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尋側目看了一眼章邯,提點道:
“別操那麽多閑心,你得明白,如今的曉夢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被我們從屍體堆裡撿回來的小女孩了。”
“她自有她的想法,她的計劃,也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所以,先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好了。”
“多謝大人提點。”一番話說下來,章邯愕然醒悟,自己確實有些關心則亂了。
從頭至尾,他關注的重點其實都不是曉夢會對他的,或者說帝國的行動造成什麽影響,而是在擔心曉夢會不會坑到她自己。
當年孤苦無依的小女孩,如今即使已經亭亭玉立,甚至應該說發育成熟的不像話,但在章邯眼中,還是無形中蒙上了一層虛假的濾鏡。
古尋笑著繼續說道,“明白過來就對了。”
“與其擔心實力在當世屈指可數的曉夢,你不如多擔心擔心自己。”
“打算什麽時候動身前往東郡?”
章邯先是拱手回答道,“送別公子殿下後,末將便會即刻啟程。”
接著又詢問道,“大人話裡的意思是?”
古尋沒有解答章邯的疑惑,而是反問了一句,“你收到鹹陽那邊的消息了嗎?”
章邯聞言眼神一凜,語氣嚴肅的回道,“正要與大人匯報,鹹陽地區近日來開始流傳一些風言風語,和公子殿下,以及……昔日的昌平君有關。”
“無風起浪,背後必定有人推波助瀾,包藏禍心!”
“呵呵!”古尋失笑一聲,斜眸一覷章邯,“這個‘有人’,是誰呢?”
“大人明鑒!”章邯沒有回答,只是笑著拱手一禮。
是誰在推波助瀾,他們倆誰都很清楚。
“羅網的手段,始終都是這麽上不得台面,不過確實有效。”
“無論皇帝對這些流言究竟抱何種態度,扶蘇都必須主動避嫌。”
“所以……你應該明白,東郡之行,流沙基本上完全不能插手,羅網所有的謀算,都需要你和影密衛來接著了。”
“個中的危險,你應該能想清楚。”
聽完這一番話,章邯臉上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有一說一,影密衛和羅網雖然職能業務上有不少重疊衝突的地方,但最根本的核心賽道,還是不一樣的。
所以盡管章邯和流沙一直走的比較近,但並未和羅網起過多少直接衝突。
當然,真正的核心原因是……大部分壓力都被流沙擋住了,影密衛自然沒事。
不過章邯心裡很清楚,影密衛和羅網之間的實力差距,不說天差地別,那也是相去甚遠。
有流沙承擔主要壓力的情況下,影密衛即使和羅網產生了矛盾,也只是小范圍的局部衝突,壓力不大。
但如果沒了流沙這個‘緩衝帶’……章邯的影密衛,就實在有點不夠看了。
多的不說,人家隨便來三兩個天字一等殺手,影密衛就完全招架不住。
章邯之前隻想著去東郡繼續抓反賊,卻一直沒有想到羅網這一茬。
或者說,他想到了,但他沒想到羅網會做到什麽程度。
“大人的意思是……羅網會直接對我下手?”
章邯一方面在擔心,一方面又有些不信。
羅網確實很大膽,刺殺長公子的事都敢做,但……那好歹也是藏著掖著來的。
對他這個影密衛統領下手,這跟明著造反有什麽區別?
去東郡,他本身就做好了和羅網過過招的準備,但他沒做跟羅網死磕的準備啊!
古尋搭眼一瞅他,立刻看出他的想法,冷笑著回道:
“你活著離開東郡,對羅網來說自然是個麻煩,但你要是死在東郡了,你覺得還會有麻煩嗎?”
“即使退一萬步來講,你真的活著離開了東郡,以東郡即將迎來的紛亂局勢,以趙高顛倒黑白的能力,一樣可以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從一開始,趙高就算計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熒惑守心……恰恰是他最大的依仗!”
章邯陷入了沉默。
以他對那位中車府令的了解,以及對方在皇帝那裡受到的寵信……這種扯淡的情況貌似還真的有可能發生。
同時,章邯想到了另一件事,有些不可置信的說道:
“如此說來,東郡之局……完全是羅網一手促成的!?”
“這樣的話,不止是神農令,連熒惑之石……這怎麽可能!?”
