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遜作為工部局總董,他的辦公室寬敞奢華,櫻桃木家具油光錚亮,牆上懸掛著工部局歷任總董的畫像。
威爾遜低著頭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見道森進門,他擺手道:“請坐。”
道森沒有坐,仍然站在那兒。威爾遜看了看他,說道:“你來之前,青木先生剛走。”
道森說:“對不起先生,我給你惹麻煩了。”
威爾遜哼了一聲:“而且是不小的麻煩,日本領事松井先生親自打電話來,過問這件事。”
“你怎麽跟他說的?”道森問。
威爾遜聳聳肩膀:“除了安慰他敷衍他,還能怎麽說?”
“對不起先生,我再次向你道歉。”
道森像在舞台上似的,右手按著胸部,很誇張地彎了彎腰,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威爾遜盯著他:“你演戲給我看?”
道森做了個鬼臉,說道:“不過我不想改變我的決定,因為這關系到法律的嚴肅性。如果開了這個危險的先例,把林永年引渡給日本人,以後就不好辦了,日本人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無理要求,租界秩序將因此而崩潰!我們的尊嚴將被扔進垃圾箱!”
道森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越說語氣越激烈。威爾遜面無表情,默默的看著他。
道森說:“假如先生認為我這麽做不合適,要解雇我,或者讓我主動辭職,都沒問題,我已經準備好了。”
他說完一個轉身,想要離開,卻被威爾遜叫住了。
“等一等!”威爾遜喊道:“誰說我要解雇你或者讓你主動辭職?我從來沒有這個打算!”
道森轉過身來,一臉困惑:“我違反了你的既定方針,給你惹了麻煩,我是個不稱職的警務處長,所以……”
“不!恰恰相反!”威爾遜打斷了他:“你很稱職,你做得對!我支持你的決定!”
道森愣在那兒,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威爾遜繼續說:“鮑裡斯昨晚被76號特務暗殺了,他是你朋友吧?我記得你們經常在一起。”
道森點了點頭。
威爾遜說:“日本人的確太囂張了,得寸進尺,想殺誰就殺誰,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有必要滅一滅他們的氣焰,而這件事恰好是個機會。”
道森又驚又喜:“你真的這麽認為?”
“是的,”威爾遜說:“青木先生拿不出引渡林永年的正當理由,我們有恃無恐。”
道森笑道:“太好了!這正是我想說的!”
威爾遜接著話鋒一轉:“不過也要給日本人留一點面子,不能讓他們太難堪。我對青木先生說,引渡林永年的要求不可接受,但我們會對他加重處罰,雙方各退一步。”
“那青木先生同意嗎?”道森問。
“他同意了,雖然很勉強。”威爾遜說:“這是我們一個小小的勝利,值得慶祝一下。”
他從酒櫃裡取出一瓶威士忌,倒了兩小杯,自己拿了一杯,道森把另一杯拿起來一飲而盡。
他有些慚愧,雖然共事這麽多年,但他對這位頂頭上司仍未真正了解。威爾遜和張伯倫不同,他是個有原則的人,但處事方式又很圓滑,這一點令他十分欽佩。所以當威爾遜請他不要走,留在上海繼續擔任警務處長的時候,他沒有多想就答應了。
威爾遜笑著說:“為此我們應該再乾一杯。”
他拿起酒瓶,又倒了兩小杯酒。
由於鮑裡斯遭暗殺,林永年的性命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假如鮑裡斯沒死,或者晚幾天死,情況就會完全不同。
一個人的死救了另一個人的命,很殘酷也很奇怪,但上天的安排就是這麽隨心所欲、難以揣摩。
從總董辦公室出來,道森趕到鮑裡斯家,對他的太太表示慰問,並幫她料理了後事。
道森在鮑裡斯家待了整整一下午,傍晚時分才告辭。
就在他走出鮑裡斯家的時候,律師顧孚遠也走出了老閘捕房拘留所。此前他剛與林永年會過面。
顧孚遠是上海有名的刑事律師,經辦過多起轟動一時的大案。沈卉一聽說丈夫有被日本人引渡的危險,立即不惜代價聘請了他。
這錢果然沒白花。顧孚遠有一張龐大的關系網,在各巡捕房都有內線,因此引渡要求遭拒絕的消息很快就傳給了他。
這幾天林永年正為引渡的事而焦慮。日本人這麽做顯然不懷好意,田中一郎多次提出收購他的工廠,都被他斷然拒絕,雙方由此結下了梁子,假如真的落到他們手裡,後果不堪設想。現在顧孚遠告訴他,引渡的事不用擔心了,這讓他大大的松了口氣。
離開拘留所之後,顧孚遠遵照他的囑咐前往林家,向沈卉報告案子的最新情況,以免她擔心。
沈方和龐金海也在林家。聽說引渡的事畫上了句號,所有的人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包括龐金海在內。
當然,龐金海的高興是裝出來的,實際上他如同挨了一悶棍,眼前金星亂轉,心裡暗暗叫苦。
媽的!怎麽會這樣!今天上午田中還說引渡林永年沒問題,結果……日本人說話簡直是放屁!
