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扶蘇回答的章邯臉上露出了然之色,沉聲說道,“如此一來的話,這套刺殺計劃就有了一個繞不開的問題。”
“魚翅烹熊掌這道菜是海月小築主廚的獨門秘方,每次做菜時都要關門閉戶,禁止任何人旁觀,照理說天底下除了他以外沒有第二個人會做這道菜。”
“多日之前,海月小築的主廚就被換掉了,所以……那天的那份魚翅熊掌,是從何而來的呢?”
“這個問題也不難解決吧?”李斯在一旁提出了質疑,“原本的廚子應該是被他們控制起來了,從他那裡拷問出製作的方法應該不難。”
“孔子有雲: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章邯臉上掛著微妙的笑意回應道,“魚翅烹熊掌這道菜,是典型的齊魯菜色,用料珍稀,手續複雜,烹飪難度很高。”
“主廚被替換掉的時間才不過半月,時間未必來得及。”
“當然,這只是推論,最重要的證據是——我已經找到了失蹤的主廚和雜役的下落。”
“雖然處理他們的人很仔細,連屍體都已經完全銷毀,但凡有所為,總是要留下些許蛛絲馬跡的。”
“從現場的痕跡來看,他們早就已經被直接滅口,屍體全都沒有頭顱,應該是拿去做人皮面具了。”
“魚翅熊掌這道菜的來源,也就成謎了。”
章邯的語氣,越發的意有所指。
魚翅熊掌的來歷確實有問題,但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早就有數了。
刺殺案既然牽扯到了廚子,那影密衛肯定要把桑海附近所有的廚子都列入調查名單裡。
而庖丁恰恰是桑海最有名氣的廚師之一。
別說章邯一開始就把最大嫌疑人套在了抓走庖丁的羅網身上,就是拋開這一點,他也會盯上庖丁。
所以章邯這會兒的明知故問,其實是在敲打李斯。
也不算是威脅李斯,就是想讓他老實點——你自己現在屁股底下還不乾淨呢,就別想著拉儒家下水了!
章邯話裡的隱義,李斯也聽出來了。
不過尊貴的相國大人並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好歹也是堂堂相國,百官之首,哪有那麽容易被別人拿捏住?
被牽扯進刺殺案的事肯定會讓他有些灰頭土臉,但也僅此而已。
況且以趙高的老練奸滑,章邯能抓住實際證據的可能也不大,他沒必要太過小心翼翼。
相反,李斯覺得現在他就得大膽一點,因為這是個絕佳的時機。
因此相國大人聽完章邯的話以後,橫眉一笑,揖手向扶蘇說道:
“說起來,天底下或許還真有第二個人,會這道魚翅烹熊掌。”
“哦,願聞其詳。”章邯眉頭一皺,側目看向李斯。
“我聽說有一個人,廚藝冠絕天下,天下菜肴無論工序如何複雜,烹飪如何困難,只要讓他嘗上一口,就能立刻複刻出一模一樣的來,毫厘無差。”
章邯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無奈之色。
李大人你還真是鍥而不舍啊,為了給儒家扣黑鍋連自己都不惜搭進去嗎?
扶蘇倒是對李斯某種意義上算是自爆的操作不以為意,笑呵呵的追問道,“世上竟有如此奇技……這人是誰?”
李斯嘴角泛笑,沉聲回答道:
“此人,就是有間客棧的掌櫃,在桑海被許多人視為廚神的庖丁!”
“同時,他也是從屬於墨家的叛逆分子,以及……小聖賢莊唯一的主廚。”
最後半句,李斯的語氣明顯的加重了,可以說是毫不掩飾自己對小聖賢莊的針對了。
章邯忍不住在心裡腹誹了他一句,嘴上則接話道:
“小聖賢莊是儒家聖地,一向專研學問,不理世事……”
李斯插話打斷他道,“但也因此,儒家始終遊離在帝國的管轄之外,不是嗎?”
“……”
話是沒錯,不過你這針對性未免也太……章邯一時無言,隻好點了點頭。
雖說這話反駁不了,但章邯也不願意放任李斯再把儒家莫名其妙的拉扯進來,於是換了個角度說道:
“也許庖丁確有李大人所說的神乎其技般的廚藝,不過他不是早就被大人手下的羅網抓獲了嗎?”
“一個被關進噬牙獄裡的廚子,恐怕沒有在外界攪動風雨的能力了吧?”
