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鳥居的那一刻,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明日川還是不免有些失望。
身旁的婦女察覺到了明日川臉上那一閃而過的點滴失落,覺得他可能是親眼見了被營銷號大肆鼓吹的信貴山朝護孫子寺跟自己想的大相徑庭,這才如此。
互聯網都是虛假的,一個快要倒了的破土胚房,讓那些有心人加濾鏡、調飽和度等等一套下來,也能堪比仙境,吸粉無數。
聽信網絡上的照片和攻略,來朝護孫子寺前激動澎湃,真到地方便大失所望,這種事她見得多了,“小哥你也別覺得被騙了,天底下的寺院差不多都一個樣,沒網上拍的那麽好看。”
她好心出言安慰明日川:“網上的照片我也看過,甚至還給那些來拍照的男男女女當過導遊。架個攝像機就在寺院裡搔首弄姿,屬實不敬。但沒得辦法,他們給了錢,我不樂意也不好說什麽……那些照片都是用電腦p的,算不得真!”
門票價二百円,找她買票加導遊要收兩千多,翻了十倍,所以她生怕明日川進了寺院覺得虧了,找她退錢。
她這唯唯諾諾的樣子讓明日川有些忍俊不禁:“我不信那些網上的營銷號的,你也別害怕我嚷著退錢。”
“內行看門道,我不是建築師也不是考古學家,更不是喜歡佛教的信徒,這些房屋磚瓦對我來說就是些房屋磚瓦,跟外面唯一不同就是透著老氣橫秋,跟那些老佛陀似的……其實我也不喜歡逛寺廟,還沒到那個心態。”
“那小哥你來寺院是來幹什麽的呢?祈福嗎?”
“嗯……算是吧。”明日川看著系統面板上那封打不開系統郵件,輕聲說道,“祈福,不過是替一個朋友祈福,祈禱他早日走出困境。”
“這樣啊,有你這麽有心的朋友,會好起來的。”
寺院外的楓樹爬過牆頭探過身來學著人一樣朝佛,順便抖落幾片紅葉便算是自己的香火錢。
滿地紅葉鋪了卵石路,路上時不時會有和尚在掃地,表情肅穆安詳。
他們見了香客們,還會停下手中的活和和氣氣地道聲祝福,不管來者懷有怎樣的心態,進了佛家門,便是佛家客。
單靠佛是沒辦法維持這麽大一個寺廟的,殿裡的是心中佛,是信仰;來來往往踩著紅葉的,是人間佛,是生計。
台階的紅色鳥居便沒了大門口那方那麽大氣,小巧玲瓏僅能容兩人並肩過。
明日川跟著婦女穿過一方方鳥居來到靈寶館的院落中,入目的便是大門正對面、靈寶館開著的門口裡那層層疊疊的佛像。
院落中靈龜石猴都有,院牆角還插著旌旗,上面寫著漢字“出世毘沙門天王”,即便是沒學過日語的天朝人也能看懂。
畢竟天朝漢字可是東亞漢字文化的爺爺輩,霓虹乃至高麗所謂的“文言文”,其實說白了都是漢語。
時間剛過九點,雖然開館沒多久,但已經有不少人走在院子裡,衝著寺院裡大楓樹下的石像雙手合十朝拜了。
香客來往,有穿金戴銀的中年婦女,也有穿著樸素的老人。
寺院裡是最能體會紅塵滾滾的地方,但明日川跟在婦女身後,卻對周圍的氛圍有一種剝離感。
他轉頭看著別人膜拜的佛像,覺得自己更像它們而非它們面前的人。
置身之外看著“凡人”,心境早已不同。
有系統加身的他心態卻仍是那般灑脫,甚至能不用系統就不用系統。
這也就是他無欲無求,安於平庸,不然換其他人當宿主,有系統的無限可能,早就被欲望吞噬,變成暴君了。
哪還會甘心當個普通學生,每天還趕公交去學校,中午有時候擠食堂還搶不到想吃的菜,為了考試加班加點複習,考試的時候甚至遇到不會的問題,連作弊都懶得。
他更像是一個優秀到極點的普通人,而不是一個有系統的轉生者。
財富、自由、女色……人類最根本的欲望便是這些,雖然明日川也靠系統賺了錢,也養過魚被美色包圍,但那些事沒有系統他也能做到,無非要困難的多。
至今為止,他都沒有靠系統做太出格的事……當然,用稱號跟學姐在浴室裡乾羞羞的事不算。
但即便如此,他內心比誰都清楚,他跟別人有本質上的區別——
他更像是一個安於平庸的神明,就跟這院子裡的石像一樣,平靜地注視著世人,享受著每天都相同但又不相同的日常。
“這個香火,我如果跟這些一起買,能算便宜一些嗎?”
