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淅瀝落下。
柳添雲收刀落在地面時,賴小章才漸漸回過神來。
“記住了嗎?”柳添雲將刀橫在他面前,道。
賴小章舌橋不下,緩慢地搖著頭。
柳添雲道:“哪怕記住一招也是好的。”
賴小章還是搖頭,“又多又快,我就是有兩個腦袋,也記不過來!”
柳添雲歎了口氣,道:“也罷,讓你記住這麽多劍招,確實難為你了。我那書房有一本齊陽劍譜,就擺在書架上,你拿去看看。這些天你就住我那書房,不要往山裡其他地方跑,免得又撞上周佚那幫家夥。”
賴小章道:“那你住哪?”
柳添雲道:“我自有住處,山間哪裡躺得舒服,我就躺哪裡。”
賴小章道:“我這是鳩佔鵲巢了。”
柳添雲笑道:“不白讓你住,劍譜也不白看,平常除了練劍外,你總得多寫幾篇書貼不是?”
賴小章笑道:“果真是個書癡。”
柳添雲道:“我會的劍法,今天已然全使給你看了?”
賴小章睜大了眼睛,驚道:“全部的劍招?”
柳天雲道:“雖才十余式,但你若能加以練習,掌握一二,至少是不會再挨打了。”
賴小章心下頗有觸動,問道:“你就那麽相信我?”
柳添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能寫得一手好字,又能壞到哪去?”
他並未說出還因為凌九。
賴小章道:“你對書法的癡迷,倒是有些極端了。”
柳添雲道:“喜歡一件事,不做到極致怎行?”
賴小章低頭道:“可我終究算不上是你朋友,你大可不必對我這般好的。”
柳添雲道:“你教我書法,我教你劍法,不算朋友?”
賴小章沉默了,臉上帶著微笑。
亦師亦友,不過如此。
有的人相識相知數十年,最終卻做不了朋友。
有的人只是一次相逢,卻已是朋友。
柳添雲見他如此開心,忽地嚴肅道:“別高興太早,剛才我使那十余招,已是我十七年的功夫。”
賴小章神色一驚,吃吃地道:“十七年!”
柳添雲道:“不過你要真打算練下去,定然用不了十七年,至少我是這般覺得的。”
賴小章道:“希望如此。”
柳添雲道:“既是如此,此後你還得自己從劍譜上摸索,但切忌將那劍譜帶出書房去。”
賴小章道:“我懂!李庭舟那些人,總能把白的說成黑的。”
柳添雲點了點頭。
二人正說著時,忽地竹林中出現十余柄劍。
他們正朝二人走來,其中一人一邊拍手一邊道:“好一個把白的說成黑的,只是不知你們又躲在這兒做甚?”
柳添雲和賴小章朝人聲處看了去,只見李庭舟正帶著一行人過來。
柳添雲將刀遞給賴小章,臉色已沉了下來,“你先回去。”
賴小章盯著李庭舟等人,道:“沒那必要。”
柳添雲輕聲道:“那待會兒你別說話,有我在,他們不敢拿你怎樣!”
賴小章點頭應了一聲。
十余人已停在二人面前。
風止,竹林沉默。
柳添雲擠出一抹笑,道:“不知三師兄今日來我這寒窗有何事?”
李庭舟瞥了一眼賴小章和其手中的刀,雙手搭在柳添雲肩上,呵呵笑道:“柳師弟,你也真是的,
缺砍柴的樵夫,你跟我說就是,叫這小子給你砍柴,你也不怕髒了你的眼?” 柳添雲面露疑色,將他的手攬了下去,道:“哦?三師兄是覺得人還分三六九等?”
李庭舟背著手,道:“可不就是嘛!你不是最愛乾淨?怎如今也不嫌棄這臭小子髒了?”
柳添雲道:“外面髒不打緊。”
李庭舟聽出他有言外之意,皮笑肉不笑,道:“想來柳師弟不知道,這小子是凌九的朋友,指不定跟凌九暗地裡幹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陰險得很,不如把他交還於我,我自會處置。”
柳添雲道:“我知道,無妨!”
李庭舟歎了口氣,道:“只是這小子終究是我押上山的,柳師弟你就這般搶過去,師兄我這臉面始終有些掛不住啊。”
柳添雲看著他的臉,道:“三師兄的臉面,周佚他們沒幫你扶著?”
他這一說,李庭舟身後的周佚等人都往前站了一步,瞪著柳添雲。
李庭舟伸手一攔,喝道:“都給我退下。”
他又笑道:“柳師弟,我知道你劍法高超,不怕我們,可若你真想幫這臭小子,豈不是與整個昊陽門作對?”
柳添雲道:“哦?得罪了三師兄便是與整個昊陽門作對?”
李庭舟神色忽然一沉,眼中閃過一絲冰冷,道:“柳師弟,話可不能這般說,只是這小子的事,除了掌門外,幾位師叔也都知道了,不殺他已是我心慈手軟了,難不成還要給他好日子過?”
賴小章聽得終於忍不住,道:“李庭舟,你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你怎麽和你那些師叔說的,自己心裡沒數?”
周佚朝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臭小子,敢和我們三師兄這般說話,你皮子又癢了?”
賴小章道:“癢不癢也和你沒有關系,給別人當狗還叫得如此高興,倒也是難為你了!”
周佚一聽,怒不可遏,忽地拔出了劍,道:“你找死!”
