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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豪士歌》第3章 雨霖鈴
  雨聲淅瀝,似玉珠落盤,嘈嘈切切。

  初聞時隻覺朦朧,漸而又化錯雜。

  歸途悠遊且漫長,

  偶感迷離夢幻,亂人心緒。

  …

  這場驚蟄的時雨,終於還是來。

  雨色如煙,其間還夾雜著這時節獨有的泥土的芬芳,清麗非常。

  但卻並不像江南梅雨般,綿綿無絕期。

  此誠如人品珍饈,淺嘗輒止。

  它也自有其分寸,隻待雪化冰融,草木逢春,自當離去。

  ···

  林飛白立於簷下,肩頭輕倚闌乾,一身酥軟。

  眼望著滿園蒼翠,怔怔出神。

  一手空抬,伸向屋外,任憑珠露敲打,巋然不動。

  耳聽著雨水傾瀉,潑灑房簷,滴落芭蕉,面露憂愁。

  一手執筆,負於身後,長籲短歎不止。

  一時間,仿佛是有出離於他這個年紀之外的氣度,自內萌生,

  又於聲聲吟斷中,愈發凜然。

  只可惜,這種別樣的氣度還未成形,就被天降的異象毀了個徹底。

  突來的光亮眩得林飛白有些睜不開眼,旋即慌亂地揉了揉眼。

  不過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接踵而至的轟鳴,就又震得他後退了半步,順帶還抖落了手中的墨筆。

  果然呐,少年人的專注總是連上天都看不下去。

  只見他一手揉搓著眼睛,緩緩的蹲下身去,一手又在地下胡亂地摸索著,只是每次堪堪碰及之時,都與之擦肩而過。

  如此景象,倒真像極了老太穿針,死活都插不進去。

  最後也不知是怎麽的,仿佛是有人把掉落的毛筆送到他手裡似的,但卻又並不松手,像是故意讓他感受自己手中的溫度。

  林飛白強忍著心中的疑惑,猛睜了睜雙眼,雖然還是有些恍惚,但他還是立即就認出了那人。

  慈眉善目,鶴發蒼顏。

  林飛白冷哼一聲,一把奪過了筆,轉過頭,假意繼續看著風景。

  已經恢復老道模樣的陸行歌見此景象,不怒反喜,躬著身軀,悄然伏到林飛白耳邊,幽幽地說道:

  “威風堂堂的林大將軍,原來也會怕打雷的嗎?”

  “你一個以力證道的道士,不也怕下雨嗎?”林飛白怒目而視,反駁道。

  “話卻不能這麽說,貧道並非是怕它,只是若正面抵擋,怎麽算也是悖逆天道,終是有違世間正法,勢必不能被容忍,所以只能暫避其鋒芒,除此一條,貧道也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辦法。”

  陸行歌撚起一縷被雨水揉作一團的發絲,捋了捋,將其別在耳後,同時又見他眼眸低垂,秋波湧動,順勢流向身前人。

  正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僅如此小小的舉動,卻引得林飛白一陣惡寒。

  對著老道又是聳肩,又是乾嘔。

  陸行歌隻一笑置之。

  “訪仙求道的真人們,取法自然,得以長生,連恭維都來不及,你卻說是要避其鋒芒,此言不通,大大的不通。”他一面說著,一面又死命地擺著手。

  “少年郎,可知得於斯者毀於斯,此誠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並非是承恩於它,就必事於它。天地既生我,便就是還余自由身,如若再是畫地為牢,自陷其中,便是不智,亦是不明。”

  林飛白咧著嘴撓了撓後腦杓,隻覺得有些暈呼。

  陸行歌看著他的窘迫,又笑了笑,掃了掃拂塵,橫放在肩,揉著他的腦袋又說道:

  “你呀,

今後要走的路還長著呢。”  林飛白一把推開了陸行歌的那隻大手,又順了順自己的頭髮,皺著眉頭,氣憤地說道:

  “會長不高的呀!”

  “人小鬼大,你才多大的歲數,就開始擔心起這些事了。”陸行歌溫言笑罵。

  “明明我以前不知道比我姐姐高了多少個頭,說不定就是因為你經常摸人家,所以現在連她都比我高了。”

  林飛白雙手環抱,架在胸前,

  又氣鼓著嘴,彎眼瞪著他,露出一陣的不滿。

  這種架勢,也許只是會在他自己看來,覺得凶惡無比。

  但是在旁人眼中,卻只有滿面的稚嫩,

  像極了小孩模仿自己家大人時的場景,

  看似一板一眼,有跡可循,

  實則卻是邯鄲學步,貽笑大方。

  陸行歌瞧著他的模樣,想笑卻又不能,

  才硬生擠出了一個高人的姿態,卻玩心大盛,又欲挑逗其一二。

  “你小子根骨不錯,日後定大有作為,我看不如這樣,你且隨貧道修行,我道家三百六十法門,要什麽沒有。”陸行歌故作姿態,造作地說著。

  林飛白眉頭一橫,滿臉輕蔑,厲聲應道:

