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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第268章 法的精神
八月初,雷神號在濟州島接送了又一批流民後,終於回到了北海鎮。
這一次帶回來的滿清流民仍然是以河南人為主,大部分都是來自開封、歸德、衛輝、懷慶等縣。經過詢問,趙新得知在今年春夏之交,河南繼續爆發了大面積的蝗災,導致夏糧再度絕收。
被問及的流民都哭著跟趙新解釋道:“老爺,去年和今年天太旱了!蝗蟲一來,數千裡草木被吃光,連牛馬的毛都被吃的乾乾淨淨,這可叫我們怎麽活啊!”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特大災害中,河南災民無法承受饑餓的打擊,紛紛變賣農田以糊口。有不少農戶於青黃不接之時,將馬上就要成熟的麥地,迫不及待地賤價出賣,換得米糧、金銀,以解枵腹之困。
而山西太古、平遙、祁縣等處的富戶,聞風而至,以高利貸手段,向饑民放債,低價兼並土地。他們以平常時節三分之一的賤價收買災區農田,或低估對方土地價值進行抵押貸款;或以典當方式低值收取災民地產。
而乾隆雖然在本月五月特意下旨,嚴令地方官府詳查山西商人的行為,勒令將賤賣的土地按照原價讓賣主收回。
可問題是農民們都快餓死了,賣地的錢已經迫不及待的買了高價糧,哪還有錢去贖?
北海鎮的人口現在越來越多了。按照趙新之前制定的“摻沙子”計劃,鄧飛已經在七月份運走了八千河南流民去蝦夷地的平原鎮開荒。而在北海鎮與富爾丹城兩地的“公路”開通後,民政部門每隔五天都會帶領數百流民家庭前往富爾丹城,以開拓興凱湖南岸的土地。
不過因為缺乏農機設備和技術工人,抵達興凱湖南岸流民們現在只能揮舞著鐵鍁和鎬頭,在民政辦事員的帶領下開墾沼澤地。
隨著人口的增加,新老流民之間的矛盾也開始顯現。
具體的說,就是早期的流民通過分地和工坊務工,大多數已經步入中農、甚至是富農的行列,這些人都開始做著人上人,乃至成為地主老爺的美夢。而新來的流民中,很多人都試圖將自家的女兒嫁到老流民家庭做小妾;甚至還有人投效要當家奴的。
面對這一情況,陳青松很難製止,因為北海鎮目前沒有一套完整法律體系。所謂“法無禁止即可為”,納小妾的這事連治安警都沒法插手。
“法無禁止即可為,其實也是法無允許不可違。老陳,這中間有著巨大的灰色地帶;能夠進行約束的,就只有道德。可如今的道德是什麽?是封建制度下的道德。納妾、當老爺、收家仆都是封建道德所允許的,你當然沒法管。”
對於陳青松的苦惱,趙新侃侃而談,他繼續道:“你瞧著吧,今天能為爭家奴而打架,明天就能為了嫁女兒當小妾鬧出人命。妾是沒有社會地位的,想獲得地位,唯一的出路就是當正妻。咱們這裡到處是荒山野嶺,埋個把人誰也找不到。”
陳青松有些煩躁的問道:“那你說怎麽辦?”
“立法、普法。你當過領導,這事應該比我清楚。”
“我一天到晚忙的要死,哪有功夫主持這個!”
“找教育口那八個老家夥。”
“他們?他們行嗎?”
“行不行試試不就知道了。先開個討論會。”
兩天后的晚上,北海鎮的第一次立法籌備會在學校的一間教室召開了。出席會議的除了趙新和陳青松外,還有教育口的八位老師,軍隊系統派出了吳思宇,醫療系統是洪濤;至於工坊那邊,派來的而居然是利吉的老婆志乃。
趙亮的答覆是:“沒空!我這忙不完的事,哪有閑心管這個。”
好吧,趙新作為會議召集人,首先發言。
“各位,在討論立法之前,我們必須先確定一個原則。法律,我們北海鎮法律的精神是什麽?”
趙新此言一出,原本準備滔滔不絕的教育口八位老師都是一愣,法律的精神?
“趙總,能具體說說嗎?”教育部門負責人老尤問道。
趙新微笑道:“法律的精神,就是它所代表的利益階層,而不管是革命,或是改革都將圍繞著這一主題。比如說滿清吧,滿清律法的基本精神不在於廣大農民和小市民階層,而是為了維護皇帝家天下的封建統治次序,以彌補其不足;而老百姓的得失主要取決於皇帝或是官員的仁慈。比如秋後問斬,如果情有可原的,皇帝會改判,所以滿清是人治和法治互補的關系。”
陳青松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首先要確定北海鎮法律是代表了誰。這個問題不解決,納妾、收家奴,乃至形成新的封建階級都會是必然發生的事。”
“對!”趙新點頭道:“這個問題不搞清楚,不確定下來,我們即便把乾隆或是嘉慶從皇帝寶座上趕下去了,這個國家依然會是一個封建社會。八旗是沒了,可漢人士大夫這幾百年所形成的因循守舊,思維固化,視科技為奇技淫巧,視開放為華夷不分還將繼續下去。即便短時期內再強大,也逃不開‘治亂循環’。”
在座一人突然問道:“那人權要不要保障?刑訊逼供的手段要保留了?”
