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和廣南王世子從銀杏林裡穿出來,就看見躺在榕樹下發呆的秦念西。
自那晚廣南王世子給秦念西送過蓮蓬後,雖然每天都一路走,卻再沒有和她打上照面。其實他知道,他突然就想躲著她,雖然她一直都是那樣,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躲著他們,但肯定不會主動往他們跟前湊。
他也不知道他躲什麽,反正就是想想就覺得心煩。閉上眼就會想起那天她大滴大滴掉眼淚的樣兒,或是她笑起來那嘴角兩個小小的酒窩兒,那對狡黠的大眼睛,再或是想象中她低著頭翻白眼、咬牙切齒的模樣兒。
他就那樣直直站著,看著她,看著那斑駁陽光裡,黃花梨搖椅上躺著的,那小小的,穿著一身白的那一個,一步也不想動,隻不想破壞那畫兒一樣的場景和那場景裡畫兒一樣的人。
六皇子望著這一幕,也呆了半晌,回過神來看著傻呆呆站著的廣南王世子,直拉了他一把要往前去,卻被他反拉了回去,他拉著他一陣風似的跑了開。六皇子好不容易才從他手上掙脫出來,惱道:“你這又是整的哪一出?”
“咱們闖了人家後院,擾了人家姑娘,失禮得很。”廣南王世子耳朵有些發紅。
“你跟我說失禮,你敲人家姑娘窗戶的時候怎麽不說失禮?”
“那時候,那時候小,不懂事得很,再說不也沒別的更好的法子嗎?”
“感情你這長大懂事就是一個把月的功夫?”
“那可不是,你沒聽說過一夜成人嗎?”
六皇子失笑斜著廣南王世子:“原來我竟不知道,一夜成人是這麽個說法?”
“咱們這不是出來歷練嗎,歷練了,自然要比從前懂事。”廣南王世子竟越發地胡攪蠻纏。
“你究竟作何想?”
“我不做何想,那丫頭還那麽小,想啥也沒用,走走走,趕緊回去,這外邊曬得慌。”
六皇子抬頭望了望那只看得見葉子看不見天的大樹,搖了搖頭,綴在廣南王世子身後回了去。
秦念西雖聽到些動靜,但他們既不出現在她面前,她更不願意主動往前湊,隻當完全不知道。
待得氣溫升了起來,趙嬤嬤牽著秦念西,慢慢回了薔薇院中用午膳。下午又牽著趙嬤嬤的手,到那書樓裡消磨了一下午。
日子就這樣悠悠閑閑,竟忽而一下就過了七八日,張青川隻偶爾早上過來看一趟秦念西,那兩個尊貴人兒卻再也沒有撞上。
一場大雨過後,園子裡越發顯得生機盎然,快到黃昏的時候,秦念西正在房裡拿著本從前沒見過的醫書,看得津津有味。胡嬤嬤突然進來報說老太爺來了。
秦念西呆了半刻,突然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胡嬤嬤和趙嬤嬤被她嚇了一跳,胡嬤嬤連忙道,姑娘別急,路上大雨阻了,是小廝先冒雨來報信兒,還要一會兒才能到。
秦念西讓趙嬤嬤重新幫她梳過了雙丫髻,又理好了衣裳,跟著胡嬤嬤急急去了門房候著,才知道舅舅已經迎了去。
秦念西有些心亂如麻,她沒想到這麽快就能見得外翁。
前世裡,實際上她對外翁是沒有印象的。
她唯一見過一次外翁,是跟母親回江南西道,到父親族裡祭祖,外翁在豫章城裡見了她們一面,那時她才三歲。
她後來聽得杜嬤嬤說過,那次回京城後不久,秦老爺寫了一封家書給母親。母親是因為那封信,才斷了秦老爺的花銷。
也因為那封信,
母親從此鬱鬱寡歡。 秦老爺在那信裡大罵母親,說她商戶出身,毫無教養,竟讓那商戶出身的外家人去辱罵他這個兩榜進士,問她可知廉恥為何物。還讓她要知福守份,她一個商戶女,她家不過用了那點子黃白之物,就得了官夫人的身份……
接了那封信,母親才知道,那次豫章城見面之後,外翁親自到廣靈找過秦老爺。
母親又聽得父親專門派回來送信的婆子說,秦老爺也是那麽當面羞辱外翁的,說他上不得台面,挾恩圖報。
母親聽了,隻氣得有出氣無進氣,抱著杜嬤嬤哭了好幾場,更覺得無顏面對張老太爺。
後來秦念西去了江南西路,才纏著太虛真人給她畫了幅外翁的小相,隻感覺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其余的,都是聽別人說的……
待得滿屋子人都站起來,趙嬤嬤和杜嬤嬤牽著她,走出了門房,一群丫鬟婆子都躬身自覺站到她身後,她才茫茫然清醒了過來。
只見得舅舅站在馬車前,伸著手,扶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下了馬車,那眉眼,和太虛真人畫的那畫兒雖有些像,卻又不太一樣。
老人身形高大,十分挺拔,雖鬢邊有些銀絲,卻絲毫不見老態,秦念西就那樣呆呆地望著他拾級而上,只看得眼裡發酸,淚珠兒奪眶而出,連跪都忘了跪。
那老人就那樣走到她面前,仔細打量了正掉著眼淚的她,慢慢彎下腰,伸出手,把她抱了起來,一隻手在她背上輕輕地摩挲著,低聲安慰道:“西姐兒不哭,外翁來了,是外翁來了……”
秦念西感受著那手的溫度和力量,還有那聲音裡無限的慈祥和心疼,越發哭得厲害,竟是想喊都喊不出來。
過得許久,秦念西才仿佛聽到一個遙遠而熟悉的聲音傳來:“女娃娃快別哭了,你外翁快被水淹了。”
秦念西恍然記起,那好像是太虛真人的聲音,他竟也跟了來嗎?可這會兒她直哭得眼睛都睜不開,由著外翁把她抱進了正廳,待得趙嬤嬤抱著她到耳房,打了水來給她細細淨了面,才喘過氣來。
趙嬤嬤牽著她進了正廳時,只看見外翁和一個道士打扮的老者正坐在上首,那不是太虛真人還有誰?
胡嬤嬤拿了墊子放到地上,趙嬤嬤牽著她跪倒那墊子上給張老太爺磕頭,老太爺卻說:“隻給真人磕個頭全了禮數就行,咱們祖孫之間,就不要講這些虛禮了。”
那太虛真人卻一把把她從那墊子上扶了起來道:“貧道方外之人,女娃娃更不用講這些俗禮。”
張青川見得秦念西哭得有些懨懨的,便心疼地上前抱了她,對張老太爺說道:“真人和父親一路勞頓,不若先去洗漱一番,待晚膳的時候再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