  “你那點兒江湖野路的派頭,連我姐都騙不到,還想來耍我,再回你那摘星樓關幾年吧。”

  “小白如此說話,也未免太傷人心了吧。你可要知道,這天下想入我門的袞袞諸生,根骨上佳的倒也不乏。可要我親自腆下臉來,求著別人當徒弟的,你還是第一個。這也算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你萬萬不可辜負這份善緣呐。”

  “浮世三千,驚鴻一瞥算緣,相濡以沫亦是緣,可其又正如人分善惡,你我有緣,我看也是孽緣。”

  陸行歌雙眼微眯,嘴角噙笑,不發一言,

  任他信口胡謅,唾沫橫飛,我自依舊。

  而那林飛白明明硬拽文字,卻自以文采飛揚,

  且又觀之陸行歌,覺其深明己言,

  於是信心倍增,頓時語如飛湍,滾滾東逝,

  “我看你也就是修行多了,整出毛病來了,淨說些鬼話···”

  “你就是想收徒弟,也找個體面點兒的理由吧···”

  “什麽是緣,我可不信這個邪···”

  ···

  林飛白雖是打開了話匣,但也是以盡量文雅的辭藻說道,勉強算是沒辱沒了門楣。

  陸行歌站在他身側,風姿卓越,寶相莊嚴。

  有如大雪壓青松,挺而不倒,自成一派風骨。

  他乾結的嘴唇抖動著,像是要有什麽話將脫出,

  又見其朱唇微啟,乳白的水霧隨之悠悠散出,

  此後的一切仿佛都不甚清楚了,

  也罷也罷,有些東西看不明白,也不見得是壞事。

  “緣法,最是妙不可言,最是妙不可言呐…”

  陸行歌像是入了魔,嘴裡念念有詞,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林飛白向後撤了幾步,心裡暗道不好:完了,這家夥多半是瘋了。

  突然,那陸行歌又猛地轉過了頭,林飛白一時心悸,正對上了他那雙眼睛,

  此後就再移不開了···

  他那悠遠深邃的瞳仁中似有一束光亮,於冷風中明滅,

  幽微難辨,卻攝人心魄。

  ···

  一陣的恍惚中,林飛白的眼眸深處仿佛也燃起了點點火花,

  恰如星火,頃刻便以燎原之勢蔓延了當中一片。

  不過瞬息,他的整個眼球已是成了赤紅之色,

  隨之盈滿逸出的火光又於眼眶翻飛,騰躍,

  而其中脫離窠臼的火種,又不知在哪一處依附了一片烏黑密林,

  頓時化為更大的勢頭,借由風力,起舞翩翩。

  ···

  一滴水珠自房簷滑落,還未落到地上,就已沒了蹤跡,

  林飛白此時整個人已被火焰包裹,像是披了一件紗衣,同旌旗般,獵獵作響。

  而原本粉嫩的小臉之上已是無有了人色。

  他又像是被什麽牽引了身軀,慢慢朝著陸行歌挪去,

  他每提一步,腳下就有方寸地被熾焰烘烤,瞬間乾乏。

  周遭一尺之地,俱無雨色。

  好像就是在用行動告訴旁人:生人勿近。

  ···

  偏偏卻也是這時,陸行歌躬下了身軀,

  伸出一隻形同枯槁的手指,向林飛白的臉頰探去,

  如火中取栗,

  但不同的是,在此事中,

  既無人受傷,也無人得利,

  因為有一聲清音,似空谷傳響,欲將人心汙濁滌淨。

  “陸道長,萬物皆有定數,凡事不可強求啊。”

  他的手也只是在堪堪觸及那層紗衣之前,就頓在了當空,

  而同時林飛白也已恢復了神智,一張原本紅潤的臉上,

  此時全然成了煞白之色,

  他一把拍開陸行歌的那雙大手,搖搖晃晃地退了幾步,

  一手撐著簷柱,一手撫著胸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陸行歌面露難色,不知是出於羞愧,還是憂憤,

  猛然撤回那隻停在空中手掌,決然地扇在了自己臉上,

  並沉聲正色道:

  “是貧道失態了,還請小白見諒。”