顧孚遠說道:“據我的內線透露,日本人花了很大的力氣,差一點就引渡成功了,想不到最後竟然峰回路轉,個中蹊蹺令人費解。”
沈方一拍巴掌:“肯定有人出面替永年說情了!”
“假設如此,”顧孚遠說:“那此人一定非同小可。因為想要英國人通融是非常困難的。”
沈卉朝龐金海望去,送給他一個感激的眼神。
龐金海明白,她顯然以為他走杜月笙的門路起作用了。他樂得將錯就錯,對她微微一笑。
顧孚遠信心滿滿地說:“只要林先生的案子在租界法院審理,那就不要緊了,我有把握讓他很快回家。”
“那太好了!謝謝顧大律師!”
“請顧大律師多多費心!”
沈卉和沈方連連向顧孚遠致謝。
顧孚遠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茶後告辭。接著沈方也站起身來,說道:“阿龐,我們一塊走吧。”
龐金海皺了皺眉頭。他有一種感覺,自從林永年出事之後,沈方的態度變了,一直對他耿耿於懷,有意無意的跟他作對,不讓他與沈卉單獨在一起,這讓他有苦難言。
他無奈地看看手表,站起身說:“時間真的不早了……”
“不!你不能走!”沈卉攔住他:“我哥要回飯館做生意,你又沒事,在這兒吃飯吧,我去做幾個菜。”
龐金海假意推辭道:“算了,太麻煩了,等永年回家後再來叨擾吧。”
沈方跟著說:“對對,我們走吧。”
“不行!金海你不許走!”沈卉堅決地說:“今天你要是敢走,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這話正中龐金海下懷,他歎了口氣說:“唉,真拿你沒辦法。好吧好吧,你既然下了命令,那我只有服從了。”
他重新坐下,朝沈方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心裡卻在暗笑。沈方沒辦法,隻好一個人告辭。
沈卉送走了哥哥,回到廚房,系上圍裙開始燒菜。
她出身於廚師之家,父親是開飯館的,父親死後飯館傳給了哥哥沈方。她在父兄身邊耳濡目染,廚藝也相當了得。沒多久三菜一湯就端上了桌,一個炒三絲,一個醬爆肉丁,一個蝦仁炒豌豆,一個湯是鹹肉冬瓜湯。
飯很快就吃完了,女兒上樓去看書做作業。沈卉對周嫂說:“你也休息去吧,這兒我來收拾。”
周嫂知道她和龐先生有話要說,很識相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沈卉從櫃子裡捧出一壇酒,對龐金海說:“這壇女兒紅是永年的堂兄寄來的,味道還不錯,你嘗嘗。”
龐金海笑道:“我真有口福啊,謝謝了。”
沈卉給他舀了一大杯,自己舀了小半杯。
“我陪你喝一點,”她歡快地說:“你知道的,我不會喝酒,一喝就醉,今天破例了。”
“謝謝你阿卉,”龐金海端起杯子:“我們乾一杯吧,希望永年平安無事,早點回家。”
沈卉跟他碰了碰杯,他仰起脖子,把杯中酒一口氣喝乾。沈卉又給他舀了一大杯。
龐金海酒量不錯,這樣的女兒紅平時喝一兩斤都沒事,但今天心裡憋悶,才喝了不多幾杯便感覺頭有點暈,眼睛也迷糊了,對面的沈卉看上去朦朦朧朧的,格外嫵媚動人。
理智告訴他,這不是好兆頭,自己該走了,再待下去恐怕要出問題。他努力想要告辭,可是舌頭卻不聽指揮,告辭的話就是說不出來。他的自控力已被酒精腐蝕殆盡了。
沈卉再次給他滿上:“來金海,再喝一杯。”
她的聲音是那麽溫柔那麽優美,就像從天上傳來的銀鈴聲一樣,令他禁不住心旌搖蕩。
“不,今天已經喝得夠多了,”龐金海輕輕按住她的手:“除非……除非你陪我喝。”
“好吧,”沈卉往自己杯子裡加了一點點酒:“謝謝你金海,這次多虧你了。要不是你走了杜老板的門路,永年肯定要被日本人引渡,那後果……我簡直想都不敢想!”