神農令的事不必多琢磨,章邯一早就知道是羅網一手操辦的。
章邯也早就料到了羅網真正的目的是公子扶蘇,但他並沒有太在意。
雖說農家和公子扶蘇之間是有那麽點藕斷絲連的關系,但想借著這點問題就扳倒扶蘇,屬實是想多了。
直到再後來,熒惑守心,落石刻字之事發生,章邯才發覺到局勢進一步惡化了。
一句‘始皇帝死而地分’,幾乎把情況惡化到了無限大。
但是他並沒有把這件事也算到羅網頭上,或者說只是有所懷疑。
因為神農令的消息出現的比熒惑守心要早,這說明羅網提前就已經定好了這個計劃。
往天外隕石上刻字羅網當然做得到,但趙高不是劉秀,肯定沒本事憑空招來一顆隕石。
熒惑守心是一件純粹的不受人力控制的意外事件,不可能在羅網的提前算計之內啊!
古尋聞言抬頭看向星空,此時月華正濃,斑斑點點的微弱星光勉強向地面上的人類散發著自己的存在感。
“熒惑守心……單憑趙高,自然沒本事連星象都算計進去,但……誰說東郡之局只有羅網參與了呢?”
章邯聞言眉頭一皺,露出思索之色。
還有其他勢力參與其中的話,而且還是擅長觀星,能夠提前預測到熒惑守心的勢力……
“是陰陽家!”
章邯剛猜出答案,古尋直接一抬手打斷了他的話:
“是誰都不重要,你在東郡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羅網,其他的都沒必要關注。”
“那那些墨家叛逆?”章邯露出詢問之色道。
古尋一挑眉,含笑回道,“活著離開東郡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看你有沒有那個余裕了。”
“當然,你也可以乾脆不去東郡。”
“熒惑之石的事,負責的是王離和羅網,影密衛完全可以不摻和其中。”
“扶蘇也不會在這件事勉強你去冒險。”
章邯當然不會臨陣退縮,即使此去危險重重,那他也只能冒險一行。
扶蘇仁善,當然不會強逼他涉險,但是不冒險,哪裡來的功勞呢?
剛剛鬧出了重大失誤的他必須要有一份新功勞來彌補,畢竟公子扶蘇只是性格仁善,不是爛好人,更不會一味遷就一個廢物手下。
而且他章邯想要的也是爬到更高的位置,而不是就當個諜報組織首領擺爛躺平。
帝國那邊,或是公子扶蘇這邊,他至少要顧一頭。
“大人放心,末將……心中有數。”
“你有數就好。”古尋點點頭,緊接著笑道,“說起來,曉夢之所以願意去一趟東郡,估計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羅網和陰陽家之間的陰謀算計她也許不了解,但是你這一趟的凶險程度,她大概是看出來了。”
“曉夢她……”章邯有些奇怪。
不了解前因後果,個中算計,曉夢如何能得知其中凶險呢?
靠掐指一算嗎?
古尋咧嘴一笑,“別那麽小看天宗啊,真以為人家完全不食人間煙火嗎?”
不待章邯思考,古尋接著說道:
“我也給你準備了一些可能用得到的助力,等你到了東郡以後,如果事情進展不順,它就會適時出現的。”
“多謝大人!”章邯趕緊行禮道謝。
………………
次日,桑海城外。
今日的天氣不怎麽樣,陰雲密布,風雨欲來。
也是在今天,扶蘇正是動身,啟程返回鹹陽。
原本還打算再過些日子,不過鹹陽來報催促,春日大典的時間也確實逼近,扶蘇索性不再耽擱,臨時改成今天出發了。
倉促之下,桑海的官員都沒來得及相送,扶蘇辭別李斯直接就啟程了。
不過在城外,還有一個人來送他。
“章將軍,近日來你多有辛苦,待我返回鹹陽,便會向父皇上稟你海月小築救駕之功。”
車駕旁,披著一襲月白鬥篷的扶蘇含笑對身前的章邯說道。
雖然影密衛現在被劃到了他的麾下,但章邯還是帝國軍官,他的官職也只有嬴政才有權變動,所以任何功過還是得稟報給朝廷。
扶蘇這麽說,算是在給章邯特意請功了。
章邯趕緊拱手垂首一禮,“多謝殿下美言。”
“帝國賞罰分明,章將軍有功自然要獎,何需言謝。”扶蘇並不居功,笑著和煦回道。
章邯微微頷首,算是領下自家主君的好意,接著輕聲提醒道:
“殿下此去鹹陽恐怕另有曲折,還望小心!”
