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逝去,新月悄然升起,落霞在那夕陽西下處,久久未能散去。
凌九看著孩子們的屍體和地上一動不動的孟小蝶,嘴角微微顫了起來,全身驟然變得麻木。
像是無垠的天空突然劈下一道雷電,落在他的頭上,又如同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無比刺骨的冰水。
這一刻,時間仿佛停止了,他像個斷了線的木偶立在原地,那根讓他充滿希望的線,已然悄悄滑落,線落地時,無聲的剝奪著他擁有的一切。
他就這樣站著,上天給他什麽他就接什麽,拿走了什麽,他也只能看著。
月色下的風莫名變得冰冷,悄無聲息地切過他的背脊。
此時鐵莽等人將目光移了過來,盯著凌九和他背上的小小。
鐵莽呵呵笑道:“原來那女娃子還在啊,這娘們還挺會騙人。”
瘦子道:“這娘們還養了一個男人,不過,咱也不怕多殺一個。”
鐵莽小心翼翼地捧著被砍掉的耳朵坐在床上,擺手道:“行,那就交給你們了。”
其余幾人應了一聲得嘞,隨之提著砍刀和斧頭,大搖大擺地朝凌九和小小走了過去。
孟小蝶的眼神中充滿了驚恐,朝凌九道:“阿九,你們快走。”
可如今只有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凌九背著小小一步一步往外退去,瘦子和其余人見狀,搖晃著手裡的斧頭和砍刀,卻是慢下了腳步。
瘦子對他撇嘴笑道:“你帶著個女娃娃,跑得掉嗎?”
小小趴在凌九背上,顫栗地發出哀鳴般的哭泣。
她像一個在夜幕中迷路的孩子那樣哭著,想著她的蝴蝶姐姐,哭自己,哭那驀然間消逝的親人們。
她仿佛掉入深淵,那裡寂靜無聲,無論往哪看,都是黑暗。
在她腦海中,姐姐和小唐那群哥哥姐姐的模樣似乎正被一股邪惡的力量狠狠地一絲絲抽出來,飄散在了風中,漸漸織出一幅灰白的悲哀,和新月照在大地的顏色一般。
夜幕已經襲來,再美的月亮,再繁多的星辰也無法驅趕這片黑暗。一聲聲的撕心裂肺,已被月色籠罩。
她甚至忘記面前還有一群禽獸正朝著她和凌九慢慢逼近,同時也忘記了什麽是害怕。
她隻想著她的家人們。
凌九將她從背上放了下來,站在一棵樹下。
小小終於回過神來,她終於有些害怕了,哭泣著對凌九道:“阿九,我怕……”
凌九蹲下身,撫了撫小小的頭髮,聲音也略微顫抖起來,安慰道:“小小別怕,沒事兒,有阿九在呢。”
小小哭得抽抽搭搭,問道:“阿九,姐姐和小唐他們流了好多血,他們是不是……”
其實她什麽都懂,沒有問出那個字,姐姐告訴過她,那個字不吉利。
只是她不相信那是真的,似乎在尋求一個不真實的答案。
凌九道:“他們只是睡著了,乖,你站在這裡別動,等阿九收拾了這幫壞人,好嗎?”
他從袖口扯下一塊布將小小眼睛蒙上,又道:“小小乖,待會兒什麽都別看,好不好?”
小小嗯了一聲,並沒有扯下眼上的布。
她就站在那棵樹下,眼布在風中搖曳著,為她遮住了世間殘酷。
那些人販並未著急殺了他們,他們走得很慢,認為自己是在折磨眼前的那個男人和小女孩。
瘦子對身旁五人笑道:“沒想到他還有時間交代遺言,
看來也不打算跑了。” 有人道:“人家手裡拿著劍呢,看來還是個大俠啊!”
另一人道:“世上哪有大俠會窩在深山老林裡的?你們別總拿人說笑。”
瘦子指著凌九手中那把炫黑的劍,捂著肚子笑道:“你們瞧瞧,那把劍的劍柄還是木頭做的。”
他這一說,其余幾人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行了,別跟他廢話,咱這肚子也餓了,看見那還有兩頭野豬了嗎?殺了他,咱吃個烤全豬再走。”
這人一說,其他人的肚子也叫了起來,他們不再廢話,眼神刹那間變得可怕,都朝著凌九快步走了過去。
凌九還未站起身來,一人已經揮著砍刀朝他後背砍了去。
下一刻,那人停住了,瘦子等人站在後方,無法瞧見正面的情況怎樣,只能叫著那人的名字。
那人左右搖晃,手中的砍刀並沒有落在凌九身上。
瘦子見狀,大聲說道:“我說你整不整得成啊,麻利點的!”