龐金海微笑道:“你我之間是什麽關系?這點事還用得著謝嗎?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番話一語雙關,暗藏玄機。沈卉肯定聽不出來,她是個心地單純的人,從小到大一直都是。
龐金海呷了一口酒,望著她那俊俏的臉龐,那雙美麗動人的眼睛,恍惚間似乎回到了過去。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過家家嗎?”龐金海喃喃說:“一條板凳作櫃台,拿茶水當酒賣。”
“記得,當然記得,”沈卉笑道:“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想起來就像在眼前一樣。”
龐金海沉浸在深深的回憶中:“我還記得,我作老板,你作老板娘,我賺的每個銅板全都交給你,由你當家。”
沈卉有點難為情:“那時我們還小,不懂事……”
“當時你4歲,我7歲。我總是作你的保鏢,盡管有時候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龐金海沉思著,緩緩說道:“有一次南貨店的傻子小開欺負你,我衝上去跟他打,結果反而被他打了一頓。”
“你傷得不輕,鼻子流了好多血,嚇壞我了。”
“只要你沒事,別說流這點血,死我都不怕!真的!”
“這有點誇張了吧?”
“不,一點都不誇張。還有一次,那個綽號叫鼻涕蟲的小子搶了你的洋娃娃。雖然他是出名的小霸王,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朝他衝過去。他被我嚇住了,扔下洋娃娃就跑。”
沈卉想起那些往事,心裡熱乎乎的,當龐金海抓住她的手時,她竟然沒有勇氣抽回來,直到龐金海把她的手湊到嘴唇邊,她才使勁一奪,把酒杯都碰翻了,腥紅色的酒在雪白的桌布上蔓延開來,觸目驚心。
兩個人都愣在那兒,氣氛忽然變得很緊張。龐金海從沈卉的眼睛裡看到了吃驚、羞辱和慍怒,混亂的頭腦一下子清醒過來。
發昏了!你這笨蛋!他在心裡痛罵自己,你十幾年都忍下來了,就不能再忍一忍嗎?要是露了馬腳功虧一簣,你哭都沒處哭去!你這白癡!乾脆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他定了定神, 尷尬著臉囁嚅道:“阿卉,對……對不起,我醉了……請你……請你原諒……”
沈卉擺手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強。
接下去是長久的、難堪的沉默。
客廳一角的大立鍾鐺鐺鐺連敲了十下。
“喲,不知不覺而都這麽晚了,我該走了。”
龐金海站起身,故意搖搖晃晃,做出一副醉態。沈卉送他出門,替他叫了一輛三輪車。
回到屋裡,她望著桌布上血一般的汙漬,心裡七上八下的。她怎麽也沒想到,龐金海竟然會有這種失禮之舉。
自從跟林永年結婚之後,她以為從前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但今天的事情告訴她,不對,那一頁並沒有真正翻過去,至少在龐金海那兒是如此。
她有些氣惱,卻不便對他多加責怪。在婚姻問題上,她感覺自己確實有愧於他。他至今仍然單身,自己是有責任的。眼下丈夫的事又需要他幫忙奔走,更不能得罪他了。
她後悔不已。剛才哥哥叫龐金海一起走,我真不該攔著,結果搞得大家都很尷尬很狼狽。
她一邊收拾殘肴、換掉弄髒的桌布,一邊心中暗忖,今後要小心一點,跟他保持適當的距離,不能再像之前那樣隨便了。他是個聰明人,一個正人君子,他會理解會配合的。
她自以為很了解龐金海,其實她錯了,完全錯了。龐金海的確很聰明,但絕非正人君子。
人是世間萬物中最複雜的,要真正了解一個人很難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