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襲輕薄的墨色鮫紗將整座天墉城隱在其間。偶有微弱的火光自某戶人家的紙窗中發散出來,與皎潔的月光交相輝映。
往日被譽為“不夜城”的天墉似乎一夕之間打破了廟堂與江湖對他的盛讚。
數月前,天墉城首富王全發之子王甫睿即將舉行冠禮,卻在即冠前夜突然失蹤。
起初,王大老爺以為自己兒子又同往日般與那幫狐朋狗友廝混,遂出動家中小廝護院將自家大宅及天墉城內各大青樓楚館翻了個底朝天,仍未找到半個身影。這時王大老爺才發現事情蹊蹺,匆忙起身去找城主。
天墉城主聽聞後,遣天刑衛隨王老爺回家探查此事。
數日後,天刑衛回城主府複命:“屬下無能,未搜到王公子下落。”城主揮袖命其退下。
只怕是凶多吉少了,王大老爺心中悲慟:可我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於是他發出賞金萬兩的告示,邀能人異士為他尋找兒子下落。
“可是並沒有結果,反而短短幾月又發生數起同樣之事。”意味深長的陳述令得說書先生住了口。
客棧中人尋聲望向二樓,想知此番挑釁之言出自何人之口。
可惜二樓廂房間間門窗禁閉,並未瞧見一星半點人影。
“嗤,這都是第幾個想學那什麽什麽‘流雲扇’的了?”
立刻有人想到近月來與失蹤案同樣出名的一事:為萬兩賞金假扮“流雲扇”。
“就是這位沒膽站出來讓大夥瞧瞧。”
“想來咱天墉城的大牢裡又要多一位江湖來客了。”許是剛才故事沒講順,說書老頭兒帶了點氣性附和著看熱鬧的眾人。
“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這也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別人,不是?”
到了此刻,似乎誰都要踩一腳這即將被天刑衛收押之人,再附上幾條話本裡常用的句子。否則,便不足以彰顯自己的正義。
“呵呵,有趣,有趣。”偏在眾人自以為勝利之時,神秘人又語出深長。
江湖人慣於直來直往,如今碰上個這麽藏在幕後之人,性子急的大漢立馬拍桌怒喝:“有趣個屁!他娘的哪個龜兒子藏頭露尾不敢來拜見你爺爺?!”
說書老頭兒一看這馬上要打起來的架勢,趕忙哆嗦著起身拾到細軟。不過,許是上了年紀的人都講究慈悲為懷:“各位壯士,此子如閨中女子般不敢拋頭露面,必是武藝欠佳,遠不及在坐諸位。大家不妨得饒人處且饒人罷。”
可惜老頭兒這般說完,自忖武功高強的大俠們反而宛如熱鍋中的沸水,你擼袖子我拔劍,只需某人再來一句便能衝上去將其削為爛泥。
“哎。”神秘人歎氣道:“寥寥數語便令諸位如仇家在世般面對在下……”他頓住,似是為了讓這群無腦之輩能理解他接下來的話:“這樣看戲不知‘子夜傘’可覺有趣?”
“什麽?”
“‘子夜傘’在這裡?!”
“哎,你幹嘛推老子?”
區區兩句便攪地眾人自亂陣腳。偏在此時,一陣大風吹開客棧門窗,須臾白霧隨著怪風流竄至屋內每個角落。
“這,這是什麽?”
“小心有毒!”
不過片刻便聽得滿堂“劈裡啪啦”之聲,間或夾雜一二句客棧老板的哀嚎。
“小心——咳咳,走——水——咳咳,小心——”慌亂中老者吃力的喊聲尤為突出,提醒著大夥莫要將燭台打翻。
有人尋聲望去想注意下老頭兒的安全,卻陡然發現哪裡有什麽老人佝肩縮背、顫顫巍巍的身影。再定睛一看,一抹倩影在嫋嫋煙霧中搖曳。
“美,美人!”那人不知不覺驚呼出聲。
“哪裡?”幾個色胚趁著白霧未退想湊近佔點兒便宜,一親芳澤摸個小手啥的,卻發現不知何時已動彈不得。
“啊——誰下黑手暗算小爺?”
“有本事咱到外面光明正大的較量一番!”
