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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夥伴》第一章 誰來了
  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壞的也是人。

  世上最甜蜜的是愛情,最可怕的也是愛情。

  第一章誰來了

  林浣芝拿著小提琴走到客廳中央,在十幾雙眼睛的注視下,把小提琴優雅地夾在肩膀上。

  今天是1938年10月16日,她的十三歲生日。她要向前來參加派對的客人展示才藝,讓父母驕傲一回。

  短暫的靜默之後,琴聲如清泉一般在這幢西班牙式小樓裡流淌。她拉的是李叔同的《送別》,曲調簡單而優美。有人跟著哼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沈卉看著,聽著,微笑著。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沒有之一。

  她這樣認為理由很充分。她這個女兒不但聰明有才華,而且天生麗質,貌美如花。周圍的人都說,這孩子不得了,才貌雙全,將來必定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名媛,不知會有多少男士為她傾倒呢。這話講得也許有點絕對,但相信錯也錯不到哪兒去。

  她又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丈夫林永年。他四十歲不到的年紀,中等身材,那張臉輪廓分明,五官端正,神態自信而從容,雖然談不上有多帥,但充滿中年男子特有的魅力。身上那套藏青色條紋尼西裝,配一條玫瑰紅碎花領帶,更為他增色不少。

  如果說,出色的女兒是上天給予她的恩賜,那麽這個丈夫就是她慧眼相中的珍珠了。

  想當年,林永年從日本留學歸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能屈尊當了一名中學教師,好歹混口飯吃。而她卻是“崇德坊”最漂亮的姑娘,人稱弄堂一枝花。所有的人都認為林永年配不上她。但她不管這些,她聽從心靈的召喚,在一片反對聲中跟林永年結了婚。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十幾年後林永年成了滬上知名企業家、小老板裡的大老板,名字還上了報紙。從前譏笑過她的人如今無不羨慕她,稱讚她買到了潛力股,話語中透出的酸味兒簡直比山西老陳醋還酸,再遲鈍的人都能聽出來。

  想到這兒,沈卉臉上的笑容變得愈加燦爛。能乾體貼的丈夫,美貌聰慧的女兒,再加上這幢漂亮的西班牙式小樓,幸福已經滿滿的要溢出來了,她還有什麽好奢望的呢?

  林浣芝拉完《送別》,又拉了一首《舒伯特小夜曲》,最後向客人們一鞠躬,結束了她的表演。

  今天來的客人大多是林永年的工廠股東和生意夥伴,這些人俗氣得很,只會數鈔票,對藝術基本上一竅不通,尤其是西洋音樂。但好在他們都不是聾子,好聽不好聽還是知道的,再加上總要給主人捧捧場,所以琴聲剛一停,掌聲喝彩聲便爆發出來。

  來賓中有一位是林家的摯友,名叫龐金海。就在這一片熱烈的氣氛中,龐金海走到林浣芝面前,拿出一個扎著紅蝴蝶結的紙袋,說道:“這是叔叔送給你的禮物,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叔叔。”

  林浣芝打開紙袋一看,高興得跳了起來:“哇!雅辛的唱片集!”

  “喜歡嗎?”

  “喜歡!好喜歡!”

  龐金海誇耀地說:“這是雅辛新錄製的唱片,我花高價從一個猶太人那兒買到的。”

  客人們面面相覷。雅辛?雅辛是誰?聽著像個外國人。

  在場的只有沈卉明白,這位雅辛是世界著名小提琴家,他的演奏純淨典雅,被稱為天籟之音。女兒將雅辛視作偶像,對他崇拜得不得了。

沈卉有一次無意中對龐金海說起過,想不到他就記住了,真是個有心人。  林浣芝噔噔噔朝樓上跑去,她迫不及待要聽唱片了。

  龐金海望著她的背影笑道:“瞧她開心得,這錢沒白花。”

  “這是今晚她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沈卉朝龐金海嫣然一笑,剝了一隻桔子遞給他。

  “謝謝,有勞你了,”龐金海還給了她一笑:“阿卉親手剝的,我一定要細細品嘗。”

  龐金海接過桔子時,沈卉感覺他的手指從自己手心裡輕輕劃過。她相信他是無意的,但她的臉還是不由自主地漲紅了。

  因為,他倆曾經是弄堂裡的金童玉女、公認的一對,若不是後來林永年出現,她多半會……不,一定會嫁給他。那段經歷是忘不掉的,盡管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都說時間能抹掉一切,但這話對她不適用。

