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眾面色凝重,半晌沒有說話。
其實不單是他,就連雷煉、雷蓉甚至周複心中都明白,此次面臨的危機雖僅次於二十年前,但此時能夠做出的選擇並不多,或者可以說只有一個。
松原的內奸雖然猶如芒刺在背,但落仙坡關隘才真正事關生死,倘若失陷,則萬事皆休。
尤其對面的還是莫當兒!
更何況上一場大戰便險上加險,若不是周複急中生智,後果不堪設想!
雷眾終於做了決定,目光炯炯,從三人臉上分別看過去,最後停留在了雷蓉身上。
“蓉兒,求死隊給你留下兩百人,其余的我帶去落仙坡……對了,周複,你也留下,協助蓉兒,”雷眾一字一句道,“你們放手去幹,無論如何,城內不能亂!”
即使在最壞的情況下至少也要守住松原城,這是雷眾給出的底線,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是考慮到雷蓉手中所能掌握的實力,即便是確保底線也無疑是極其艱巨的任務。
本地各大家族中不是沒有還可以動用的人手,可在內奸未明的情況下,雷眾與雷蓉都絕不會冒著風險去召集並且依靠他們。
當然,也不是沒有可以信賴的,比如憶湖莊蘇家,可依然遠遠不夠!
雷蓉卻連想都沒有想便答應下來,柔美的臉上充滿自信:“爹,你放心去便是,松原城絕不會亂!”
雷煉倒有些猶豫,看了看父親的神色,試探道:“要不,多給五妹留下一百人?”
雷眾略一遲疑,搖了搖頭:“不行,莫當兒此人剛決勇毅,既然失利了一次,下一次進攻必定會更加堅決果斷,出其不意,咱們得用出最大的力量才有可能擋住他。”
雷蓉也頗為輕松:“三哥,別擔心我,你不是老想去落仙坡嗎?這次終於如願以償了。”
雷煉也笑了,雖然笑中有些苦澀。
他知道父親選擇雷蓉留下的用意,五妹不像自己這般有著與生俱來的各種臭脾氣,不但與唐門及千機會都保持著極好的關系,且與包括憶湖莊在內的本地勢力也素有往來。
至於周複,雷煉也隱隱猜到一些,這小子年紀不大,但殺伐果斷,能下手,敢下手,與足智多謀的雷蓉正是好搭檔。
可說一千道一萬,兩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究竟能擔負起這份重任嗎?
等到周複踏著月色回到家中時,周小羽、沈佩和有有還在等著他,卻原來是雷蓉心細,先叫人來通了消息。
沈佩一點睡意也無,鬧著要周複講大戰東寇之事,周小羽和有有雖沒有跟著說什麽,但明顯也是興致勃勃,滿懷期待。
不就是吹噓自己嗎?而且是在女人面前,這事我擅長啊!
周複有心賣弄,本來就一波三折的過程給他演繹得更加跌宕起伏,聽到關鍵處,明明知道周複好端端地就坐在面前,有有仍不禁花容失色,拳頭緊緊攥住,一顆心“撲通”亂跳……
第二日黃昏,雷眾便率領八百求死隊開赴落仙坡關隘,這一次同行的還有唐無中,就連素來不以武力見長的千機會也派出了柳若非,松原人馬至此幾乎傾巢而出。
一路疾行,隊伍第三日天黑之前便趕到了營寨。
時隔十一年,松原兩大巨頭再一次同時蒞臨落仙坡,帶來的八百人雖經過長途跋涉,但看上去個個精神抖擻,毫無倦意。
求生隊員們對求死隊也並不陌生,因為求死隊本身便是招募求生隊的精英組建而成,
見到有這麽一支剽悍的隊伍來援,因萬品節叛逃而不安壓抑的氣氛終於重新恢復過來。 包括唐三中在內的所有隊長齊聚一堂,唐一中事無巨細,將這些日子以來他認為值得關注的事又再詳細講解了一遍。
想到萬品節,晚飯後,雷眾一腔鬱悶之氣猶自揮散不去,帶著雷煉視察完營寨內,又到寨外巡視,最後乾脆信步往索命溝走來。
晚間的索命溝看起來黑咕隆咚,仿佛一張深不見底的大嘴,不時傳來陣陣怪聲,等待著不知何時會到來的饕餮盛宴。
此情此景,讓雷眾想起了二十年前第一次與東寇圍繞索命溝的爭奪所發生的那場戰鬥。
當時,作為中州逃難到此的一方,固然是人心惶惶,疲憊困乏,但面對僅存的希望卻突然間迸發出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鬥志;而身後的東寇,一方面士氣高昂,戰意滿滿,另一方面卻又驕狂自大,對他們來說,這次跨越千裡的追擊,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演變成了一場貓鼠遊戲,唯一的變數就是貓何時才想徹底把老鼠吞下肚去……