“這……女施主,善心怎麽能打折呢?”
“可是,我帶的錢真的不夠,我也真的很想上香祈福。那,可不可以這三根香原價,這些禦守算便宜一些?求您了,我真沒那麽多錢……”
熟悉的聲音把明日川拉回了現實,他抬腳準備進靈寶館的步子停在半空。
確信自己沒聽錯後,他收回了腳,只是探頭進去看。
旁邊年輕的媽媽訓斥兒子不要踩門檻玩的聲音很大,殿堂裡的鍾聲在回響,香客祈福的碎碎念如蠅蟲烏泱。
但明日川還是在嘈雜的聲音中聽到了那獨一無二的嗓音。
嗓音裡的煙火氣在這寺廟裡是那麽獨特,明日川看到了在賣東西的攤位前的結城愛。
她今天穿了一身很樸素的連衣裙,白色的底色上邊有藍色花邊點綴,但能描述的也僅僅如此了,因為那身衣服實在是太普通了,再細致些只能描寫針腳多麽粗糙。
普通到就像是十年前的款型,不露肩膀,不是吊帶,甚至就連領子都是紐扣式的,而結城愛更是將最上面那個那扣子也系上了,像是一個穿著便裝突然參加緊急會議的職場女性似的嚴肅。
但即便如此,這仍然是明日川除了學校製服之外,第一次見結城愛穿裙子。
不再是廉價的中性體恤配牛仔褲,而是能體現女性特色的裙子,甚至她的發梢上還別著一個發卡。
那是明日川在從東京都來奈良那天中午跟她一起逛服務區的時候,買東西老板隨手送的,他不需要發卡,便轉手給了結城愛。
那發卡就是個黑色的底配上粉色的小兔子圖案,飾品店裡五十円就能買到,甚至還不如一瓶可樂貴。
明日川從來沒見過結城愛戴發卡,那天送了以後她也沒戴過,當時明日川還以為結城愛不喜歡。
現在才知道,原來發卡和裙子一樣,她並非是不喜歡,而是不習慣。
可能在結城愛的意識裡,穿慣了方便乾活的體恤和方便奔跑的牛仔褲,穿裙子和戴發卡就變成了比較特殊的情況。
對於一個女孩來說,多少有些可悲。
明日川站在門口,就這麽靜靜地看著結城愛在跟攤主講情,一句話沒有說,也沒有進靈寶館參觀的意思了。
婦女見了明日川的樣子,於是也順著他的目光注意到了結城愛。
“小哥,那姑娘你認識?”
“嗯,我同學。”
“小哥你這同學有些不講究了。”婦女輕輕搖頭,“我當這麽長時間的導遊,還沒見過在寺廟裡討價還價這麽久的。大家出來旅遊也好上香祈福也好,都知道心意不打折的道理。”
“話不能這麽說,”明日川看向婦女,他知道對方也不是心存惡意,便沒露出反感的表情來,只是認真為結城愛辯解。
“如果佛真的在意這個,那豈不是窮苦人家永遠沒有誠心了?我認為這個跟孝道一樣論心不論跡,不然寒門無孝子。佛家的苦行僧可從來不會拿出萬円紙幣來買香火。”
“再說了,她要是有辦法,又怎麽會願意厚著臉皮在殿堂上跟人講價?”明日川又看向結城愛。
婦女知道明日川是有學問的學生,她從小沒怎麽讀過書,聽不懂太多道理,但也知道這個小夥子說的對,是她淺顯了。
“那小哥不去幫一幫她嗎?你都肯多花兩千円找我買票,過去借她點錢湊上差的,這樣她還能記你個情呢!”
豈料明日川卻是搖頭:“我不可能什麽事都幫她,而且她也不需要別人的幫忙……最關鍵的是,我不需要她記我的情。”
他笑著轉身往院子外走:“而且,能幫她最大的那個忙,我已經幫過了。”
“小哥你不進去了?”
