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春祭大典的一應事宜,嬴政都交給了扶蘇一手操辦。
這本來對扶蘇繼位儲君是個絕對的利好消息,但是現在祭典上鬧出了這麽大的亂子,利好消息一下子就扭轉成了催命的噩耗了。
更要命的是刺客臨死前高喊的口號——為昌平君昭雪!
以扶蘇的身份地位如果只是辦事不利,了不起挨頓訓斥,同時儲君的位置暫且告吹,但他沒有競爭對手,這位子遲早還是他的。
可現在牽扯到了已故的昌平君,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嬴政的一生,堪稱是開掛的一生,無論是鬥倒政敵文信侯和長信侯,還是之後掃滅六國,基本上都是順風順水,一路平推。
而這個過程中,唯一一次重大失利,就出在這位曾經的秦國右相手上。
沒有人喜歡被背叛的感覺,嬴政這樣的人尤為不能忍受,所以昌平君的事是一個絕對的禁忌。
結果現在又被捅了出來,再加上這段時間一直流傳的謠言……很多人相信扶蘇或許是無辜的,但對皇帝而言,事實或許不是最重要的。
他怎麽想,才是最重要的!
更令許多長公子派系的官員心寒的是,這件事發生之後,長公子派系的兩大頂梁柱——國師府和蒙家,全都毫無動靜。
他們的沉默,似乎已經表達了他們的態度。
一切,都已無可扭轉。
………………
春祭大典次日。
鹹陽城外,扶蘇的車駕即將再次啟程。
嬴政下達處罰的速度很快,才過一晚上就做出了決定:
皇子扶蘇外放上郡戴罪立功,協助上將軍蒙恬戍邊衛國,攻滅北胡。
若無皇帝諭令,永世不得再回皇都!
這一道命令,基本等於宣判扶蘇徹底告別了儲君之位。
沒有人認為一個徹底遠離了鹹陽的皇子還能成為儲君,繼承大統……除非皇帝別無他選。
因為皇帝,是掌控天下所有權力的人,而權力,是不會出現,也不能出現真空的。
帝都是帝國的權力中樞,遠離這裡,也就等於遠離了權力,遠離了至高無上的皇帝寶座。
扶蘇身為皇子,被外放出去歷練幾年沒關系,但如果一直遊離於權力中樞之外,那他就會被權力拋棄。
權力的交接不是一蹴而就的,一個被流放的皇子即使最後繼承了皇位,也只會像曾經的嬴政一樣,被權臣架空,成為一個虛銜皇帝。
所以只要嬴政還有的選,就不會選擇一個注定成為傀儡的後繼者……即使這個後繼者或許也會像他一樣,拿回屬於自己的權力。
當然,所謂的永世不得回都,只是皇帝的一句話,只要皇帝改了主意,抹消此事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不過,沒多少人願意賭皇帝是否會回心轉意——朝令夕改從來都是大忌,嬴政這一次可是正兒八經下的詔書宣判,是要向全天下老百姓宣布公示的。
馬車旁,扶蘇的眼神一片渙散,腦中不自覺回想著不久前內侍官在自己面前宣讀的聖旨內容,久久無言。
在他身邊,還站著身形宛如熊羆一般的典慶——作為扶蘇的近衛,他理論上也要跟著一同去北邊。
片刻之後,扶蘇回過神,臉上看不出喜悲,似乎並不在意嬴政的懲罰。
“典慶先生,此番外放上郡,你就不必跟著我一起了。”扶蘇看向一旁的典慶,輕聲說道。
“殿下,北地正值戰事,您的安全……”典慶顯然是不願意留下的。
他很喜歡保護扶蘇的任務——不是因為清閑,而是他確實喜歡,或者說尊敬扶蘇這個人。
扶蘇搖頭打斷了典慶的話語,解釋道:
“不讓先生同去,是因為我想拜托先生幫我一個忙。”
“我希望先生能替我保護兩個人的安全……老師或許也會照顧到她們,不過,我覺得還是應該我自己來安排。”
“畢竟……”扶蘇有些欲言又止,旋即話頭一轉,朝典慶躬身一禮,“此事,就有勞典慶先生了,扶蘇拜謝!”
典慶沉默了片刻後點頭回道,“我明白了,公子請放心!”