  對他大概也不適用。

  沈卉低下頭,有些慌張的走開了,生怕內心的秘密被人發現。

  龐金海慢慢嚼著桔子,眼睛盯著她的背影,心中波瀾起伏,那滋味就像這桔子一樣,又酸又澀,還有一點點甜。畢竟,他倆曾親密無間,共同度過了一段無比美好的歲月。

  龐家和沈家同住在崇德坊,是門對門的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關系處得不錯。人與人之間自有緣分在,大人如此,小孩也一樣。

  龐金海與沈卉自小就很要好,盡管男女有別,盡管他比她大三歲,但兩人總能玩到一塊,搭積木、拍皮球、踢毽子、過家家……

  龐金海最喜歡的遊戲是滾鐵圈。他滾鐵圈的時候,沈卉就在後面顛顛的跟著跑。

  沈卉最喜歡的遊戲是跳橡皮筋。她跳橡皮筋的時候,龐金海就在旁邊給她伴唱: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女孩子難免會耍小性子,這時候龐金海總是讓著她哄著她,從沒跟她紅過臉。他還是她的保鏢,她要是被人欺負了,他哪怕豁出命也要替她報仇。

  他倆同進同出形影不離,成為崇德坊的一道風景,弄堂裡那些吃飽了沒事乾的女人們總愛拿他倆尋開心。

  “金海,你過來。”女人們帶著詭譎的笑容朝龐金海招手:“阿婆替你做媒找老婆好不好?”

  龐金海小腦袋一歪說:“不要!我已經有老婆了!”

  “你老婆是誰啊?”

  “我老婆是阿卉!”

  看見沈卉來了,女人們又把她叫過去笑眯眯問:“阿卉,你給金海做老婆肯不肯啊?”

  沈卉想了想,認真地回答:“爸媽肯,我就肯。”

  那時他們還小,天真無邪。後來隨著年齡增長,兩個人懂事了,也變得生分了,但那種青梅竹馬的友情並沒有變。路上碰見時,一聲親切的問候,一個溫暖的微笑,彼此心照不宣。盡管他倆誰都沒有當面表白過,但成親似乎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周圍的人都等著吃他們的喜糖了。

  然而,林永年的出現改變了一切。龐金海至今都沒想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論外表,自己稱不上美男子也差不多少;論家境,他也在林永年之上。論關系,林永年更是無法與他相比。最後沈卉竟然拋棄他選擇了林永年,為什麽?找不到答案。

  這還不算,更讓龐金海胸悶的是,介紹林永年與沈卉認識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林永年是龐金海的同學,那年他從日本留學歸來,應邀到龐金海家作客,恰巧沈卉也在,於是……結果……

  由於沈家是基督徒,林永年和沈卉的婚禮是在教堂舉行的。龐金海被邀請作伴郎。他想推辭卻找不到理由,因為無論從哪方面講,他作伴郎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婚禮那天,他陪著新郎來到新娘面前,看著他倆交換戒指、相擁接吻的時候,簡直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那種感覺真是數九寒天喝冰水,點點滴滴在心頭。

  人生有些事情是無法重來的,錯過了就錯過了,懊惱也沒用。他只能哀歎自己命薄,嘴邊的鴨子也會飛走。

  崇德坊有個算命先生賈半仙,說他男生女相,福祿無雙。狗屁!事實是他既沒福也沒祿,糟糕透了!林永年才是上帝的寵兒,事事順遂,春風得意!

  這十多年裡,他眼睜睜看著林永年當了老板,事業越做越大;眼看著他住進了西班牙式小洋樓,坐上了奧斯汀小汽車,身邊還有可愛的女兒和美麗的妻子陪伴,真正是福祿無雙。

  他的心上人、當年那個鄰家小妹雖然已經三十多歲,做母親了,但容貌依然姣好,身材依然窈窕。她身穿墨綠色天鵝絨旗袍,外罩雪白的羊毛背心,一頭烏發瀑布般披在肩上,時尚優雅,容光煥發,而且更多了一種少婦特有的風情,嫵媚而溫柔,眼神顧盼間讓人難以抗拒……

  一隻手突然拍在龐金海肩膀上,打斷了他的思緒,還嚇了他一跳。

  “什麽事永年?”他定了定神問。

  “你來,跟你說句話。”

  林永年把他拽到一邊,悄悄指了指來賓中一個三十來歲的時髦女子:“你覺得她怎麽樣?”

