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秋。

　　木葉蕭蕭，夕陽滿天。

　　蕭蕭木葉下，站著一個人，就彷佛已與這大地秋色融為一體。

　　因為他太安靜。

　　因為他太冷。

　　一種已深入骨髓的冷漠與疲倦，卻又偏偏帶著種逼人的殺氣。

　　他疲倦，也許只因為他已殺過太多人，有些甚至是本不該殺的人。

　　他殺人，只因為他從無選擇的余地。

　　他掌中有刀。

　　刀很輕，很短，長三寸七分，很薄，幾乎就宛如一片柳葉。

　　這把小刀是用凡鐵，是市井中最平凡的鐵匠，花三個時辰打成的。

　　江湖中不認得這柄飛刀的人並不多，不知道他這個人的人也不多。

　　他就是江暮寒，也叫江神刀，為何叫他江神刀?是因為他的飛刀。

　　江湖對江暮寒的評價是:「江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意思是江暮寒的飛刀從不輕易出手，但只要一發射每發必能命中目標，絕對沒有一人能躲得過。

　　江暮寒自創飛刀絕技，運用起來，刀鋒之氣可達七寸，含著無堅不摧的正氣，所遇之敵皆敗倒在他刀下。

　　天機閣《兵器譜》品評天下武功，「江暮寒的飛刀」排名第三。

　　他的人與飛刀，十七歲時就已名滿江湖，如今他年已中年，他已放不下這柄飛刀，別人也不容他放下這柄飛刀。

　　放下這柄飛刀時，他的生命就要結束。

　　名聲，有時就像是個包袱，一個永遠都甩不脫的包袱。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綠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他身材雖很高，面目雖也還算得英俊，但看來卻很憔悴，終年都帶著病容，而且還不時彎下腰咳嗽，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但又像永遠不會倒下。

　　他實在是個很平凡的人。

　　“九月十九，酉時。洛陽城外古道邊，古樹下。洗淨你的咽喉，帶著你的飛刀來！”

　　酉時日落。

　　秋日已落，落葉瓢飄。

　　古道上大步走來一個人，鮮衣華服，鐵青的臉，一柄長劍斜插在肩後，一雙眸子卻像是出了鞘的劍，正盯在樹下的飛刀上。

　　他的腳步沉穩，卻走得很快，停在七尺外，忽然問:“江暮寒?”

　　“是的。”

　　“你的飛刀，真的天下無敵?”

　　“未必。”

　　這個人笑了，笑得譏誚而冷酷，道:“我就是蕭通，一劍穿心蕭通。”

　　“我知道。”

　　“是你約我來的?”

　　“我知道你正在找我。”

　　“不錯，我是在找你，因為我一定要殺了你。”

　　江暮寒淡淡道:“要殺我的人並不止你一個。”

　　蕭通道:“因為你太有名，只要殺了你，就可以立刻成名。”

　　他冷笑著，又道:“要在江湖中成名並不容易，只有這法子比較容易。”

　　江暮寒道:“很好。”

　　蕭通道:“現在我已來了，帶來了我的劍，洗淨了我的咽喉。”

　　“很好。”

　　“你的心呢?”

　　“我的心已死。”

　　“那麽我就讓它再死一次。”

　　劍光一閃，

劍已出鞘，閃電般刺向江暮寒的心。　　一劍穿心。

　　就隻這一劍，他已不知刺穿多少人的心，這本是致命的殺手！

　　可是他並沒有刺穿江暮寒的心，他的劍刺出，咽喉突然冰冷。

　　江暮寒的飛刀已穿入他的咽喉。

　　穿入了一寸三分。

　　蕭通的劍跌落，人卻還沒有死。

　　江暮寒道:“我只希望你知道，要成名並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蕭通瞪著他，眼珠已凸出。

　　江暮寒語重心長道:“下輩子別再做這樣的傻事，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生命誠可貴，且行且珍惜。”