“呵!‘子夜傘’尚未露面,便攪得這裡血雨腥風,果然好手段。在下佩服,佩服。”神秘人驟然出現在那抹倩影對面,扇緣挾著罡風劃破白霧直衝其面頰而去。
“叮——”地一聲,扇子被撐開的傘面隔開。待收回傘時白霧又施施然重新聚到二人之間。
“可是妾身從前未曾好好招待過公子,惹得您對妾身不滿?”既嗔似怨的女聲誘惑著眾人停下喧鬧轉而去尋找這聲音的主人。
“不敢不敢,在下不過是近來在江湖上混了個薄名,當不得子夜姑娘如此高看。”
相談間白霧由濃轉薄只剩絲絲縷縷,其間有白衣人執扇立於二樓一敞開門的屋前。盡管他背對著眾人,但當他走向窗邊時,仍能令人感受到十足的風雅意趣。
而樓下之人也順著他看見了靠坐在窗邊被傘遮住大半身的女子。
女子轉動了下手中之傘,似乎並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反笑道:“公子說當不得妾身高看,難道妾身就當得起公子那句子夜姑娘嗎?”
白衣人但笑不語。
“是,是‘流雲扇’和‘子夜傘’!”終於有人回過神來在樓下發出驚喊。
“出現了!出現了!”
“天刑衛呢?趕緊來抓人啊!”
第一個人的叫嚷聲率先驚醒圍觀眾人,大家開始接二連三的呼喊。
“打,打起來了……”一片高聲呼喝中突然有人吞吞吐吐道。
“什麽?”
“是,是‘流雲扇’和‘子夜傘’打起來了!”被嚇到結巴的客棧老板解釋道。
原來是那女子對白衣人的微笑無甚動容,反而轉身猛地將傘往白衣人胸前一刺,隨即借著流雲扇擋傘的力道悠然飄向窗外不知名的遠方。
白衣人卻也不惱,哂然而笑追去。
徒留滿堂恍若身處夢中的客人。
須臾,整齊劃一的馬蹄聲自遠及近,十二匹汗血寶馬被天刑衛騎出雷霆萬鈞之勢,將眾人自茫然中驚醒。
“籲——”最前方領頭者勒馬俯視客棧中人:“便是爾等半夜喧鬧‘子夜傘’?”
“啟,啟稟大人!是,是我等。”見守衛這座城的天刑衛出現,客棧老板這才哆嗦著擠到人群前面回話:“還,還有‘流雲扇’,他之前……”
“無用之言不必再提,我且問你。”領頭者打斷話:“可是順著金沙河向天極峰而去?”
“或許,可能,是,是吧。”老板不確定道:“他們從那邊的窗戶直接飛走了!”
“行。”領頭者應付完客棧老板,命令身後眾人:“繼續追!”便策馬而去。
卻說這月光下的金沙河銀波閃閃,成片成群的亭台樓閣佇立在岸邊,猶如連綿起伏的群山守護著藏匿其間的寶藏。
可現下,屋頂上追逐的兩條人影將這一片靜默打破。
“流雲公子如此追著妾身,可是如江湖中那些臭男人般好奇妾身的容貌?”
“臭男人談不上,好奇還是有的。”
“哦?”子夜傘輕盈的落在一處屋脊,側過半個身影:“公子追著妾身如此之久,還陪妾身談天說地,著實辛苦了。”
“哪裡,能為子夜姑娘效勞,是在下之幸。”
“那不如讓妾身陪公子好好快活一下啊。”尾音未完便以傘為劍近身到流雲扇身前。
“既是子夜姑娘邀請,在下定當好好奉陪。”流雲扇邊回著閑話邊不慌不忙接招。
按說女子從先天稟賦來講較男子是有所欠缺的,可這子夜傘使得一手神鬼莫測的功夫,加之其步法輕功多靈動飄逸,每十數招中便有一二招是借力打力之法,一柱香下來竟與流雲扇不分伯仲。
而圓月已升至中天。
“好個正人君子。”子夜傘後退半步向著遠方突兀拔地而起的高峰道:“竟不知不覺間要將我帶到天極峰哩。”
“面對子夜姑娘,在下自不敢再當什麽正人君子。”流雲扇露出個心照不宣的笑容,再次出手。
“公子便不怕引來天刑衛徒惹麻煩?”子夜傘似是未料到之前好說話的男人突然出手,略顯匆忙地抵擋。
“在下本就受城主相邀,來請子夜姑娘至府內一敘。”
“說得好!”一道身影自下躍上屋頂,停在流雲扇身邊:“流雲公子。”又向著子夜傘掏出一塊令牌,上面赫然寫著“天刑”二字:“子夜傘,還請城主府一敘。”
“呵呵呵呵。”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自輕輕轉動的傘下傳出:“我道是誰偷偷摸摸跟著妾身,原來是天刑衛大人呐。”
“廢話少說。”天刑衛並不會對女人心軟:“你要與我二人相抗不成?”
如今子夜傘的身後便是天極峰城主府,前路被流雲扇和天刑衛擋住,似是已無路可退。但——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話音剛落她便凌空躍至流雲扇身前,以投懷之勢將自己送入其懷中。
流雲扇微愣下意識側身避過,子夜傘卻似乎愛煞了他的身子,素手一伸又要在背後攬其腰腹,然仍不能解被流雲扇算計之氣,還出言調笑:“公子如此正經,妾身追得好辛苦哩!”