  說著他又起手垂拜前人,

  而林飛白那雙清明的眼中早已寫滿了驚恐,哪裡還受得起如此大禮,

  渾身癱軟,跌坐在了闌乾之上,

  雖是如此,但他仍保持著戒備,以一副見鬼的表情直直地望著他,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他就撲將過來。

  林飛白就這樣看,也並不受禮,

  而陸行歌也就這樣拜著,靜候其發落。

  ···

  兩廂沉默,

  雨聲已漸漸疏離,料峭的春寒此刻正當大盛,

  刺骨的冷風直襲人體肌膚,肆意侵略。

  林飛白緊咬著牙關,仍不住地打著顫,

  哆哆嗦嗦地,緩緩地又抖出了幾個字,

  “瘋子···”

  也不知天氣,還是心情使然,

  陸行歌那滿目溝壑的額間,有肉眼可見的青筋跳動了幾下,

  之後他聽到了一聲驚叫,是林飛白的聲音

  抬眼看時,他正被他的姐姐揪著耳朵,厲聲喝問:

  “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呢?人家好歹也算是個神仙,怎麽叫人家瘋子呢?”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看向了陸行歌,

  一張凶惡的臉霎時就轉為和順,柔著聲線又道:

  “歪好也該是個瘋神才是。”

  陸行歌一陣尷尬,

  正當時,又有一人將手搭在了道人肩頭,對著女孩輕言斥責:

  “姝彤,不可胡言。”

  雖說是責怪,但從這人口中透出的卻只有滿滿的寵溺。

  女孩嘟了嘟嘴,不再說話。

  陸行歌看了看那隻搭在他身上的手臂,

  墨漬將其整隻大袖渲染無白,之上流淌的色彩在其身也沾染了幾分。

  他慢慢起身,那人的手也自然滑落,

  陸行歌抬手又在肩頭抹了幾下,也不去看他,輕聲問道:

  “滿盈?”

  自然是這兩個孩子父親的林致虛,嘴角微揚,

  晃了晃提在手上木桶,裡面叮當作響。

  墨水飛濺,卻無遊魚跳動。

  “都在這裡了。”他摸著自己的肚子說道。

  “這宰相肚裡能撐船,說的怕就是將軍了。”陸行歌調笑道。

  “道長謬讚。”

  當林飛白看到自己的父親走來時,臉上這才算勉強堆起了笑,朝著林致虛跌跌撞撞地跑去,

  前人也是生怕他有什麽閃失,趕忙地迎了上去,將其擁在懷中,一陣的安慰。

  “好了好了,為父替道長向你道歉好不好,你要是還不滿意的話我就再揍他一頓,幫你出氣,好不好。”

  說著,他抬手又在陸行歌的大腿輕輕地拍打了幾下。

  林飛白也是使勁地攥著拳頭,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斷斷續續地又說道:

  “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這種把戲早就騙不到我了。”

  “是是是,我家小白已經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呢。”

  林致虛笑著迎合他,

  “這下你舒坦了吧?”他又問道。

  林飛白掙開了父親的的懷抱,雙手揉碎了眼前的朦朧,

  仍是有些失神,也不敢去看陸行歌的臉,只是低低地埋著頭看著他的腳尖。

  無聲良久,林致虛已大概知道自家孩子在想些什麽把戲, 只是自己在場,卻不好發作。

  於是他話頭一轉,又問向陸行歌:

  “陸道長,你看這···”他邊說,還邊指著林飛白,眼裡還有些精光,滴溜溜地打著轉。

  陸行歌即刻會了他的意,又是躬身,又是垂手,

  恭恭敬敬地,虔誠地像個信徒,鄭重其事地說道:

  “以太清,玉清,上清之名,定小道之罪孽,處以為人師長之極刑,於汝之身,即日執行,如律令。”

  “噗呲···”

  林飛白聽到這裡,才是笑出了聲,但隨即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氣憤地又衝著二人吼道:

  “我什麽時候說要做他徒弟了?”

  二人相視了一眼,哪裡還有什麽體面,

  肆無忌憚的笑聲頃刻就傳了出來。

  而恍若置身事外的林姝彤,望著長輩的失態,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搖了搖頭,

  嘖嘖了幾聲,同情地說道:

  “可憐人。”

  此刻,簷外歡快,簷下也是一片笑語。

  ···

  門外的小童不知是什麽時候也走進了屋,

  細聲細語,又不見他怎麽動作,便繞過了眾人,

  獨獨地,輕輕攀上了屋簷,

  只見他昂起頭顱,小口滿張,貪婪地舔舐著落在嘴邊的雨點,

  模樣裡,很是新奇。

  而那翹起的簷角上,也已是早早地被他掛上了一串鑾鈴,

  一指輕挑,金石之音迸出,

  長長地,漂流在這段時空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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