　　蕭通聽完，緩緩閉上了眼睛。

　　江暮寒手輕輕一抖，飛刀慢慢從蕭通咽喉上退了出來，很慢很慢。

　　所以鮮血並沒有濺出來。

　　這種事他很有經驗，他不喜歡鮮血飛濺的場景，那樣顯得很淒慘。

　　只見飛刀輕輕飛回他的手心，江暮寒盯著遠方，像是在思考什麽。

　　暮色更深。

　　飛刀上的血已滴盡。

　　飛刀入袖時，暮色中又出現了四個人。

　　四個人，四柄劍！

　　四個人的衣著都極華麗，氣派都很大，最老的一個須發都已全白，最年輕的猶在少年。

　　江暮寒不認得他們，卻知道他們是誰，他們是魔教中人，魔教中的殺手。

　　年紀最老的成名已四十年，一直在關外，獨創的“飛流十三刺”名震邊陲。

　　這次他入關，為的就是找江暮寒。

　　他不信他的飛流十三刺，比不上江暮寒的飛刀。

　　年紀輕輕的，是江湖中的後起之秀，也是魔教近期內最出類拔萃的弟子。

　　他有天才，他肯吃苦。

　　他的心也夠狠。

　　所以他才出道一年，“無情小子”冰邪的名字已震動了江湖。

　　另外兩個人當然也是高手。

　　紅風劍的劍法輕靈飄忽，劍出如風。

　　鐵劍鎮三峰的劍法沉穩雄渾，一柄劍竟重達一百八十三斤。

　　江暮寒知道他們，他們來，本就是他約來的。

　　四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誰也沒有去看地上的屍體一眼。

　　他們不願在出手前，就折了自己的銳氣，地上死的無論是什麽人，都跟他們沒有關系。

　　只要自己能活著，無論什麽人的死活，他們全都不在乎。

　　江暮寒笑了笑，笑容也很疲倦，道:“想不到你們都來了。”

　　關外飛流冷冷道:“我本來以為你隻約了我一個人。”

　　江暮寒淡淡道:“能夠一次解決的事，為什麽要多費事。”

　　冰邪搶著道:“來了四個人，誰先出手?”

　　他很急。

　　他急著要成名，急著要殺江暮寒。

　　鐵劍震三峰道:“我們可以猜拳，勝的就先出手。”

　　江暮寒道:“不必。”

　　鐵劍震三峰道:“不必?”

　　江暮寒道:“你們可以一起出手！”

　　關外飛流怒道:“你將我們當作了什麽人，怎麽能以多欺少！”

　　江暮寒道:“你不肯?”

　　關外飛流道:“當然不肯。”

　　江暮寒道:“我肯。”

　　他的飛刀已出手。刀光如飛虹掣電，忽然間就已從他們四人眼前同時閃過。

　　他們想不肯也不行了。他們的四柄劍也同時出鞘，冰邪的出手最快，最狠，最無情。

　　關外飛流已縱身掠起，凌空下擊，飛流十三式本就是七絕掌一類的武功，以高擊下，以強凌弱。

　　只可惜他的對手更強。

　　冰邪霎時間已刺出九劍，劍氣衝雲霄。他並沒有去注意別的人，隻盯著江暮寒，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要這個人死在他劍下。

　　可惜他這九劍都刺空了，本來在他眼前的江暮寒，已人影不見。他怔了怔，然後就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

　　地上已多了三個死人。

　　每個人咽喉上都多了一個洞。

　　關外飛流、紅風劍、鐵劍震三峰，這三位江湖中的一流劍客，竟在一瞬間就都已死在江暮寒飛刀下。

　　冰邪的手冰冷。他抬起頭，才看見江暮寒已遠遠地站在那顆古樹下。

　　殺人的飛刀已入袖。

　　他這才發現，世上隻知江暮寒飛刀一出，例不虛發，冠絕天下，卻不知他的輕功之高，也冠絕天下。

　　冰邪的手握緊，道:“你......”

　　江暮寒打斷了他的話，道:“我還不想殺你！”

　　冰邪道:“為什麽?”

　　江暮寒道:“因為我想再給你個機會來殺我。”

　　冰邪手上的青筋凸起，額上的冷汗如豆，他不能接受這種機會。這是種侮辱。可是他又不願放棄這機會。

　　江暮寒道:“你回去，練劍七年，不妨再來殺我。”

　　冰邪咬著牙。

　　江暮寒道:“魔教的劍法很不錯，只要你肯練，一定還有機會。”

　　冰邪忽然道:“七年後你若已死在別人劍下如何?”

　　江暮寒笑了笑，道:“那麽你就可以去殺那個殺了我的人。”

　　冰邪恨恨道:“你最好多多保重，最好不要死！”

　　江暮寒道:“我也希望如此！”

　　暮色更深，黑暗已將籠罩大地。

　　江暮寒慢慢地轉過身，面對著黑暗最深處，忽然道:“你好。”

　　過了很久，黑暗中果然真的有人回應，道:“我不好。”

　　冰冷的聲音，嘶啞而低沉。一個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烏衣烏發，烏鞘的劍，烏黑的臉上仿佛帶著種死色，只有一雙漆黑的眸子在發光。他走得很慢，可是他整個人都好像是輕飄飄的，他的腳好像根本沒有踏在地面上，就像是黑暗中的精靈鬼魂。

　　江暮寒的瞳孔忽然收縮，忽然問:“烏鴉?”

