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天涯海角

　　“……不妨你睜起眼睛想上一想，這是一段怎樣的日子，我只要你在這裡面度過三五天，只怕你便已不能忍受，何況是五十年……五十年……”

　　完顏晟敏呆呆地望著那具窄小而陰暗的棺木，夢囈般地低語:“五十年……五十年……”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樹梢有初升的星光漏下，細碎地映在陰麗珠面上，她深長地吸了口氣，又幽幽地歎了口氣，緩緩道:“我在棺中時時刻刻心中希望著的，便是每天晚上那一段自由的時間快些到來，縱然，這段時間你那位大恩人也不過隻讓我在他那間沒有燈光，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待上片刻，但我已心滿意足！”

　　完顏晟敏心中一動，凜然忖道:“難怪他老人家將臥室設在莊中最後一進房中最偏僻的一個角落！難怪他老人家夜晚不喜歡掌燈，房中也不設窗戶！難怪他老人家每晚將棺木抬進臥房，放在床側……”他長長歎息一聲，不敢再想下去。

　　陰麗珠目光不住移動，似乎在捕捉林木間漏下的那些細碎光影，又似乎在捕捉腦海中那一段黑暗、痛苦而悲慘的回憶。

　　她口中緩緩歎道:“幸好我每天都有這一個希望，否則我真寧願死於千刀萬刃，也不願死於這極痛苦的絕望，但是……這種希望和期待，其本身又是多麽痛苦。有一天，你的大恩人無意間打開房門，那天大概是滿月，從門隙射入的月光極為明亮，我那時真高興得要死，但月光下，我看到你大恩的樣子日漸蒼老，我心裡又不禁難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想我也該老了！”她語聲又變得無比的幽怨和溫柔，就像是有一個聰明而多情的詩人，在晚風中、山林內，用七弦的琴，奏起美麗而哀傷的調子。

　　美麗而哀傷的琴韻在晚風中飄舞，於是，完顏晟敏心底似乎也不自覺地升起一陣藍色的憂鬱。

　　完顏晟敏不覺忘記了她的冷血和孤僻，因為他此刻已開始同情起她悲慘的遭遇，不由長歎一聲，緩緩地道:“往事已矣，過去的事，你也不必……”

　　陰麗珠截口接了句:“往事……”突又放聲大笑了起來，“他已死了，我又奇跡般留住了我原該早已逝去的青春，我再也不必像死人似的被困在這具棺木裡，因為世上再也無人知道我真實的身份……除了你！”

　　“除了你！”她的目光竟又變得異樣的冰冷，冰冷地望在完顏晟敏面上，這美麗的女子，情感竟是如此複雜而多變，無論是誰都無法在一個言語和行動上，推測出她下一個言語和行動的變化，在這刹那之間，她的變化的確是驚人的。

　　完顏晟敏愕了一愕，沉聲道:“你奇跡般地留住了你本該逝去的青春，你又奇跡般恢復了你自由的生命，那麽你此刻心中的情感，本該是感激，而不該是仇恨，我雖然……”

　　陰麗珠尖刻地冷笑一聲，道:“我感激什麽?”

　　完顏晟敏沉聲道:“你至少應該感激上天！”

　　陰麗珠道:“上天……諸天神仙，哼哼！”長袖一拂，轉身走了開去，再也不望完顏晟敏一眼。但完顏晟敏卻在呆呆地望著她瀟灑的身影，望著她飄動的衣袂。

　　只見她腳步雖然緩慢，但轉瞬間已自走出林外。完顏晟敏目光漸漸呆滯，顯見已落入沉思，因為人們在思索著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他的目光便定然會變得異樣的呆滯與空洞。

　　她淡白的身影，已將在夜色中消失。完顏晟敏突地一步掠出林外，

輕靈地起落兩次，落在她身邊，沉聲道:“陰老——姑娘，你要到哪裡去?”　　陰麗珠緩緩停下腳步，霍然轉過身來，冷冷瞧了兩眼，冷冷說道:“你可知道，世上笨人雖多，卻再無一人比你笨的！”

　　完顏晟敏愕了一愕，變色道:“是極，是極……”牙關一咬，倏然住口。

　　陰麗珠冰冷的目光，突地泛起一絲溫柔的光彩，但口中卻仍然冰冷地說道:“你若是不笨，方才我說‘除了你’三字的時候，你便該轉身逃去！”

　　完顏晟敏冷笑道:“但我卻這般愚笨，你高抬貴手放過了我，我還要趕來追你！”

　　陰麗珠道:“不錯不錯，你當真是笨到極點了！”逐漸溫柔的眼波中，竟又逐漸有了笑意，只是完顏晟敏低眉垂目，未曾看到，語聲一頓，立刻正色道:“他老人家已將你交付給我，你若是如此走了， 叫我如何去向他老人家交代?”

　　陰麗珠道:“交代什麽?”

　　完顏晟敏面色一沉，凜然道:“不管他老人家是否已然仙去……”他暗中歎了口氣，忍住心中悲痛，“我都不能違背他老人家慎重留下的命令！”

　　陰麗珠道:“那麽你要怎麽樣來照顧我呢?”完顏晟敏嘴唇動了兩動，卻又說不出話來。

　　陰麗珠伸手一拂，將飄落到胸前的幾縷秀發，拂到身後，冷冷道:“你既然不走，又要‘好生照顧’我，那麽你今後是不是要一直跟著我?”

　　完顏晟敏道:“老人家之命，正是如此！”

　　陰麗珠突地微微一笑，道:“真的麽?”完顏晟敏耳中聽著她這動人的笑聲，卻不敢抬頭面對她的笑容，誠意正心，收攝心神，緩緩道:“我醒來時，便見到老人家的手書！”口中雖如此說，心中卻大惑不解:“她武功比我高得多，他老人家為何還要我保護於她?她武功如此之高，原可隨時隨地破棺自走，為何她又不做?”

　　他想了千百種理由，卻無一種理由完全合情合理，只聽她突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跟著我好了，我走到哪裡，你就走到哪裡！”一面說話，一面已向前走去，走了兩步，回首道，“來嘛！”

　　完顏晟敏隻覺心中怦怦跳動，亦不知是什麽滋味，心中暗忖:“難道我真的要跟著她，她走到哪裡，我便跟到哪裡?”乾咳兩聲，沉聲道:“為了遺命，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隻好跟著你。”

　　陰麗珠輕輕一笑，道:“天涯海角……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