  “你什麽意思?”龐金海反問。

  林永年說:“這位汪小姐是從南洋來的,丈夫死了,留了一筆遺產給她。她人不錯,活潑開朗……”

  “打住!打住!”龐金海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對她沒感覺。”

  “感覺慢慢會有的,試試看嘛。”

  “不,我不想試。”

  林永年無奈地搖了搖頭:“金海,你和我一樣也是奔四十的人了,怎麽還不想著成個家?難道真要打一輩子光棍?”

  龐金海笑笑說:“打光棍也不錯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無拘無束的,跳跳舞喝喝酒,想幹嘛幹嘛……”

  “你這叫鼠目寸光!”林永年打斷他:“不錯,現在你是挺瀟灑,但你就不老了嗎?到老了怎麽辦?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連說說話的人都沒有,豈不是太可憐了?”

  龐金海聳聳肩膀:“泥蘿卜吃一段揩一段唄。這年頭今天不知明天事,想那麽遠幹什麽。”

  “你不想我想!”林永年正色道:“我倆像兄弟一樣,我不能眼看著你這樣荒唐下去,你必須得成家了!”

  一股強烈的苦味泛上龐金海心頭。他借點香煙緩和了一下情緒,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講老實話,我何嘗不想成個家?可是好女人讓你給娶走了,再也找不到了。”

  林永年似乎沒有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擺手道:“你說什麽呢,上海灘這麽大,漂亮賢惠的女子有的是。”

  龐金海說:“就算有,人家看不上我也白搭。”

  “怎麽會!”林永年說:“你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又這麽能乾,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龐金海瞪了他一眼:“哎我說,你是不是在挖苦我啊?”

  林永年說:“誰挖苦你了,我講的都是實話。你龐金海鑽石王老五夠不上,黃金王老五當之無愧……”

  “得了得了,別拿我開心了。”龐金海轉移話題:“最近時局怎麽樣?聽說武漢、廣州都淪陷了?”

  沈卉給他們送來了可口可樂,接口道:“唉,這樣下去怎麽得了,中國會不會亡啊?”

  “不會!絕不會!”林永年很有信心:“中國從古到今幾千年了,就像一棵大樹,根深蒂固,小日本想滅我們,哪有這麽容易!”

  龐金海搖頭:“可是國軍節節敗退,情況實在不妙啊。”

  沈卉見氣氛有些凝重,拍了拍手說:“莫談國事了,跳舞吧,來跳舞吧。金海,你去開留聲機。”

  龐金海雙手抱拳喊了聲“得令”,打開客廳一角的立櫃式留聲機,挑了一張《何日君再來》的唱片放上去。周旋演唱的這首歌眼下正火遍上海灘。

  沈卉挽起丈夫,隨著歌聲翩翩起舞。在他們的帶領下,來賓們紛紛加入,小客廳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那位南洋來的汪小姐邀請龐金海跳舞,他以需要照看留聲機為由婉拒了,獨自站在角落裡,望著那個美麗嬌豔的女主人,臉色越來越陰沉。

  《何日君再來》放到了第三遍,歡樂的氣氛達到了高潮。沈卉粉面緋紅, 笑靨如花。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這幢西班牙式小樓坐落在花園中,有人在敲花園的橡木大門,而且敲得很重很粗魯。

  跳舞的人們驟然停下,而周旋的歌聲卻在繼續:……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此時此刻,這歌聲讓人心裡發緊頭皮發麻。沈卉朝龐金海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皺起眉頭問丈夫:“誰來了?”

  林永年搖搖頭:“不知道。”

  “奇怪,”沈卉嘀咕:“該來的好像都來了呀。”

  敲門聲停了片刻又響起來,比剛才更重更急。客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惶恐。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詞——76號特務。

  自從去年淞滬抗戰失利、國軍撤退之後,上海周邊地區都被日寇佔領,租界成了一座孤島。

  租界是英美法等西方列強的地盤,日寇不便公然侵犯,於是扶植一夥地痞流氓,在極司菲爾路76號建立特務組織,讓他們充當打手。

  租界當局懾於日寇的淫威,只能睜隻眼閉隻眼,於是76號特務愈發囂張,報紙上幾乎每天都有進步人士被殘殺被迫害的消息,搞得人心惶惶。

  林永年支持抗戰,是個堅定的愛國者。76號特務會不會把他列入黑名單,現在找上門來了?

  來賓中只有龐金海還算鎮定,他把手中的酒杯一放說:“你們待著,我看看去……”

  “不!你別去!”

  沈卉攔住了他,回頭喊道:“周嫂,你去看看誰來了?當心一點,問明白了再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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