賴小章退了一步。
李庭舟將周佚手中的劍壓了下去,對柳添雲道:“柳師弟,你聽聽,這小子嘴巴就是不乾淨,並非周師弟他們非要打他,只是他就是這般欠打。”
周佚道:“三師兄說得對,這小子罵我,我尚且可以接受,可他平時沒少侮辱昊陽門,若不是我和張楚他們謹遵師訓,這小子已死在我劍下不下百回了。”
柳添雲看著他手中的劍,笑道:“周師弟果真是忍性好,不妨先把劍收了。”
周佚看了看手中的劍,面露難堪,隻好收了劍。
張楚在其身後道:“柳師兄,我們都知道你是在幫那臭小子,難不成你真為了他要和師兄弟們翻臉?”
平勇道:“是啊,孰輕孰重,柳師兄可得想明白。”
柳添雲面若冰霜,道:“我想得很明白,等掌門出關,我自會將此事告知於他,掌門自會定奪。”
李庭舟道:“柳師弟,你跟師弟們較什麽真,這點小事哪還用得著驚擾掌門,他可沒時間管這破事,只怕出了關待不上幾日,就又下山去了。”
柳添雲自然明白,白扶傾每次出關,處理完山門要事便會下山。
白扶傾並非去尋凌九報向昊陽之仇,凌九的事向來由陶之遙和三師叔陳仲等人做主。
只是這些人都和李庭舟站在一條船上,白扶傾所做的決定時常算不了數,這幾人三言兩語,沒少改變白扶傾所做的決定。
何況白扶傾並不想管這山裡的事,他隻一心向著江湖。
昊陽門眾人一直都很納悶,每次白扶傾出關,下山再回來,中間也不過兩三個月。每次回來又都是閉關修行,漸漸已不過問山門之事了,眾弟子都不知他這般到底為了什麽。
不過,柳添雲每次見其回來,若不是沒了劍,便是劍斷了,又或是劍上多了幾條缺口。
白扶傾似是下山與人比劍了。
這終究只是柳添雲的猜測。
他思索片刻,這才道:“的確,掌門逍遙自在慣了,倒也不想管這事。不過如今賴小章已是我朋友,你們若還想像此前那般對他,可就要先問過我了。”
賴小章驚愕地看著他,吃吃地道:“柳兄,這……”
柳添雲只是擺手停住。
賴小章見狀,並未說完。他很清楚,柳添雲此話代表著什麽。
李庭舟搖頭笑道:“柳師弟,你可知你在說什麽,難道你想要走凌九那條路?”
柳添雲道:“三師兄不必多言,若想搶人就動手吧,或者你也可以回去稟報各位師叔。”
李庭舟冷哼一聲,道:“不愧是你柳添雲,我已給足了你面子,如今你不要,也休怪師兄我無情,今日無論怎樣,我也要將這小子帶走,昊陽門並非是你做得了主的。”
李庭舟說著時,已伸手拔出了劍,身後周佚等人的劍隨之出鞘。
竹林間霎時充斥著寒意,須臾間靜了下來。
賴小章見狀,站了出來,道:“行了,我跟你們走。”
柳添雲見狀,忙道:“小章兄弟,我已說了,你是我朋友。”
賴小章將刀遞到他面前,點頭微笑道:“柳兄,能結交你這樣的朋友,已是我賴小章佔了天大的便宜,可你畢竟身處昊陽門,犯不著跟他們動手。”
柳添雲並未接過他手中的刀,隻道:“可你此前說的那番話……”
賴小章打斷道:“至少為了我這樣的人,沒那必要。”
柳添雲認真道:“有必要。”
賴小章道:“卻沒必要得罪小人。”
柳添雲沉默。
李庭舟冷笑道:“小子,你就只會罵我是小人?我已聽得耳朵起了老繭, 並不生你氣,只可惜你那身皮可起不了老繭,若挨了打還是會疼的。”
賴小章沒有正眼看他,回道:“李庭舟,不得不說,你不去做官倒是可惜了,劍客不應是像你這樣的。”
李庭舟仰頭道:“哦?”
賴小章道:“我記得你連劍也拿不穩。”
李庭舟想起浦河鎮那一晚,嘴角略抽了一下,當下抬劍指向了賴小章,罵道:“臭小子,我遲早撕爛你這張賤嘴。”
柳添雲見狀,忽地抄過賴小章手中的刀。
只聽鏘地一聲,李庭舟的劍已飛了出去,插在葉堆中。
李庭舟看了看地上的劍,大驚失色,轉頭盯著柳添雲,吃吃地道:“柳……師弟,你當真要為了他與我翻臉?”
柳添雲歎了口氣,“你我本就用不著翻臉。我已說過,他是我朋友。”
眾人隻覺柳添雲不同於往日,瘋了似地,完全變了個人。
李庭舟並未回話,忽地一招手,周佚等人已將柳添雲和賴小章二人團團圍住。
李庭舟走去拔出地上的劍,冷冷地道:“柳添雲,你真當師兄我怕你?”
柳添雲手裡的刀翻了一轉,一道流光從刀刃掠過。
賴小章站他身後,搖頭道:“柳兄,何必為了我給自己招來麻煩?”
柳添雲看著對面的師兄弟們,苦笑道:“這山,的確可坐看雲起,卻無水窮處可行,或許我該下山瞧一瞧不一樣的風景了。”
他說著時,閉眼、仰頭。
陽光穿林而下,照在他的臉上,白色衣角在微風中輕輕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