“去外面走走,剛才走得匆忙,還有些地方沒仔細看過,折回去溜一圈。”
“可是,頭香你不要了嗎?那小姑娘在講價,你不願意露面我可以進去跟管事的說一聲,代你買過香來,你還能趕在她前面,頭香還是你的。”
“頭香什麽的,讓給更需要的人吧。”明日川右手插兜,左手輕輕擺了擺:“那東西,我不稀罕。”
婦女無奈只能追著明日川出了靈寶館的院門。
她是收了錢的,明日川要逛那她就得跟著講解,一切都是雇主說了算。
因為明日川不想讓結城愛知道他在寺裡,也不想讓她知道剛才的講價被熟人看見,所以婦女領著明日川繞到了靈寶館後面的廣場上看看。
這裡有一大片竹林,如果是盛夏時節來此一定會十分有意境,但可惜秋末的時節,竹葉已經黃了大半,毫無精神耷拉著腦袋掛在枝頭,稍顯蕭條。
所以這廣場上人很少,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在這裡的長椅上歇息。
偶爾他們還會當廣場正中央的台子上拿些紙卡片寫寫畫畫。
台子背後有一棵比周圍都要高大粗壯的竹子,竹子上的葉子還青翠欲滴,在秋風蕭瑟的時節裡顯得很是惹眼。
“祈福竹?”明日川走近那石台,看著石台上面空白的短簽,再抬頭看看竹梢上綁著的、寫滿了心願的短簽,稍微一愣。
“沒想到還能在除了七夕節之外的時候見到祈福竹,做這個竹子的人應該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吧?”
竹子肯定不是自然生長的,而是被人在長勢最好的時候砍了專門做成的祈福竹,因為儲存在低溫潮濕的地方,所以能保存挺長時間的翠綠,用的時候拿出來,就是現在這種效果。
婦女走過來,頓時覺得自信滿滿,這就觸及到她的專業領域了。
“這是朝護孫子寺的方丈做的祈福竹,他平日裡除了主持婚喪和供奉遺骨之外,也就只有做祈福竹的時候會露面……竹子在這種天只能放一到兩天就會枯黃,小哥你正好趕巧了,不如寫點什麽?”
明日川沒回答她,而是站在祈福竹旁,靜靜看著上面的那些短簽。
“祈禱發財的。”
“祈禱疾病痊愈的。”
“祈禱考試順利上岸的。”
“祈禱……”明日川笑了笑:“還有祈禱自己討厭的人趕緊去死的。”
“祈禱母親從此健康、家庭蒸蒸日上,祈禱初鹿野花……”
目光匯聚的那張短簽他沒讀完便愣住了,而後湊近那張掛在高處的短簽下,伸出手輕輕將枝頭按下來些許,盡量不碰到上面其他的短簽。
這個高度,如果不是跟他一樣身高的男生,那就是一個女生翹著腳能達到的極限了。
“祈禱母親從此健康、家庭蒸蒸日上,祈禱初鹿野花沢前輩財源廣進升學順利……祈禱神谷明日川萬事如意、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輕聲念著那枚短簽上的字跡,娟秀的小字他再熟悉不過了。
這些好看的小字如果算數量的話,迄今為止出現在學生會檔案上的次數都能夠編寫一本中篇小說。
這還是托了它們主人不善於使用電腦和打印機的福。
短短的幾行字看一遍就全記住了,但明日川硬是輕聲讀了五六遍,才松開手任由那竹梢帶著短簽彈回高處。
“小哥你想好寫什麽了嗎?”
“嗯,想好了。”
明日川來到石台前,他瞥了一眼各種花色的短簽,想了想,挑了張粉色的。
想來女孩應該會喜歡這種。
他伏案疾書,幾個呼吸間便寫完了短簽,而後重新回到祈福竹旁,站在剛才那枚短簽下,也是翹著腳把自己寫的短簽掛到了他能夠到的最高處。
結城愛在不久之前, 也是站在他這個位置,做著和他一樣的事情吧?
因為明日川身高的原因,那張短簽現在是整棵祈福竹上,位置最高的一個。
它就靜靜地懸掛在結城愛的短簽之上。
【希望結城愛能夠幸福】
這就是明日川寫的願望。
婦女抬頭眯著眼睛看,她目力所及也僅僅是能剛好看清上面的字。
“小哥你就寫這麽一個嗎?雖然每人只允許掛一張短簽,但是僧人們沒說只能寫一個願望。一張短簽上也可以寫好幾個願望的。”
婦女小聲提醒明日川:“只要能寫的下就行,佛祖都會收到的。”
“不用了,”明日川搖頭:“其他的願望,我會靠自己去實現。親人的幸福、愛人的幸福、朋友的幸福……我不信佛,所以我不需要向它祈福。”
他仰著頭看著那兩張短簽被微風吹拂,一上一下仿佛遙相呼應。
“但唯獨你,結城愛。我願意用你的方式回應你。你誠心向佛祖為我祈福,那我也願意求它保佑你。”
“你一定會幸福的,我向佛祖保證。”明日川輕聲說道,“我相信世界上還是善意多一點,也應當善意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