扶蘇挺起身,接著說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人手,稍後便會告知先生有關那兩個人的一切信息。”
“扶蘇,就此別過了!”
說罷,扶蘇轉身上了車駕。
很快,馬車就在一隊兵馬的護送下,朝著北方一路疾馳而去。
典慶的雙眼透過紗布,定定的目送扶蘇的車駕遠去消失,良久之後,方才轉身朝著鹹陽的方向走去。
………………
馬車之上,扶蘇跪坐在坐榻上閉目休息,聽著耳邊隱隱約約的車輪滾動聲,思緒漸漸飄回了昨夜——他和自己的父親嬴政之間的一場私人對話。
“朕早知有人要在春祭大典上行刺,卻還讓你來主持祭典,你可知為何?”
“兒臣實在不知。”
“只為了證實那個說你要在祭典上謀反的流言究竟是真,還是假!”
“父皇可有答案了?”
“朕想要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扶蘇,你終究還是令我失望了!”
“是兒臣……無能!”
嬴政想要證實的到底是什麽,他所得到的答案又是什麽,扶蘇都不清楚,但他聽得出來自己父親的語氣——這一次,他確實失望了。
扶蘇這二十年來的人生,一直想要做到的就是不讓自己的父親失望,可惜事與願違,他似乎總是讓嬴政失望。
不過這一次與以往又有所不同。
扶蘇睜開雙眼,側目看向車窗,看向外面飛速後退的風景,思緒又是一陣恍惚,回到了幾日前,他即將離開桑海之前。
他和自己的老師之間,也發生了一場私下的交談。
“扶蘇,鹹陽流言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學生已經收到了情報。”
“你應該猜得出來,這是羅網針對你的又一場陰謀……借助昌平君舊事布置的陰謀,你覺得他們下一步會怎麽做?”
“恐怕……和春日大典有關吧。”
“不錯,就目前的情報來看,他們應該會在祭典上刺殺你父皇……以昌平君的名號行刺,刺殺肯定不會成功,但這帽子肯定會扣到昌平君頭上。”
“或者說,最後會扣到你的頭上!”
“……必須提前阻止這場刺殺,不能讓它發生!”
“那如果我說……我希望你放任這一切發生呢?”
“……為什麽,老師?一旦刺殺案發生,再加上東郡之事,父皇那裡……”
“我知道,我也很清楚,一旦羅網這一整套計劃順利施實,無論你父皇究竟是什麽想法,你的處境都勢必會變得岌岌可危。”
“但是扶蘇,即使你化解了羅網的陰謀,又能如何呢?”
“這麽多年來,趙高之所以能帶領羅網興風作浪,本質上和你父皇的放縱脫不了乾系。”
“而他放縱羅網,就是為了製衡……製衡流沙,也是製衡你這個長公子!”
“人心或許是最複雜,最難以琢磨的事物,所以我並不能猜出來你父皇做某些決定時的想法,這幾年來他一直不肯立儲,或許是因為他還是執著於長生不老,或許是因為他覺得你還不夠資格,或許是因為他就是不喜歡你,也或許是其他什麽原因。”
“當然,更大的概率,是多種原因交織之下造成的。”
“但有一點我是能夠肯定的——在他的所有兒子裡,他對你抱有著最大的期待,但他並不喜歡你,因為你實在是太不像他了。”
“這些年來,你一直試圖模仿你的父親,試著向他靠攏,但你們兩個從骨子裡就是不一樣的。”
“對於你父皇這樣的人來說,一個不像自己的兒子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當然不是指長相)。”
“老師,你的意思是……”
“扶蘇,或許你該試著不再繼續接近你的父親,而是遠離他,用另一種方式來繼承這個國家,或者說……改變這個國家。”
“當然,這只是我的建議,究竟要怎麽做,你盡可自己做決定,我絕不乾預。”
“……我會仔細考慮的。”
思緒回到現實,扶蘇看著有些荒涼的野外景色,不由呢喃道:
“另一種方式嗎……父皇,這一次,我選擇另一條路!”