章邯幾乎要把噬牙獄裡的破事給他挑明白了,就差指著李斯鼻子讓他安分一點。
不過李相國顯然是沒有安分下來的意思——有證據你就舉報我,沒有那就先看我發揮!
“庖丁確實在多日之前就因為身份暴露而被羅網緝拿關押,但這不代表他就不能參與進這場刺殺行動。”
“章將軍之前也說了,墨家的嫌疑很大,而庖丁,正是墨家的間諜暗探。”
“說不定他們早就定下了類似的暗殺計劃,庖丁也早就將魚翅熊掌的做法教給了別人,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之後我宴請公子殿下,就被他們盯上並選做了這個合適的時機。”
“如此一來,話題又回到了最開始——罪魁禍首還是墨家嘍!”章邯試圖打斷李斯的繼續施法,終結這個話題。
李斯卻強行將話題繼續了下去:
“那也未必。”
“章將軍別忘了,庖丁和儒家之間的關系,可謂十分密切啊!”
章邯擠著眉頭,盡量控制聲音平靜的反問道,“李大人的意思是,儒家和墨家暗中勾結,意圖謀逆嗎?”
“只是一種猜想。”李斯如此回答道。
章邯扭過頭盯著他,肅聲反駁道,“這種聯想,未免太過牽強,為此就把和墨家同為顯學的儒家列入嫌疑名單,有些小題大做了吧?”
“證據的話,我倒也有一些呢。”李斯嘴角掛著不含一絲感情的淺笑,沉聲回應道。
話音落下,他伸手掏出了一卷卷軸,上前遞給了扶蘇。
扶蘇展開一看,是一副肖像畫,而所畫的人,正是天明。
也就是剛來桑海遭遇羅網刺殺時,遇到的一老一少中的少年。
再次看到這張臉,扶蘇又一次產生了極為淺薄的熟悉感,想起了多年之前死於宮中大火的那位麗妃。
李斯的聲音適時響起:
“不知公子還記得這個少年嗎?”
“他是被陛下秘密通緝的人,之前在機關城之役讓他僥幸逃脫,隨著墨家的人一同來了桑海。”
“現在不知什麽原因,更是莫名成了墨家的新任巨子。”
“微臣手下的人仍然在暗中搜捕他的下落,卻遲遲沒有結果,就是因為他躲進了小聖賢莊!”
扶蘇回過神,收起畫卷,語氣平淡的回應道:
“畢竟只是個少年,又沒有被公開通緝,小聖賢莊一時不察之下收容了叛逆分子也可以理解,不能因此斷定他們和墨家叛逆有所勾結。”
李斯立刻補充道,“還有一點,就是小聖賢莊三當家,張良的身份問題。”
“他的出身,以及他和逆流沙主人衛莊之間的關系,公子殿下應該也有所了解。”
因為牽扯到流沙和古尋,張良的問題李斯沒有講的太直白。
不過一向不願意開罪古尋的他此時都舍得把張良當做攻擊儒家的由頭了,也可見李斯在這件事上的決心——雖說他一點也沒冤枉張良。
扶蘇沒有出聲,靜靜地看著李斯,顯然這些理由還不足以讓他松口。
扶蘇肯定是有些偏袒儒家的,但也是有限度的。
如果李斯有足夠的實證來指證儒家存在問題,不管扶蘇對儒家有怎樣的安排,在這件事上都要有所讓步。
李斯沉吟一下,繼續說道:
“還有一點,姑且算是種佐證吧。”
“公子可知海月小築‘滄海映泰嶽,魚翅烹熊掌‘之名是從何而來的?”