趙新點頭道:“張老師,我們現階段最重要的人權是生存權,無罪推定那套並不適合。西方人講契約精神,所以才大談人道主義和理性平衡,甚至要廢除死刑。我們不行,這個時代的農民飽受欺壓,不分清朝還是島國,都一樣。可這些人其實經常會跟官府耍機靈,甚至十分狡猾,如果我們沒有雷霆手段,那這裡面能鑽的空子可就太多了。”
老尤點頭道:“我同意趙新的意見。”他沒想到趙新一上來居然直指問題核心,而不是簡單的想制定一個法律條文。
吳思宇道:“其實部隊裡現在實行的《紀律條令》就是參照我們當兵時的製訂的,不過現在已經出現了不少問題,士兵情緒波動很大。現在部隊的待遇普遍很高,所以好多流民都想把女兒嫁給士兵或是軍官家裡當小妾,我和王遠方現在只能是發現一起,製止一起。有些沒發現的,木已成舟,我們也沒法再說什麽。”
趙新道:“那就這樣,部隊裡凡是納妾的,不管職務多高,一律清除出去!”
這場討論會足足開了兩天,期間眾老師爭論不休。什麽要體現民主和法治精神吧,什麽要尊重人權吧,甚至還有人天真的提出是不是可以廢除死刑。
最後一錘定音的,還是數學老師於德利。這位在之前的一天半裡一言不發,最後看到眾人意見無法達成統一,於是回到住處一通翻找後,一份不過兩頁紙的《陝甘寧邊區憲法原則》被他擺到了眾人眼前。
老尤看完後,擊掌讚歎道:“小於,這個好東西你怎麽不早拿出來啊!”
於德利淡淡的道:“私人存貨,我也是剛才想到了才拿出來的。”
趙新仔細翻看之後道:“政權組織這部分還是要修改一下,其他的,我沒意見。”
陳青松道:“我覺得問題不大。把各地民政口的辦事員直接改組,成立鄉鎮一級的行政機關。至於代表大會嘛,我看明年再開始搞選舉。在這之前,先摸摸底,看看下面的情況。”
眾人傳閱後,均表示無異議。最後老尤提議舉手表決,獲得在場眾人一致通過。北海鎮法律的基本精神終於確定了,之後的其他法律法規也就有據可循了。眾人決定明天開始討論成立法律起草小組的事。
話說於德利的存貨還真不少。散會後,在趙新的請求下,於德利帶著趙新回到住處,將自己的私人收藏品展示給他看。趙新在一堆老舊的文件資料裡,還發現了一本豎排版的《陝甘寧邊區法律法規匯編》,這讓他喜出望外。
“於老師,您怎麽喜歡收藏這些東西啊?”
於德利道:“談不上喜歡,這裡的好多資料都是我父親生前留下的。賣廢品吧,覺得太可惜了,所以我就都留了下來。”
“那您父親是?”
“以前解放區學校的老師,教政治的。”
“哦!”趙新恍然大悟,難怪於德利這裡會有這麽多從抗日戰爭到建國後的文史資料。這可真是幫了大忙了!
“於老師,您有沒有興趣擔任法律起草小組的組長?我倒不是拉攏您,千萬別誤會。您之前說國旗的時候,我就覺得您滿腹經綸了,根本不是一個數學老師那麽簡單。”
於德利玩味的看著趙新,微笑道:“拉攏又怎麽了?每個人都有點野心,我也一樣。一個新政權從無到有,我可不想隻當一個目擊者,而是希望能成為參與者和規則的制定者。趙總,我說這話你別介意。”
趙新連忙道:“不會不會。”
於德利繼續道:“不過你最讓我意外的,是居然能說出法的精神那樣的話,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我原以為你就是想當一個軍閥,推翻滿清的軍閥。”
趙新也露出微笑,說道:“然後呢?”
於德利盯著趙新的眼睛道:“然後你就成了另一個袁世凱。”他皺了皺眉又繼續道:“或許這麽說不準確,起碼你手頭的武力可比袁世凱厲害多了。”
趙新收起了笑容,看著於德利道:“於老師,要是有一天我真成了那樣,你們會怎麽辦?”
