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一切只是自己的異想天開,又或者,自己有機會見到張津一探究竟,如果真的能發現他與於吉之間的關聯,就至少可以證明自己的判斷,也可更多窺見於吉的所謂大計。
這件事情如果不是伊籍隨口說起,只怕張玄也不會生出一探究竟的心思,可如今就在這看似毫不相關,卻又似乎藕斷絲連的事情裡,似乎就藏著將自己一步步逼到如今的無形之力,張玄想知道答案,為了自己,為了宮崇,為了劉辟、龔都和那些因自己而死的太平道信眾,他需要這個答案。
但眼下他還得再忍耐住性子,即便真的可以去一趟交州探明詳細,只怕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斷不可能放下襄陽的一切,貿然辜負了劉備的重托。張玄心中想著,等到徐庶回來,他就可將徐庶引薦給劉備,到那個時候,自己才可放心卸下這軍師的擔子去查明真相。
就這樣又過了三天,張玄和伊籍終於等到了徐庶。
原來徐庶此次前往長沙,不僅幫助黃忠解決了匪患,他更心中惦記著張玄想幫劉備在荊南暗中布局的事情,所以這段時間一直在黃忠軍營之內,幫他制定了一套分化滲透荊南各郡的方略,恰逢張津率兵來犯,徐庶趁此機會請黃忠以助各郡防禦之名,將耳目安插在了桂陽零陵二郡之中。
伊籍聽後大喜,終於不再懷疑徐庶,反而拉著他的手笑道:“我還擔心元直兄另有什麽打算,又或是路遇賊人出了意外,還好先生一直對你深信不疑,不然我可真要急死了。”
徐庶笑道:“我這劍法乃是從當年的天下第一劍王越大人處偷師得來,想出意外也有些困難。”
看著面前的徐庶,張玄倍感欣慰,總算心中沉定了一些,問道:“之前聽你自誇劍法天下第六,不知前五都是何人?”
徐庶道:“曹操座下有一人名叫史阿,乃是得王越真傳,劍法應是當世第一。聽聞西涼馬騰之子馬超,天賦異稟,劍法精妙,應該能排在第二,至於這三四五名,皆因我還未見過劉備大人和他麾下的趙雲、陳到二將,故而先為他三人留著,說不定去見過之後,我這排名還要有些變化。”
張玄笑道:“你這樣說,也不知是謙虛呢,還是自傲。”
徐庶哈哈大笑,對張玄道:“如今荊南四郡情況我已了然於胸,別看蔡瑁經營荊南多年,可他還需防范江東孫家襲擾,加上手下這些人其實都不堪大用,一旦將來局勢有變,只要劉備大人進兵荊南,有黃忠將軍在長沙響應,四郡必能唾手可得。”
伊籍聞言大喜道:“好啊,若荊州他日真可由劉備大人做主,只怕以此為基石,定鼎天下也並非沒有可能。”
徐庶卻搖了搖頭道:“荊州比起中原雖然經歷動亂較少,但其實是靠著天下豪傑紛爭不休,無暇顧及而已,如今曹操眼看就要平定河北,江東孫氏也蠢蠢欲動,就連益州劉璋、交州張津都欲染指此地,更何況他日劉表若是壽終,荊州各方勢力只怕第一時間想的便是投靠曹操,劉備大人若想坐鎮荊州而望九州,實非明智之選。”
伊籍不解道:“既然如此,先生和元直兄為何要在荊南費心布局?”
徐庶說道:“荊南並非眼下要取之地,但劉備大人豈是寄居偏安就心中自滿之人?宏圖大志想要施展,就得有非常戰略。”
徐庶走到案前取出了九州輿圖攤開,張玄和伊籍走到近前,看著徐庶指點道:“荊南聯通江東和益州,若是劉備大人真能直接領取荊州,
自然最好不過,但若是不行,隻憑荊南,亦可借機襲取益州,巴蜀之地易守難攻,這才是劉備大人最好的歸宿。當年強秦自西向東,出函谷並六國,若無巴蜀作為後方安穩之地,斷難成事。高祖皇帝亦是依托巴蜀漢中,憑借韓信奇兵定鼎中原,滅楚立漢,取道荊南進駐益州,吞並漢中奪取涼州雍州,繼而揮兵東進,才是上上之選。” 伊籍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感歎道:“元直兄,這……這……”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表達。
張玄其實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只不過在他看來,這等戰略如今說來還為時尚早,畢竟劉備現在不過只有新野一處安身之所,想要實現這樣的宏偉戰略簡直難於登天。
張玄說道:“元直兄,依你之見,何時可以行此戰略?”
