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終於有了反應。
他看著永嘉帝,目中閃出水光。
幾個兒子裡,永嘉帝最偏愛長子李易,最器重嫡子李景。輪到李昊出生的時候,永嘉帝已經沒了為人父的新鮮感。
李昊自小就聰慧又沉穩,讀書習武樣樣出眾,永嘉帝對他也頗為喜愛。
過去的一年裡,李昊屢屢在戰場上立下大功。做父親的,心中免不了驕傲自得,對李昊也更添了幾分欣賞滿意。
如今,李昊遭受喪母之痛。永嘉帝心裡也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伸手握住李昊的手,低聲道:“阿昊,別憋在心裡,你想哭就哭出來。”
李昊迅速紅了眼睛,將頭轉向床榻內側,淚水洶湧,肩膀不停松動,壓抑的慟哭聲斷斷續續地傳入永嘉帝耳中。
永嘉帝無聲長歎,一臉黯然。
不知過了多久,李昊終於停了哭泣,用袖子擦了淚痕,轉過頭來。
“父皇,”李昊眼眶通紅,聲音嘶啞:“母妃做了錯事,落得這等下場,也怪不得別人。請父皇不要因此事遷怒東宮。”
萬萬沒想到,李昊竟能保持理智清醒,說出這等話來。
這一刻,永嘉帝真正動容了,他緊緊盯著李昊慘然的臉孔:“阿昊,你心裡真的是這麽想的?”
李昊目光暗了一暗,聲音裡滿是晦澀:“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母妃的錯,怎麽能怪二哥二嫂,怎麽能怪母后?如果有人敢對我的孩子下毒手,我也絕不會饒了她。”
最後一句,帶著無盡的苦澀。
前世,蘇妃利用琰兒,對陸明玉下毒。陸明玉在臨死之前,一劍殺了蘇妃。
這一世,蘇妃對珝哥兒瑄姐兒生出歹心,陸明玉豈能饒過她?
他心裡的痛苦,不僅是因為親娘之死。更是因為,他和陸明玉之間再無緩解的可能。蘇妃有千般不對,也是生他養他的親娘。
身為人子,殺母之仇,不能不報。
這等晦暗沉重又複雜的心情,無法訴之於口,也不能告訴任何人。
對著永嘉帝,他甚至主動為東宮說情。這是因為,他現在羽翼未成,遠不是東宮對手。不得不忍辱低頭,以此來博得永嘉帝的聖眷。
果然,永嘉帝看著他的目光,愈發柔軟憐惜:“阿昊,你能想得明白就好。朕不是不心疼你母妃的死,也不是不疼你。只是,蘇妃犯錯在先。太子妃又為大魏立下大功,朕若罰她,太子不服,皇后不服,滎陽王更不會坐視。”
“暫且也只能這樣了。”
李昊扯動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父皇,兒臣想今日就回府。”
永嘉帝歎了一聲:“也好,你回三皇子府裡靜養一段時日。等心情慢慢平複了,再進宮來。”
李昊低聲應是,又懇求道:“母妃生我養我一場,我連她下葬在何處都不知道。請父皇準我去墳前,給母妃磕幾個頭。”
永嘉帝點點頭準了。
父子兩個都沒再說話,沉默相對了片刻。永嘉帝才張口道:“等過些日子,朕得了空閑,和你一起去。”
李昊目中又閃過水光,聲音哽咽:“多謝父皇。”
……
永嘉帝安撫了李昊一番,起身離去。
永嘉帝一走,孟雲蘿立刻衝進寢室,急急打量李昊一眼,滿臉憂色焦急:“殿下,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孟雲蘿沒有照鏡子,不知此時的自己有多狼狽。
李昊看孟雲蘿一眼,低聲道:“我昏迷了多久?”
終於肯張口說話了。
孟雲蘿哽咽道:“一天一夜。之前醒了也不說話,不管我說什麽,你都沒半點反應。像患了失心瘋一般。我都快被你嚇死了。”
“我知道你心裡怨我。可當日,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被人帶進了東宮。到後來,母妃被毒酒賜死,我也同樣不知情。還是到了第二日,才聽聞噩耗,去東宮鬧騰了一場。”
“這宮裡,人人看陸明玉的臉色說話行事,誰也沒拿我這個三皇子妃當回事。我哭鬧一會兒,就被攆出了東宮。”
“我沒照顧好母妃,實在愧對你。你好好養身體,等身體好了,想怎麽發落責罰,我都沒有怨言。”
說著,又嗚嗚哭了起來。
李昊歎口氣,伸手為孟雲蘿擦拭眼淚:“我沒有怪你。”
短短五個字,令孟雲蘿身體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淚眼迷蒙中,李昊的臉孔有些模糊,黑眸中流露出的歉然和憐惜卻一覽無遺。
“雲蘿,母妃之死,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李昊聲音低沉而溫柔:“正如你所說,宮中有皇后和太子妃,你一個皇子妃,什麽都做不了。”
“以前是我三心二意,待你不夠好。你心裡不痛快,時時和我鬧別扭。”
“從今以後,我誰也不惦記了,心裡隻想著你,隻對你和珍姐兒好。”
孟雲蘿身體又是一震,淚水簌簌掉落。
這一回,卻是幸福的淚水。
她緊緊攥著李昊的衣袖,將頭靠在李昊的胳膊上,仿佛要將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委屈都哭出來。
李昊默默地注視著嚎啕痛哭的妻子。
廣平侯這一戰立功無數,很快就會恢復爵位。孟家軍,依然是大魏最精銳的軍隊。自大皇子傷了右腿,廣平侯對他這個女婿就熱情多了。
他要爭權奪勢,要爭東宮之位,少不了廣平侯相助。
衝著廣平侯,他也要哄住孟雲蘿。
一個肥碩的少年身影,出現在門口,目光怯懦又不安,遲疑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了過來,低聲喊道:“三哥。”
一別兩年有余。
李昊沒有出聲,就這麽看著李昌。
李昌被看得心裡發毛,手腳都快不知往哪兒放了。他一緊張,就會用手揪衣襟。不到片刻,就將整齊的衣襟揪成了一團。
李昊目光落在他的衣襟處,心中滋味百般複雜。
曾經的憤怒,在蘇妃的死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母妃死了,這世間,他最親的人,就是李昌了。
同胞兄弟,血濃於水,打斷了胳膊還連著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