“章將軍說的是鹹陽謠言之事吧?”扶蘇對此並不在意,淡然回應道,“我已經收到了消息,將軍也不必擔心。”
“權力方寸之間,向來風波不斷,但謠言終究只是謠言,哪怕給它披上了種種虛假的外衣,也依舊不堪一擊,一戳即破。”
“倒是章將軍你……”扶蘇意味深長的看著章邯,沉聲提醒道,“東郡之行,凶險萬分,還要多加保重,量力而行。”
“若事不成,盡可放棄目標,一切以保全自身為上!”
“多謝殿下厚愛,末將必不辱使命!”章邯聞言立刻言辭鏗鏘的回應扶蘇道。
扶蘇看著一臉堅決的章邯,不再勸說什麽,微微頷首,轉身登上了自己的車駕,最後留下一句:
“保重!”
“恭送公子殿下!”
這是扶蘇收到的回應。
隨後,扶蘇那輛特製的馬車車輪開始緩緩轉動,沿著官道加速向前,漸漸遠去。
章邯駐足原地,目送車駕消失在自己的視野後,才帶著麾下影密衛的人手,離開了這裡。
………………
帝國,濟北郡。
蓋聶、衛莊、逍遙子、高漸離,以及大鐵錘五個人騎馬並行奔馳在殘破的道路之上,兩側盡是一片荒蕪大地,毫無人煙。
世人都說齊地富庶,然而即使是所謂富庶的齊魯大地,真正繁華的地方也是十分有限的。
這種了無生機的荒野,才是帝國絕大部分區域的寫照。
此時的蓋聶一行人,正在前往東郡的路上。
在扶蘇啟程回都的同一天,蓋聶他們也踏上了前往東郡的行程。
因為擔心局勢快速惡化,五個人日夜兼程,片刻不歇,才兩天的功夫就穿過了即墨、臨淄兩郡,進入了濟北郡。
農家的總部大澤山,說是在東郡,其實恰好處於東郡、濟北郡,以及薛郡的交界之處,臨近大野澤。
所以他們只要再過不到百裡路,最多半日的功夫,就能抵達目的地。
不過,按照計劃,蓋聶衛莊和高漸離三人是不一起行動的。
後者會暴露在明面上,直接前往農家六堂總部,和農家高層正面接觸,嘗試緩合六堂矛盾。
而前者則隱於暗中,伺機行動。
此時,就到了他們分兵的時刻。
蓋聶和高漸離逍遙子對視一眼後,雙方各自分開,沿著不同的路線繼續前行。
一方兩馬兩人,一方三馬三人,像是一個無限拉長的銳角,對角邊不斷延伸變遠。
雙方分開後沒多久,蓋聶衛莊二人就來到了一片廢墟之中,看起來曾經或許是個簡易關口,不過此時只剩下了殘垣斷壁勉強苟存,再無半點生氣。
兩人放慢了速度,並行在道路上。
衛莊側目一瞥自己的師哥,突然問道:
“在你眼中,嬴政是個什麽樣的人?”
蓋聶沉吟片刻後回答道, “他……是一個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人。”
“這算什麽回答!”
“他……是一個自古不曾有過,以後也未必會再出現的人。”蓋聶仰起頭,沉聲改口回道。
“看來,你對他的評價很高。”衛莊兩眼微眯,似笑非笑的回應道。
“這不是我的評價,當是後世史官們的評價。”
“史官……呵,歷史是由勝者書寫的。”衛莊不屑一笑,如此說道。
先秦時期的史官,節操倒是不缺,但歷史這玩意從來就難以被記錄,而當它真的被記錄到書冊之上,又難以避免出現偏差。
勝者也許拗不動史官們的脖子,但他們可以找拗的動人來寫史嘛!
蓋聶聽到這句話,沉默了片刻,然後緩聲說道:
“嬴政和他的帝國會失敗!”
“為什麽?”衛莊饒有興致的問道。
“因為他只是一個人,卻妄圖做出超越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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