於是,當晚了整整兩天的東寇漫不經心來到索命溝時,等待他們的不但是已經做好充分準備的對手,還有即使連夢中都未曾出現過的險惡地勢……可即便如此,那一仗仍然勝得十分運氣和驚險,直到幾年後,雷眾偶爾還會一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過來。
“當初若是他們能早到一日……不,哪怕只有半日,甚至三四個時辰,咱們多半也就只能葬身索命溝了。”雷眾喟然長歎。
故事很精彩,但那時尚睡在母親的背上,從小到大已經聽過無數遍的雷煉未免有些心不在焉,一邊“哦哦啊啊”地附和,一邊晃著腦袋東看西看。
當此之時一勾彎月掛在天邊,遠處東寇大營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個輪廓,東北方向卻有四五個人影也正朝此處走過來。
雷煉初時沒太在意,眼見那幾人越走越近,忍不住拉了拉雷眾的衣袖,伸手往前方一指。
其實雷眾也早看見了,對面的人自然是東寇無疑,不過中間尚隔著數丈寬的索命溝,所以他也並未如何放在心上,當下不急不忙,也想瞧瞧來者何人。
來人高壯異常,走到溝邊停下腳步,兩邊隔溝相望。
雷眾隱隱覺得對面為首之人的身形有些熟悉,正想著,忽聽那人高呼道:“可是霹靂雷火堂雷眾雷堂主當面?”
雷眾心中一動,朗聲道:“你是何人?”
那人哈哈大笑:“果然沒錯,真是你雷眾,怎麽,多年未見,連故人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嗎?”
故人?雷眾恍然大悟:“莫非是莫當兒長老?”
那人“嘰裡呱啦”和身邊人說了幾句,又道:“聽說今日關隘處有大隊人馬趕到,我估摸著你也該來了,這最後一戰你若不來,我莫當兒未免勝之不武……咦,你身旁是何人,竟如此雄壯?”
雷眾回首示意雷煉上前:“這是我兒子,名叫雷煉。”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求死隊隊長,久仰!”莫當兒一句話顯示出他對松原的情形也知之甚深,但語氣中卻並無久仰之意,“這是我的兒子,阿多多,來見一見當初差點要了你老爹性命的好漢!”
隨著一聲招呼,一個體型比莫當兒寬大得多的重突大步走到溝前站定,瞪了雷眾一眼,然後便借著月光上上下下不停打量著雷煉,看得雷煉莫名其妙。
莫當兒卻知兒子的心思,大約是對自己方才誇讚雷煉雄壯有所不滿,不由笑著用力拍了拍阿多多的肩頭:“看什麽看?夜間也看不十分清楚……你記住雷眾與雷煉的名字便好,他們一個是霹靂雷火堂堂主,一個是求死隊隊長,來日戰場上相遇,千萬不要容情,取了他們的頭顱回來,隨你看多久。”
另一邊雷眾也指著莫當兒道:“當年你爹便是被那家夥攆得東奔西跑,他也曾在爹手上狠狠吃了兩次大虧,屁滾尿流……不過這還遠遠不夠,你下次記得替爹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這下好了, 老家夥們幾句言語,兩個小字輩卻被撩撥得如鬥雞般怒目相對,若非有索命溝隔著,當場便要決個生死。
雷眾很快發現了莫當兒那半截空蕩蕩的衣袖:“你的左手是何時斷的?”
“在西邊,有一次草原上迷了路,生生凍壞了,我自己拿斧子砍掉的。”莫當兒語氣平淡,就仿佛在隨意說著一件與自己不相乾的事。
“哦,我也曾聽人說起,那裡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沒有盡頭的青草,數不完的牛羊,皚皚白雪,無邊沙漠,正是男兒馳騁之地。”
“為何又要回來?”
“人老了,終究覺得還是家裡好……隨你信不信,我早已把中州當作家鄉了。”
“此處不是你們的家,你們東寇的家在大海那頭。”
“若能回得去的話,誰又願漂泊在外?”
“不關我事,你們要麽自己回去,要麽有朝一日等著被趕下海。”
“呵呵,窮途末路,何必說大話?等我拿下了松原,倒可以仔細和你講講大海那頭——我曾經的家鄉……如果到時你還活著的話。”
“既是如此,戰場上見!”
“戰場上見!”
雙方話既出口,各自轉身離去,再不回顧。
莫當兒沒有提及半句身在敵營的阿嘟嘟,他的條件上一次就交給了唐一中,若是對方想談什麽,自然會有回應。
雷眾也沒有用阿嘟嘟的生死來要挾的意思,因為這實在沒有半點意義,莫當兒若是一個輕易就會被嚇住的人,那他也不是傳說中的莫當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