流雲扇避過數招,便察覺到子夜傘之意圖,他拱手相讓一招微怒:“那請姑娘恕在下失禮了。”瞬間不再避讓子夜傘的觸碰,轉而貼面與之擦過。
“嗯?”子夜傘彎腰躲過襲向胸前的扇骨,踢向流雲扇的玉腿被其擋住,腰間被流雲扇的衣袖攬過,她嗔道:“虧妾身適才誇你,想不到竟是人面獸心的偽君子。”尤不解氣,又“呸”了一聲。
“你不用激怒流雲兄。”剛才天刑衛因兩人纏鬥地緊,一時無法插手。此時見這二人都各退幾步相互問候,便直言:“他憐香惜玉,我不。”
“哼!”子夜傘挽起剛才打鬥中散落的鬢邊碎發:“妾身倒忘了這裡還有個幫手哩。”
“那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同他一樣是個偽君子!”這是氣狠了連妾身都不再多言。
流雲扇聽聞哭笑不得,隻無奈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我欺。”
然子夜傘已起身攻向天刑衛,不過天刑衛的武功路數多是大開大合,帶著一往無前的架勢,一旦對上眼中便無男女老幼殘弱之別,相較流雲扇的瀟灑飄逸難對付多。
但子夜傘既然敢主動攻擊,自是有所倚仗。她同之前與流雲扇對決時一樣,邊上手調戲邊語出戲言:“妾身曾聽聞天刑衛中只有最厲害之人才被賜名天刑,其余皆是代號。不知官爺排行第幾呀?”
“……”天刑衛並未理睬她,但唐刀擊打在傘骨上的聲音越發頻繁急促。
子夜傘左手一路輕撫過天刑衛側臉、肩臂,滑至前胸時被天刑衛一掌振退,她卻借此力道反旋至天刑衛身後,附在天刑衛耳邊低喃:“官爺果真鐵血男兒,身體比那小白臉強多了。”
女子身上獨有的暗香無孔不入的包裹著天刑衛,令他稍稍目眩神迷,但天刑衛意志向來堅定:“你用了何藥?”
“官爺您說甚麽?”子夜傘佯裝不知情,左手持傘以擋住不遠處流雲扇的視線,右手蜻蜓點水般掠過自己的面紗,在天刑衛略顯驚愕中覆住其雙眼。
“妾身被官爺看光了,官爺可要負責啊!”而後出口又是一通栽贓陷害。
流雲扇本不以為意,幾招後卻發現天刑衛腳步虛浮凌亂,刀鋒綿軟無力,與子夜傘的打鬥倒像是你情我意之下的纏綿。
他瞅準時機一個鷂子翻身落在二人之間,一手持扇擋刀一手握住傘端:“天刑兄如何?”
這一停頓,流雲扇立刻發現天刑衛因何受挫。
天刑衛抬手取下覆在臉上的面紗:“迷藥,無礙,先抓人。”
子夜傘自不會讓他們得逞,傘端被抓她便以傘端為支點用玉足掃向二人,流雲扇顧忌天刑衛所中之藥,並未還手,而是帶著天刑衛落在幾步之外的屋脊上。
天刑衛卻突然發覺腰間一松,伸手果然未摸到令牌,他怒道:“將令牌交出來!”
子夜傘適才趁機整理自己因打鬥而略顯凌亂的衣衫,聞言將令牌握到掌中笑道:“官爺怎如此不小心,將這等重要之物交給妾身保管。”說著卻是將之放入衣襟內,胸前雪白的一抹光景令天刑衛咽下欲出之言。
“子夜姑娘的面紗想來是價值連城之品。”流雲扇突然插話:“天蠶絲所製面紗不說獨一無二,卻也世間難尋了。姑娘確定不換嗎?”
“呵呵呵呵——”熟料子夜傘像是聽到笑話般語氣輕松道:“妾身對官爺一見鍾情再見傾心,自是要送件貼身之物好讓他對妾身念念不忘啊。”
“原來如此。”流雲扇哂然一笑:“看來是我入不得姑娘的眼了。”
“既知如此……”
“子夜傘,不必多言。”天刑衛打斷她的話:“是我技不如人。”
“官爺好胸襟,妾身就愛慕你這樣的英雄豪傑。”說罷,她將一直低垂的傘面移開,月光透過透薄的傘簾映出令世人驚歎的容顏——
似鏡中花,水中月,是存在夢中得極致妍麗,讓人想如飛蛾撲火般靠近,卻又怕觸碰之後的破碎。
如天外的紫氣紅雲,嬉戲人間後倏忽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