話音還未落,一把炫黑的劍已洞穿那人身子,從背脊冒了出來,伴隨著血肉的撕裂聲和斷骨聲,凌九已把劍抽了出來。
沒有人看見血從那人的身體裡流出來,他殺人的速度很快。
那人倒在了凌九腳下,瘦子等人見狀,都怔了片刻。
瘦子叫道:“大家一起上。”
這些亡命之徒,似乎沒有一個怕的,提著手裡的家夥衝向凌九,大吼大叫。
瘦子處在最後,沒有上去,他似乎覺得自己很精明。
凌九提著劍往前一踏,天玄劍炫黑的劍刃透著淡淡寒光,與月光融合在一起。
只見他將劍橫劈而去,身輕如燕,一閃而過,嘶嘶破風。交鋒時銀光乍現,如火樹銀花,凌九從幾人空隙中如遊蛇一般穿行而過。
那幾人剛舉過脖子的砍刀和斧頭已斷成兩截,落在地上。
瘦子本正朝凌九奔過來,可見得一道身影如風般在人堆裡閃過,他不得不急忙止住腳步。
凌九來到他身前,天玄劍上的血如赤色水銀一般,很快流得乾淨,一滴也沒沾染在劍上。
瘦子從凌九肩上看了去,那幾人已定在了原地,再無動作。
凌九死死的盯著他時,那幾人便如被折斷的樹乾般,轟然倒地。
那已是五具屍體。
此時那瘦子顫顫巍巍站在原地,手裡的斧頭落了下去,突然身子一癱,跪在了凌九身前。
他的眼神布滿驚恐,一陣冰涼從背脊一直蔓延至全身,冷汗匯聚成一滴豆大般的汗珠沿著鼻梁滑下。
他在等待死亡,等待本就應該屬於他的死亡。
凌九面無表情,瘦子正準備開口求饒,可還沒吐出一個字,天玄劍已從他脖子中間刺了出去,鼻尖那滴汗珠墜在地上。
凌九伸手一拔,天玄劍從這瘦子脖子中迅速穿過,又被他握在手中。劍柄和他的右手沾滿了血,唯獨劍身卻煥然一新,仿佛吃越多的血,這劍便越加鋒利。
那瘦子捂住脖子倒了下去。
凌九提著劍迅速往屋內走,到門口時往裡一看,鐵莽正扯布包裹著自己右邊的耳朵。
他另外一隻耳朵聽見了有人進門,卻頭也沒回地問道:“解決了?那過來我幫包一下耳朵。”
凌九走了過去,天玄劍在他掌中翻轉一圈,一道寒光沿著刃口緩緩流動。
他本想走得更快的,可孟小蝶就在鐵莽腳下,他擔心了。
鐵莽見人還沒過來,大聲吼道:“你他娘的腳瘸了啊?能不能給老子趕緊過來。”
凌九如他所願走過去了,一劍劈下。
鐵莽忽覺有一道勁風朝自己襲來,便覺得不對,猛地回頭一看,卻正巧躲過了凌九這一劍。
他的運氣不錯,凌九這一劍隻劈在了他的左耳上,鐵莽手中還攥著他的右耳,左耳又已經掉在了地上。
鐵莽慘叫一聲,看著地上的耳朵,往後退了幾步,摔在了牆角,神情又驚又孔,嘴裡不斷念道:“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凌九現在什麽也不在乎,他本來從不屑於偷襲,可對待鐵莽這樣的人,不必講什麽江湖道義,這些人本就沒有什麽道義,又談何講?