扶蘇最終還是選擇了古尋推薦給他的那條路。
原因……同樣很複雜,但總結來說,可以概括為——他覺得自己的父親變了。
自從他的父親變成全天下至高無上的皇帝之後,許多事似乎都變了。
扶蘇無法理解自己父親的許多作為……就像他的老師所說,人心是最難以揣摩的。
過去,扶蘇一直試圖理解,試圖接近自己的父親,但……確實太累,也太艱難了。
他不想去分清楚對錯,隻想以扶蘇的身份繼續走下去,而不是嬴政的長子。
他只希望,能對得起的所有人。
………………
濟北郡西部邊界某處。
一襲青衣道袍的曉夢跪坐在樹下,閉目打坐靜修,面前還擺著一個多邊形小盒子。
在她身後兩側,各站著一名天宗的女弟子,而稍遠一點的地方則有眾多的影密衛巡邏值守。
然而在如此嚴密的防守下,還是出現了紕漏。
兩名天宗女弟子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動靜,轉頭瞄了一眼,什麽都沒發現,而等她們再轉過來,卻發現自己的頸間已經架上了利劍。
生與死,只在毫厘之間。
製住她們的人——幾個同樣穿著道家弟子裝扮,不過蒙著面的人衝她們比劃了個靜音的手勢,意思很明顯,不聽話就死。
兩名女弟子先是驚訝了一下,隨後歸於平靜,倒也配合,真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潛入者一共五人,見控制住了女弟子,便分出了三人,抬著劍,靜步緩緩向曉夢身前走去。
不過讓人迷惑的是,他們幾個偷偷摸摸的潛伏過來,卻並沒有打曉夢一個措手不及。
走到曉夢面前之後,為首的一個瞥了一眼地上的盒子,然後用劍一指曉夢,喝道:
“妖女!終於被我們找到你了!”
曉夢緩緩睜開雙眼,還沒有任何舉動,就先嚇了對方一跳——看得出他們很緊張。
掃了一眼身前這幾個貨色,曉夢不鹹不淡的問了一句:
“人宗的……逍遙子怎麽不來,派你們幾個過來送死?”
為首之人聞言怒聲回應道,“你屠戮同門,道家弟子人人得而誅之,何需掌門出手!”
曉夢之前同時殺了叛出人宗的長老木虛子和追擊木虛子的人宗弟子,人家來報仇貌似也很合理。
畢竟天人兩宗的關系和陰陽家不同,兩宗之間有矛盾有衝突,卻很少發生真正的流血事件,更不要說動手的還是一方掌門。
曉夢做事,確實不怎麽講究。
不過天宗嘛,除了道以外,本來也就不存在講究。
曉夢聞言緩緩站了起來,一雙灰白色的眸子裡透露著幾分笑意,輕聲說道:
“你在說謊!”
“你們是人宗那個叛徒的弟子。”
接著她抬手一招,把地上的盒子攝入手中,同時點破了對方的真實目的,“是衝這個來的。”
“可惜……對你們而言,這太強人所難了。”
話落,曉夢垂下拿著盒子的那隻手,抬起另一隻手十分隨意的朝著說話的人凌空一彈,無形的內力散發出陣陣波動,對方毫無反抗能力,如同被戰車撞了一樣瞬間倒飛出去,重重的撞在後面的一棵樹上,倒在地上癱軟一坨,死活不知。
這一幕看的另外四人眼皮一抖,不敢小覷這位年輕的天宗掌門。
其中一人高喊道,“一起上,為師叔報仇。”
也不知道是不裝了,攤牌自己是木虛子的人,還是說剛才被彈死那個是他們師叔。
四個人——包括剛才製住兩名女弟子的——立刻抱作一團,說話的那個站在原地,手中劍橫置身前,鎏金色的真氣幻作顆顆銘文在他身前流轉飄動。
其他三人則超時空的效仿起了後世的某個神奇國度,疊在了說話那個人身上——一個踩著背,另外兩個拽著左右兩條胳膊,形成一個車標。
接著,四人大喝一聲,在層層真氣的包裹下,以四角形態一同衝向了始終無動於衷,看著他們表演的曉夢——也不知道既然要分開,剛才為什麽要疊在一起。
面對來勢洶洶的四個奇葩,曉夢依舊只是抬起了一隻手,淡紫色的真氣在其手掌間流竄遊動,瞬間延伸出去,將那四個奇葩牢牢捆住。
最後,曉夢輕輕的一握自己稍稍攤開的手掌,一連串筋斷骨折的扭曲聲音回蕩在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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