“我記得……”扶蘇稍一回想,目光微微抖動了一下,“是多年之前,身為儒家掌門的伏念所起的。”
李斯點點頭,“不錯,正是伏念。”
“也是因為他這個儒家掌門的背書,才使得海月小築的名氣徹底打響,聞名於齊魯大地。”
“這也沒什麽問題吧?”扶蘇反問道,“一樁風雅趣聞而已,海月小築跟儒家並沒有任何實質聯系。”
“海月小築和儒家自然是沒什麽問題,不過……”李斯微微垂首,壓低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寒芒,幽聲回答道,“……這兩句話卻有問題。”
“這道菜名,源於《孟子》中的名句。”
聽到這兒,扶蘇臉色陰沉了幾分。
一旁的章邯看向李斯的目光也發生了變化,隱隱閃過一抹感慨。
李斯低眉耷眼,自顧自的說道,“正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而它所代指的其實是……”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舍生而取義……”扶蘇輕聲呢喃著接上了最後半句。
………………
將軍府,中院廊道之上。
章邯和李斯並肩向外走著。
剛才爭論的問題,在李斯最後一番‘清風不識字‘的操作下,也算是塵埃落定了。
他成功的把黑鍋給儒家也扣了一份。
文字獄這種東西,從古至今都少不了,只是有的時候嚴重,有的時候寬松而已。
而且不得不說,這種強行解讀扣帽子的操作真的是很好用。
身為相國,又是出身小聖賢莊的李斯幫著自己的掌門大師兄解讀了一下‘他的‘意思後,扶蘇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對統治者來說,舍生取義絕對不是什麽好事,而且這個詞和刺殺這種孤注一擲的操作蜜汁契合。
所以……就遂了李相國的意吧。
章邯用眼角余光暗中打量著神色如常,仿佛剛才坑害自己師門的不是他似的李斯,心中不由暗自感慨。
果然啊,還是你們這些玩政治的人心更髒啊!
李斯這時好像注意到了章邯的偷看,突然朝著他揖手一禮道:
“章將軍,剛才我的語氣或許有些激進,若有冒犯,還望你海涵見諒。”
章邯急忙回禮道,“李大人太客氣了,大家都是為帝國效力,何談冒犯一說。”
“不過關於調查儒家這件事……小聖賢莊畢竟是李大人你的師門,而影密衛做事一向百無禁忌,我擔心……”
李斯聞言大手一揮,義正言辭,冠冕堂皇的說道:
“李斯雖師從儒家,但一切當以帝國社稷為先!”
“海月小築的刺殺案,事關重大,不容有失,章將軍盡管去查,無須有任何顧及。”
“一旦有了真憑實據,證實儒家藏有異心,暗中謀逆,李斯絕不徇私姑息,定會請命親自……剿滅小聖賢莊!”
“……大人氣節,章邯佩服。”
章邯說著成年人的違心話,心裡卻忍不住腹誹——你這語氣確實聽不出一點包庇的意思,你分明隻想儒家暴斃!
………………
桑海城郊,墨家臨時據點。
“所以,這次的刺殺行動到底是哪家策劃的啊?”大鐵錘摸著光滑的頭皮,瞪大眼睛看著張良問道,“是其他的反秦勢力出手了嗎?”
班大師舞動著自己的機關手,若有所思的問道,“聽子房你話裡的意思,這場刺殺背後應該是大有問題嘍?”
張良微微擺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然後笑著一點點解釋道:
“目前的桑海,有能力策劃,並具體實施這樣一場計劃縝密,安排巧妙的刺殺行動的組織,只有四家。”
“流沙、羅網、儒家,以及墨家。”張良伸出手指,一一數了過來。
桑海地區當然還有其他勢力能發動刺殺,但很難調動這麽多的人手,安排的這麽細致,首尾收拾的這麽乾淨。
其他勢力要想刺殺扶蘇,手段肯定會更加的……簡單粗暴一些。
大鐵錘聽了這話,也比著手指頭挨個算起來:
“首先墨家排除掉,不是咱們乾的。”
“流沙和羅網也可以排除,他們都是帝國那邊的。”
“所以是……儒家乾的!?”大鐵錘看向張良,不可置信的驚叫道。
高漸離聞言直接給他否決了:
“不可能是儒家做的,他們……就算決定反抗帝國,也不可能用刺殺這種手段。”
蓋聶這時也插話否定這種不著調的猜測:
“儒家不可能刺殺長公子扶蘇。”
“他與一貫主張強硬鐵腕政策的李斯不同,在某些方面更主張懷柔溫和,親近儒家學說。”
“更何況,多年之前,儒家掌門伏念曾到訪鹹陽,親自教導過扶蘇一段時間,有一段師生之義。”
大鐵錘聽了這話下意識的嘀咕道:
“又有關系?”
“這怎麽誰誰之間都沾點關系呢!”
大鐵錘這話也算是有感而發了。
在場的,衛莊和張良有關系,然後又都和古尋有關系,然後古尋和章邯有關系,和扶蘇有關系,扶蘇和伏念有關系,伏念又和張良有關系……
就很混亂。
而且這都扯上關系了,還反個屁的秦啊!
班大師聞言沒好氣的朝他翻了個白眼,“你管人家有沒有關系呢!”
不管怎麽說,合作已經達成,就算對衛莊和張良有所不信任,那也不能擺到明面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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