家拿了五片,又是從驚蟬巷自家位置的地方,拿起僅有一片的槐葉。這次,陸汐算是把槐葉的位置看的一清二楚:余家位置上的槐葉比起曹家不遑多讓,而後的次序,大概就是按照家底殷實程度來安排,不過其中唯一的變數就是林端陽的位置,足足有五片,比起沈家這戶富貴人家還要多上一片!
陸汐拿起槐葉後,圍觀的人裡頭也是陸陸續續有人伸手去抓,大部分都是極為規矩,隻抓自己家院子裡的。不過也有不守規矩的人,一個平日裡常常在酒肆痛飲的酒客,竟是起了惡膽,將那雙手伸向了桃花巷鄭家的槐葉,至於最後的結果,卻是不曾如同陸汐所想的那般有異像升起,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半片也沒有拿住。
陸汐說不出地覺得古怪,心裡頭湧上一股如劍廬牌匾所寫那般“靜心內求”,隻覺得這種伸手外求的行徑,怎就沒招惹到些什麽?
這一撮守規矩的人裡頭,有范俊葉慶之之流。此外也有一個不曾見過面貌的外鄉人伸手去抓,被微微彈開。雖然力道極小,但從這位外鄉人手指稍頓和起身放棄的模樣,也是不難看出,他被拒絕了。
這一幕,仿佛陸汐就是一把開啟庫門的鑰匙一般,引得福緣外漏。
陸汐頗有些好奇他們又會做些什麽,反正眼下也不著急,便是雙手抱胸,駐足觀望。
范俊把屬於自己家的槐樹葉一股腦的全都收起,
而葉慶之則是做了一個然陸汐有些意想不到的動作:輕輕撚起一片槐葉,從自家位置,安置到陸汐的屋舍裡,隨後便是起身,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葉慶之朝著陸汐笑了笑,雙手撥開人群,走進了陸汐身邊,輕聲開口:“還你的。”,然後便是離了槐柳樹,一路上吹著口哨,向遠處走去,輕巧痛快。
在一群人中,同樣對槐葉不感興趣的還有那個仿佛是來看個熱鬧的凜冽少女。少女佔據的位置算不得離那些槐葉有多近,可即便仿佛遠遠觀望的少女,在她好奇低頭的時候,仍然引得滿地的槐樹葉統統南移,似乎春風有意將這所有的槐葉一股腦兒塞進少女口袋裡。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凜冽氣質的少女,只是輕輕一瞥,便是扭頭離開。
陸汐又一次俯下身,將那片來自葉慶之的槐葉,放入旁邊林端陽的位置,然後也同樣轉身離開。
走了不過十步,陸汐便是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陸兄陸兄,等等在下”
陸汐停下腳,轉過頭,果然是昨晚那個執扇公子,身側依舊是那個負劍的公子。
“陸兄,在下其實是洗墨台弟子,而我身邊這位則是三尺峰弟子,先前多有隱瞞,還望陸兄多加海涵。”,小跑過來的余燚飛,站定下腳步就是請罪,頗為謙卑。
“沒事沒事,出門在外.......”陸汐擺了擺手,剛要說點什麽卻又是一時語塞,畢竟從未出過遠門,見過市面,自然對這些山門仙家,兩眼一抹黑,渾然不知。隻當是同那些帶著盤纏出門的公子哥一樣,財不外露。
余燚飛像是瞧出了陸汐的窘迫,連忙轉移話題道:“陸兄可是要去哪裡?”
陸汐有些猶豫,也還是實話實說:“鎮門口”
余燚飛和毛知舜對視一眼,便是由那位負劍的毛知舜開口:“一道順路的。小兄弟,不知可否同行一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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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車馬聲嘶鳴,無比熱鬧,襯托得酒肆內不免有些安靜,除去兩三聲牛頭不對馬嘴的問答外,再無其他。
“來晚了?不至於吧?”
打破寧靜開口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身側坐著是一位瞧著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只是令人奇怪的地方就在於,更像是晚輩的少年卻是能端坐,而擺了一副長輩姿態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只能一旁站著。
“誰知道呢,也許就趕了個巧呢。”
店小二賤兮兮般慵懶無力的聲音,替這座“楚泰”酒肆的老掌櫃,
回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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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結伴同行的三人,
在符竹春光裡,陸汐“洗耳恭聽”,余燚飛“戀戀不舍”,至於另一位劍修毛知舜則是“高高掛起”。
一路上嘰嘰喳喳個不停的余燚飛,在遠遠能夠瞧見了鎮門口的馬車後,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定,打算在這鬼門關天門塹之前,作最後一搏。
停下腳步的余燚飛,不管身側的毛知舜怎般暗示,仍然是自作主張一般停下腳步,以一種仙門手段,朗聲卻也無聲地朝著走在前頭地陸汐問道,
“陸兄,如今在下也是要離了小鎮,以後山高路遠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能和陸兄碰面”,余燚飛稍稍抱拳,竟然是以山上仙門最是看不起的武夫敬拳姿態。
“在下仍然有些事情要和你陸汐,開門見山!”