於德利一聳肩道:“既然沒意思了,那我們就回去好了。養養花、遛遛狗。”
趙新點點頭,伸出右手,目視於德利道:“我爭取不做一個獨夫。”
於德利哈哈一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隨即也伸出手和趙新握在了一起。
果然,第二天上午的討論會結束後,於德利被任命為北海鎮法律法規起草小組的組長,主持法律條文的起草製訂工作。
於德利走馬上任後,先是從學校十三歲以上的大孩子裡抽調了十個人作為助手。這十個孩子在北海鎮的學校學習了兩年後,字已經能寫的端端正正,平時布置的作文也能做到言之有物。於德利覺得這樣的就足夠了,這些孩子主要是負責記錄、抄寫的工作。
至於起草小組的副組長,則是另一位教授語文的周老師。此人大名周衛國,年近五十,之前也是“有償補課”的傑出代表。不過方化當初是為了給老婆治病的醫藥費,周老師則是嫌工資不夠花。
自從來了十八世紀後,周衛國一直處於“黃花魚”似的溜邊狀態,平時並不顯眼。可自從進入了起草小組,周衛國頓時爆發了萬丈豪情,開始滔滔不絕的發表意見,很多建議讓趙新等人刮目相看。
比如,周衛國提出北海鎮需要頒布的第一條法規,應該涉及財產權的保障。之所以要這麽做,是要讓所有流民都知道,只要你遵守北海鎮的法律,那麽你的人權和財權就會得到保障;而不是像在滿清治下,破家的知縣,滅門的府尹,差役可以隨時上門勒索。
於是五天后,北海鎮的第一個正規的法律條例出台了。跟以前一樣,這份條例首先是以大字報的形式張貼在北海鎮和富爾丹城各處的宣傳欄裡,並派出學校的學生為流民進行朗讀。
“北海鎮保障人權財權條例,公元1786年,陰歷八月十日公布。第一條,本條例以保障北海鎮治下所有人民之人權財權,不受非法之侵害為目的......第三條,保障一切人民的私有財產權及依法之使用及收益自由權(包括土地、房屋、債權及一切資財)......第七條,除司法機關及警察機關依法執行其職務外,任何機關、部隊、團體不得對任何人加以逮捕審問處罰,但現行犯不在此例。人民利益如受損害時,有用任何方式控告任何公務人員非法行為之權......”
朱大貴站在人群中靠前的位置,聽著一個半大小子給自己這些人解讀布告上的內容。這些從大清來的農民們早就養成了官府說啥是啥的順從習慣,都老老實實的聽著那個叫徐福南的小孩子念完,一個個都是面面相覷。
“小徐先生,俺想問問,啥叫人民?”朱大貴作為居民組長,經常會跟民政的辦事員打交道,所以膽子也比一般大一些。
徐福南今年已經11歲了,身高長到了一米五,理了個小平頭,穿著一身北海鎮的夏季勞保製服,不認識的還以為這孩子是個民政的辦事員。
他聽了朱大貴的提問,故意清了清嗓子,解釋道:“人民,就是民人。所有在北海鎮、富爾丹城、包括苦葉島和平原鎮生活和居住的人,也包括你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在此列。”
這時另一個聽眾道:“俺聽了半天,這個權那個權的, 到底是想說啥咧?”
徐福南心說合著我白費了半天吐沫星子啊,他翻了個白眼道:“這條例就是法律,意思是說,在沒有犯罪的前提下,你們所有的財產都會受到保護,任何人不能向你們勒索、搶奪你們的財產!”
“啥?法?!恁這法,怎用白色的紙寫咧?看著多喪氣!皇上頒聖旨,那都是黃色的綢子。”
“是咧,是咧,恁這紙就用錯咧!”
朱大貴看到徐福南都快哭了,連忙轉頭對身邊人訓斥道:“恁幾個龜孫,胡咧咧個啥!”
方才說聖旨那人道:“俺怎胡說了?頭些年俺去縣城賣菜,瞅見欽差手裡拿的聖旨就是黃色兒的!”
圍觀人群開始議論紛紛,不過所有人全然不關心條文內容;這讓徐福南大感心靈遭受創傷,氣的差點哭出來。
跟徐福南一樣,其他負責宣講的孩子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甚至還有幾個新來的流民家庭拉著一個孩子的手,說要把閨女許配給他。
看著一個個紅著眼眶,垂頭喪氣的學生,於德利微笑道:“孩子們,你們以為念一次條例就能讓大家都明白理解嗎?這是一個任重道遠、無比艱難的事啊!”
此時徐福南等人擦了擦眼眶,都看目不轉睛的看著於德利繼續解釋。
“要想打碎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我們要做的還有很多。除了宣講,我們還要通過廣播、戲曲、評書,把條例的內容掰開了揉碎了,讓大家明白理解,這樣老百姓才會真心擁護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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