　　“是。”

　　江暮寒長長吐出口氣，道:“想不到我終於還是遇見了你！”

　　烏鴉道:“遇見我並不是好事。”

　　真的不是。

　　烏鴉不是喜鵲，沒有人喜歡遇見烏鴉。在很古老的時候，就有種傳說———烏鴉來時，必有災禍。這次他帶來的是什麽災禍?

　　———也許他本身就是災禍，一種無法避免的災禍。

　　江暮寒已恢復冷靜。

　　烏鴉盯著他，盯著他的飛刀，道:“好刀！”

　　江暮寒道:“你喜歡我的刀?”

　　烏鴉道:“我隻喜歡名人的刀。”

　　江暮寒道:“你想要?”

　　烏鴉道:“嗯。”

　　他的回答率直而乾脆。

　　江暮寒笑了，這次他的笑容中已不再有那種疲倦之意，只有殺氣！他知道自己終於遇見了真正的對手。

　　烏鴉道:“喜鵲報喜，烏鴉報的卻是憂難和災禍。”

　　江暮寒道:“你是來報禍的?”

　　烏鴉道:“是。”

　　江暮寒道:“我有災禍?”

　　烏鴉道:“有。”

　　江暮寒道:“我的災禍就是你?”

　　烏鴉道:“不是。”

　　江暮寒道:“不是你是什麽?”

　　烏鴉道:“是你獨創的飛刀功法！”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道理江暮寒當然明白，他的名氣和他的飛刀，就像是麝的香，羚羊的角，大象的牙齒。

　　烏鴉道:“我已收藏了二十七柄兵器。”

　　江暮寒道:“不少。”

　　烏鴉道:“二十七柄都是名兵器。”

　　江暮寒道:“看來你殺的名人也不少。”

　　烏鴉道:“蕭通和飛流的劍我要。”

　　江暮寒道:“收殮他們的屍身，四柄劍都給你。”

　　烏鴉道:“我只要劍，不要死人！”

　　江暮寒道:“可是你只要死人的劍。”

　　烏鴉道:“不錯！”

　　江暮寒道:“你殺了我，我的刀也給你！”

　　烏鴉道:“當然。”

　　江暮寒道:“很好。”

　　烏鴉道:“不好。”

　　江暮寒道:“什麽不好?”

　　烏鴉道:“現在我還沒有把握能殺你！”

　　江暮寒大笑。

　　他忽然發現這個人果然是個烏鴉，烏鴉至少不會說慌。

　　烏鴉道:“尤其是你剛才飛刀穿過關外飛流的那一刀。 ”

　　江暮寒道:“你破不了那一刀。”

　　烏鴉道:“我也想不出有誰能破得了那一刀。”

　　江暮寒道:“你認為那已是天下無雙的刀法?”

　　烏鴉道:“縱觀這個大陸，武林中的絕世高手我都見過。”

　　江暮寒道:“你覺得他們如何?”

　　烏鴉道:“他們的功法都太保守，對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所以他們不如你。”

　　江暮寒歎了口氣，緩緩道:“我知道還有很多人，要破我那一刀，易如反掌。”

　　烏鴉動容道:“誰?”

　　江暮寒道:“你們來我們這個大陸那裡的人。”

　　烏鴉道:“你想去那裡?”

　　江暮寒道:“是的。”

　　烏鴉道:“可惜你去不了。”

　　江暮寒道:“為何?”

　　烏鴉深深看了一眼江暮寒，轉身，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隨後一張決戰書，輕輕飄到江暮寒面前，定在了空中。

　　江暮寒接過，只見上面寫著:“明日月圓之夜，決戰紫禁之巔，你可以不來，但其吳、越、宋、魯、四國，將因你被夷為平地！”

　　江暮寒看完，深深皺眉，顯然，這是一場鴻門宴，並且蓄謀已久，或許這一戰，他將埋骨異世界，但他並不後悔，他不得不去。

　　江暮寒為什麽沒有追擊烏鴉?而是讓他消失在黑暗中?

　　原因是真正的高手若想要逃跑，是擊殺他的難度數倍。

　　況且，黑暗深處還有四個未知高手，江暮寒也沒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