隨著余燚飛朗聲過後,有一道光芒自他手中執扇裡飛出,隱隱約約是一方石碑的模樣,小巧玲瓏,極為精致。
石碑周身散發光芒,哪怕是在白日,也是能遠遠瞧出這一抹極為扎眼的光團。
隨著石碑越升越高,以石碑為圓心,有一道形似大道鎖鏈一般的白光,籠罩住陸汐三人。
陸汐瞧著周圍發生的情景,除了略微有些吃驚外,更多的反而是是一種意料之內的感覺,好像如果這位洗墨台弟子在這裡不做些或是不說些什麽,似乎有些說不去的味道。
陸汐沒有接余燚飛的話茬,只是自顧自地摸了摸右眼:這種渾然天成的直覺,連陸汐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這輪明月所化的緣故。
明明一路上極少說話,即便是應和也是唯有“嗯”的毛知舜,破天荒的有些憤怒,驟然發聲,指著正運起修為駕馭法寶石碑的余燚飛:“停手,余燚飛!你可知道你現在這派作為無異於自尋死路!”
“事到如今,別無他法了.......你也知道,我的四相物就是這.......”,聽得這位三尺峰好友的怒斥,余燚飛啞然失笑,頗為無奈。
對於修士來說,金丹之後若是要晉升元嬰,這四相鎮門之物最為關鍵,同時這也是除了金丹品相外最能影響元嬰門檻高低的身外物。“春之谷雨,夏之小滿,秋之白露,冬之小雪”,可不僅僅是形容這些仙門修士用以貨幣交易的籌碼。更是有另一層鮮為人知的含義:便是谷雨、小滿、白露、小雪,皆是修士體內熔爐生出的四種跡象,修士倘若要求一個同境無敵,便是少不了依靠這些同樣有著四相屬性的身外物——煉化為一樁本命物。
“你余燚飛,當真就不怕百年的修為如今悉數毀在眼下的片刻貪婪?換言之,哪怕是你余燚飛膽大包天,可真就不怕牽連了你的宗門因為你被連根拔起?再退一萬步來說,要是連累到了三尺峰,你又該如何?”
背負青鋒的毛知舜,怒不可遏,單手負後,竟是有了拔劍相向的意思。
山上修士,果真翻臉比起翻書更快些。
“叮當——”
爭吵二人的聲音被銅錢落地的聲音打斷,原來是在一旁聽了半天的陸汐將懷中那二十四枚小滿錢盡數拋灑在地上,碰撞出叮當聲。
“停手吧,你們如果真的想要,給你們便是,何必演的那麽起勁?”,清冷嗓音的陸汐,右眼熠熠生輝。
此刻在剛剛偃旗息鼓的兩位外鄉人眼中,眼前的泥腿子少年像是搖身一變,成了一位羽化人間的仙人,像極了各自山門老祖那般飄然獨立的漠視心態,一時間,這兩位金丹客竟然有些失神。
隨著陸汐右眼光輝黯淡,這位如仙人般的少年又似乎一下子從雲端跌落,重新成了驚蟬巷裡那個摸爬滾打的泥腿子。
不過僅僅是片刻輪轉的工夫,出自洗墨台的余燚飛便是將散落地面的小滿錢盡數收入囊中,雖是一臉震驚少年如雲泥般的變化,但也是抑製不住的喜悅, 而身旁已然抽劍出鞘的三尺峰劍修——毛知舜,則是臉色鐵青。
“陸兄大手筆,在下佩服佩服,倘若以後陸兄閑下工夫,來洗墨台拜訪在下,在下一定親自開正門,大擺儀仗,恭迎陸兄”
得了便宜的余燚飛連忙就是要拜托陸汐,一來呢是自己方才那一場和毛知舜自導自演的大戲,害怕驚動了小鎮潛藏著的無上仙家,平添禍端,畢竟先前那位九淵書院的齊先生,可是一言不合就要捏死他們。二來就是所謂的修士多冷血,既然自己志在必得物件,兜兜轉轉還是入了自己兜裡,那麽眼下就應當急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避免夜長夢多!
轉身向小鎮門口走去的兩位外鄉人,只聽得那個摸不清路數的泥腿子少年,在身後問了余燚飛一問,是以驚蟬巷泥腿子陸汐的身份問的,而不是那位白衣仙人。
“余燚飛,我想問問你,倘若有一天,你是否會為了身旁這位今日替你舍生取義的好友,舍了破鏡契機,自此修為停滯不前?”
靠左些的負劍公子聽了少年的問話後,腳步微亂,卻是不曾答覆,依舊邁步向前。
唯有靠右些的執扇公子轉過身來,眼神複雜,與陸汐對視。
陸汐盈盈微光裡的右眼,沒有去管盯著自己的余燚飛,反而是把目光凝聚在那位越走越遠的三尺峰劍修背後的那柄劍上。
透過那柄起到了氣息壓製的楠木劍鞘,陸汐隱隱約約瞧見劍修的劍身之上,沾染了絲絲許許灰塵。
至於這位劍修是否劍心蒙塵,陸汐看不出來,也沒必要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