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盯著林朱,問道:
“你可知,我為何背叛柳家?”
這個問題,何止林朱想知道。
就連林巨賢,甚至,整個林家都想不透,一個養育十年,視為己出,更培養成運籌帷幄的天縱之才,為何會如此煞費心思的整垮林家。
程雨面露微怒:
“滿朝文武,皆稱讚林丞相,聰明睿智,胸懷天下,柳青山一代帥才,戰無不勝,可誰又知道,在王朝鐵騎的後山,埋著十萬將士的枯骨,滿朝百姓,家家皆白素,滿城遺孀!!”
一連串的話,程雨臉色潮紅,鏗鏘問道:
“林少爺!我想問,這是誰的罪孽?!”
林朱一怒,反駁道:
“程雨!歷朝歷代,只要打仗就會死人,開疆擴土仍然如此,這是建立盛世王朝的必然經歷,誰也沒有辦法!”
程雨駁斥道:
“我從不否認,打仗就會有人戰死沙場,可我天朝鐵騎,有多少人,死在了朝堂百官的私欲之下,你可知,十年前引發離陽,天罡大戰的導火索,是什麽?!”
程雨沒有氣急敗壞,而是低聲喃喃:
“居然,是為了一個女人!”
說到此,這個一身傲骨,八傑之一的少年,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哽咽道:
“這個天下,這個世道,這個王朝,都不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林朱神情黯然,沉默不言。
許久後,林朱一聲歎息,他說不清,程雨做的事情,是對是錯,但他明白,程雨不是大奸大惡,十惡不赦的人,相反,他是一個心懷天下,一心為百姓造福的卓越英才。
可卻走到了這一步。
這到底是命運,還是劫數,他也說不清。
就像程雨曾寫的詞:
那一身黃袍,負了天下百姓。
千萬枯骨,可笑隻為君王死。
滿城遺孀,家家白素,苦等一生。
嗟歎百姓淚,英雄塚,黎民苦多。
誰在歲月裡長長歎息。
……
“松綁!在抬一桌酒宴過來。”
一聲命令,獄卒誠惶誠恐的打開鐐銬。
等酒宴抬上來,林朱揮揮手,讓所有人出去,不管今日,他說與不說,他都要親自送他一程,平民百姓人家,都有斷頭飯一說,他程雨,不但是自己的義兄,更是堂堂的天罡八傑之一,怎能連百姓都不如?
一行人離去,牢獄只有林朱,程雨。
林朱為程雨斟滿一杯酒,望向他:
“爺爺說了,只要你說出地圖的下落,供出幕後的指使者,他就會頂著百官的壓力,哪怕棄官不做,也會留你一命。”
程雨自言自語道:
“這個世道病了,天罡國也病入膏荒了,所以,才會有很多麻煩事,只有我們這種醫世道,醫天下的書生,才能妙手回春,雖然,做起來很難,可總是需要有人去做。做好了,別的不說,天下的黎民百姓,就會人人有飯吃,有書讀,不啼饑,不號寒,這種事有人做,就會有人死,我就是其中一個。”
林朱眼眶微紅,問道:
“還有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程雨柔聲笑道:
“信仰!信仰二字最重要,人若是沒有信仰,就會亂了世道,天下人,就會只剩下私欲,不講規矩,不擇手段的想成為富貴人家,想著做人上之人,你想想,人若是分為三六九等,底層家的男孩子,只能一生勞碌,
女孩子,甚至會淪為富貴人家的玩物,這是多麽恐怖的一個世道?” “當官也是如此,滿朝百官,若是沒有信仰,沒有目標,不心懷天下,那就只會鍾情權勢,一心的貪戀權位,那是比貪戀金銀更可怕的,那是會遺骸蒼生的!”
林朱一笑,歎氣道:
“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麽愛講道理。”
敲了敲林朱的腦袋,程雨眼神溫暖:
“可哪句話,你聽進去了?”
林朱愣了一下,笑了笑。
程雨突然輕聲道:
“對了!咱家的山楂樹,今年收成怎樣?!”
“甭提了!”林朱擼起袖子,開始喋喋不休。
大概就是,有幾個農家漢子,貓著黑跑到山楂林裡去偷程雨的山楂,結果,被程雨的守林人,抓了一個正著,一頓暴揍後,逼著他們吃山楂,不吃的牙酸,人不放。
最後,幾個農家漢子哭爹喊娘,說自己實在餓急了,才出來偷山楂,最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說沒法活了,守林人常年受程雨的影響,性子樸實,善良,也跟著嚶嚶的哭了起來,最後,還送出幾筐山楂。
“等我聽到後,簡直笑死我了。”
說林朱沒有笑,而是,雙眼流淚,抽泣道:
“回家看著你的山楂樹吧!好不好?”
輕輕一笑,程雨伸手替他擦去淚水。
“知道嗎?我這一世,很少開心,因為這個世道,不讓我開心,可唯獨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上天給我唯一的救贖。”
林朱掏出一包用牛皮紙包裹的山楂,哽咽的笑道:
“這是守林的老葉,親自給你摘的山楂,嘗嘗,瞧瞧這個老東西,有沒有施肥,灌溉,你告訴我,回頭我在去收拾他。”
拿起一顆,丟進嘴角,仍是酸澀帶甜的味道。
山楂,就像他的一生。
有苦,有甜,有酸,有瑟。
程雨淒然一笑,咬斷了舌頭。
林朱並未察覺到,直到他的嘴角,滲出了烏血,林朱才如遭雷擊的一震,然後,雙眼通紅的衝向前,一把扶住了他,終於叫出了一聲“哥!”
命懸一線的程雨,只是紅著眼睛怔怔望著他,說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
“弟,我們回家好不好?”
……
臨死之際,程雨塞給了他一封信。
信,寫的什麽,無人知曉。
……
那一日,刑部走出一名身穿華貴黑衫的少年,他背著一名身死的少年,徐徐的走向林府。
刑部重犯,就算身死,也不能移交。
可面對,這名黑衫少年。
刑部數百名獄卒,卻無人敢攔。
林朱淚眼朦朧,低聲道:
“都說士為知已者死,那司馬悠塵,哪裡配的上做你的知己?!”
蕭一斬,荀芝山也是老淚縱橫,想接過程雨的屍體,卻被林朱拒絕,他淒然笑道:
“小時候,都是他背我,如今,我背他一次,又何妨!”
林朱背著程雨,緩緩前行。
……
數日後。
林家鼓響,縞素白旗下,一人出殯。
林朱,親自抬棺。
後山,新添一座青石墓碑。
墓碑上,書寫著幾個大字:
林巨賢愛孫:程雨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