徐庶隻當張玄在考他,信心滿滿道:“如果趁著曹操尚未徹底平定河北,誘使他先行攻擊荊州,我們便有機會。屆時只需讓劉備大人保存實力假裝不敵敗北,逼迫劉表親自領兵抵禦曹操,我們則趁機率眾至荊南奪取四郡,然後以奇兵潛入益州,兵圍成都,益州牧劉璋暗弱無能,自然不是我們的對手,那時便可一朝功成。”
伊籍眼前一亮,張玄卻搖頭歎氣道:“元直啊,你這計謀雖好,卻忽略了一件事情。”
徐庶看向張玄。張玄說道:“如若眼下你的主公是曹操,他定會遵照你的計策。可玄德大人絕對不會如此。”
“此話何講?”徐庶本來意氣風發,卻被張玄澆了一頭冷水,著急問道。
“我深知玄德大人為人,這計策中,要讓他背信棄義,攻伐宗室之親,更要讓他拋棄追隨自己的百姓,說什麽他也不會答應的。”張玄說道。
徐庶聞言氣憤道:“從來欲成王道霸業,就少不了陰謀詭詐,怎麽劉備縱橫天下這些年,連這樣膚淺的道理也不懂麽?”
這話雖是說在氣頭上,可其實也不無道理,就連伊籍在一旁也忍不住說道:“是啊先生,玄德大人若真是心系天下百姓,就不能被這仁義之名束縛手腳,否則怎麽能和曹操這樣的梟雄抗衡?”
張玄看著伊籍和徐庶,沉聲說道:“二位捫心自問,若玄德大人也和外面那些諸侯豪強一般,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二位還願意真心追隨麽?”
徐庶和伊籍對視一眼,啞口無言。
張玄放空了眼神,說道:“不瞞二位,我認識玄德大人之前,與曹操也打過些交道,真的論教起來,其實玄德大人心機之深沉,並不輸給曹操多少,可這二人最大的不同也在此處,曹操不惜背負罵名也要成就心中霸業,好還天下一個太平。而玄德大人則恰恰相反,哪怕許給了他整個天下,卻要用人心來換,他也不會答應。照你二人看來,這二人究竟誰能成就大業?我願跟隨玄德大人,並非因為看好他能成就什麽大業,而是因為他甘願主動犯險救下一城百姓,那時在旁人看來,他是不怕犧牲自己的性命,我卻知道,他是不怕犧牲自己心中的無限抱負,像這樣的人有求於我,希望我助他成事,我又怎能拒絕?”
徐庶和伊籍聽他這麽說,都是感同身受,他二人本有真才實學卻屢屢不得志,不就是因為他們遇見的那些人從來不體恤人心麽?