在他心裡,殺鐵莽等人,無異於殺幾頭禽獸。
可明顯,鐵莽這種人連禽獸都不是,他們本就不應該出現在世上,更不應該活到現在。
凌九現在隻想為孟小蝶和孩子們討了這個公道。
鐵莽還在捂著耳朵哀嚎,凌九踩著他的耳朵,踩得細碎,耳朵中軟骨斷裂的窸窣聲,直讓鐵莽咬牙心痛。
隨之,凌九輕輕抱起孟小蝶,將她放在了床上,這才拖著劍朝鐵莽走了過去。
孟小蝶費力地伸出手拉住了他,顯得很擔心凌九。
凌九回頭將她的手輕輕放了回去,溫柔地道:“沒事,馬上就沒事了。”
孟小蝶點了點頭,她終於明白,凌九並非常人。
鐵莽此刻也顧不上自己的兩隻耳朵,隻好忍著疼痛站了起來,他的兩邊臉頰已流滿了血,注入了脖頸之中。
他站起身時,已將砍刀取出緊緊攥在手中。
擦了擦臉上的血,他對凌九怒道:“雜碎,有兩下子,沒想到你竟能殺了我那幫兄弟,剛才若不是被你偷襲,老子怎可能掉了耳朵,現在也該讓你嘗嘗被刀割的滋味了,老子可不是吃素的……”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一道寒芒已從他天靈蓋落下,鏘地一聲,一條血痕從鐵莽額頭一直延伸到咽喉,血痕中慢慢滲出了血來,
他並未瞧見那炫黑的劍是何時落下的,倒下前,只見凌九已還劍入鞘。
鐵莽倒地,眼睛也沒能閉上,他並非死不瞑目,只是來不及閉上眼睛罷了。
凌九多看他一眼,便覺得髒了自己的眼睛。
他急忙轉至那櫃子旁,胡亂的翻著藥。只因他看見孟小蝶腹部的傷口還在不斷冒血時,早已是心急如焚。
他不想孟小蝶就這樣死去,可翻來翻去,他發現這家裡已經沒有任何可用的藥了,能用的藥當初都被孟小蝶拿來為他療傷了。
孟小蝶聽到他翻箱倒櫃的聲音,咳出了血,只能歪著頭對凌九無力地道:“阿九,你……你別翻了,我有話對你說。”
凌九沒有再做徒勞的翻找,隻好回過頭來到孟小蝶身旁,他撿起孟小蝶的紗衣,蓋在了她身子上,又慢慢將她的腦袋扶了起來靠在自己懷裡。
孟小蝶躺在他懷裡時,消瘦的臉和外面的月色一樣蒼白。
凌九強擠出一抹微笑,道:“蝴蝶,阿九在,你慢慢說。”
孟小蝶又問道:“小小呢!”
凌九道:“她在外面呢,我抱你出去。”
他不想再讓小小看到屋內的血腥,於是緩緩將孟小蝶抱在懷裡,朝門外走去。
月色如水,正如昔日孟小蝶扶著阿九走出門外,兩道淺淺的影子被送進無暇的月光中。
這夜,風在月光中緩緩流轉,似在哭泣。
凌九坐在小小身後的那棵樹下,孟小蝶依然躺在他懷裡,血在他指縫間逐漸變得冰涼,慢慢凝固。
他取下小小眼上的布,道:“小小,姐姐有話對你說。”
小小看著凌九懷裡的孟小蝶,忽地哭出聲來,眼淚一刻也停不下。
孟小蝶想要抬手,凌九便幫她扶著手,那隻染滿鮮血的手放在了小小的臉上。
她輕輕撫著小小的臉,微笑道:“小小,不準哭了。”
小小不再哭出聲了,只有眼淚在流,她說:“我不哭,姐姐,我不哭了。”
孟小蝶道:“小小,姐姐好疼,以後可能你就再也見不到姐姐了,你要跟著阿九好好活下去,知道嗎?”
小小嗯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顆糖,抽泣著道:“姐姐,你吃糖,吃了糖就不疼了。”
孟小蝶將糖推了回去,道:“姐姐舍不得吃,留給小小。”
她又看向凌九,咳嗽兩聲,道:“阿九,我早應該想到你肯定不是一般人的。”
凌九道:“我血都是紅的,心是熱的,也會心痛,也會掉眼淚, 我和你一樣,都是一般人。”
他說著時,眼睛裡的淚水在打轉,他沒有忍著不哭,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
這是他這五年來第一次流淚,他本以為自己眼淚早已經流幹了,可看著孟小蝶奄奄一息,又想起死去的孩子們,心裡一沉,鼻子一酸,眼淚就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
孟小蝶抬手替他擦著眼淚,笑道:“阿九哭起來可真醜,以後再不準哭了,你要保護好小小,你們要好好活下去,替我……”
她又咳出了血來,隨後才道:“替我,還有小唐小寶他們活下去。”
小小見她咳出血來,抽泣著說:“姐姐,你不要再說了,你先休息,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凌九看著孟小蝶傷口的血無論如何也止不住,便知道孟小蝶已撐不了多久了,就算換做是他,也許也撐不了如此之久。
孟小蝶眼前逐漸變得迷離,她拉著凌九和小小的手,無力地道:“阿九,小小,我好困,我想睡覺了。”
小小在一旁叫著她:“姐姐,你別睡,我不要你睡。”
凌九則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輕聲道:“睡吧,睡了就不疼了。”
孟小蝶的眼睛緩緩合上了,小小仍然呼喊著她,可她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凌九的一滴眼淚落在了她安詳的臉上,
她躺在阿九的懷裡,在月光下睡著了。
那時,一顆流星從天際劃過,像是一隻發光的蝴蝶,轉瞬即逝。
凌九紅著眼睛看向小小,忽然覺得,人活著,並非只是為自己而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