徐庶苦澀一笑,說道:“先生一席話,真讓在下慚愧了,從前我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今日才知道,才學之上還有人心,洞悉人心者,才是真正的智明之士。”說罷伏身向張玄一拜。
張玄扶起徐庶說道:“元直兄,過幾日我便帶你去拜見玄德大人,那時候你若是仍堅持這樣的想法,大可以向主公直言,我也一定會支持你,想要讓曹操主動來犯,對我來說易如反掌,那時便是你的機會。可若主公不同意,我也希望你仍願意輔佐他。”
徐庶點了點頭,說道:“從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該說的我還是會說,但如何決斷,就看劉備大人自己吧。”
徐庶一路勞頓,伊籍忙吩咐下人備好了飯食,三人用飯畢,伊籍已經為徐庶布置好了就寢的房間,張玄告訴徐庶可以先在府上休養幾日,待他和伊籍向劉表請示之後,就可領著徐庶去新野見劉備了。徐庶聽了點了點頭,卻不見多少欣喜之色。
深夜,張玄兀自看著輿圖發呆,回想著徐庶白天論述的借道荊南,西取益州,北吞涼雍,進而奪取天下的戰略。徐庶的驚世才略讓他深為歎服,這一步步的籌謀看似異想天開,實則步步為營,並非遙不可及。荊南籌謀布局其實已經完成了第一步,如果真如徐庶所說,借助一些機會,成功概率其實非常大。張玄不禁開始替劉備惋惜,這也許是他距離天下最近的時候。
“是不是覺得很可惜?”身後突然傳來徐庶的聲音。
張玄回頭看去,自己聚精會神之下,竟然沒有發覺徐庶走了進來。
徐庶走到近前,撫摸著輿圖歎了口氣道:“這份謀劃,是我一年之前便替劉備大人謀劃好的。可惜如今看來,只能是紙上談兵了。”
“元直兄那時就知道玄德大人會來了?”張玄問道。
“那時我只是想著,曹袁相爭,最後曹操必然可以取勝,劉備大人如果不滅心中之志,最好的辦法只有兩個,一個是來荊州,一個就是遠赴西涼。無論哪一個都是一樣,都要先奪取益州,拿下漢中。而且一定要快,必須在三年之內成事,不然曹操平定了河北,從前最大的牽絆就成了他最大的後援,曹操大勢一成,也就不可逆轉了。一統天下也是早晚的事情,即便張良韓信複生,也是於事無補。”徐庶說道。
張玄知道徐庶這些年來看似隱於鄉野,可天下事無巨細他都了然於胸,一定是暗地裡苦心孤詣下了不少功夫,如今本以為奉絕計與明主,大展宏圖指日可待,卻不料連明主的面都還沒見到,這絕計眼看已經要胎死腹中了,心裡一定少不了失落。
張玄不忍看著徐庶這樣低落,輕聲說道:“元直兄,咱們去院子裡走走吧。”
兩人並肩走到院子裡,走到了院中池水之前,月光映照在水面之上,猶如薄紗一般散開,徐庶望著池水說道:“我自幼家貧,在潁川,名門望族子弟甚多,與我同輩者,就有荀彧荀攸、陳群鍾繇這些如今的名士, 他們自出生起就受人矚目,注定了可以有一番成就,像我這樣的寒門子弟不要說與他們相交,就是拚盡全力,也不會被人注意到。所以我少年時隻一心想著做個仗劍天下的俠客,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我跑到洛陽,每天趴在虎賁將軍王越的院牆上看他練劍,其實他早就發現了我,卻知道我無錢奉上拜師,也不忍心驅趕我,就這樣心照不宣幫我練就了劍術。我以為自此以後就能徜徉天地,不再受人冷眼,誰知後來意氣殺人,成了犯人,看著母親終日焦心,才立志棄武從文,勢要闖出一番作為。這些年來,我苦心鑽研百家之言,兵法之要,時刻關注天下易變,就是想著有朝一日能為明主出力。”
徐庶說到這裡,頓了頓,才又說道:“張玄,我知道你曾在許都見過那些人,他們的風采,想必你也有所領略,可世間難道不該人人都有機會如他們一般麽?你們太平道的教義說要均平天下,不也是一樣的道理麽?”
張玄默然良久,終於開口道:“元直,我知道你這些年來受夠了委屈,如今才智無法施展更讓你難受,可世事有時並不是非黑即白,也沒有真正的對錯是非。這些道理,也是我辭別了師父,下山之後一年多來才領悟的。”
張玄心中何嘗沒有藏著許多心事?只是長久以來沒有機會道出,他與徐庶本就惺惺相惜,此刻更是因為徐庶的話觸動了內心,於是將自己如何出山,以及下山後經歷的種種都向徐庶娓娓道來,徐庶在一旁靜靜聽他說著,很快就被張玄的奇特經歷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