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得先回家一趟,你也要跟著我一起嗎?”
“你以為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像人類一樣習慣欺騙嗎?”
百岫嶙峋偏著頭,目光清澈透亮,嘴角的笑容,卻隱隱透露嗜血的殘忍:“還是說,你只是找一個擺脫的借口?如果是那樣,我會讓你知曉何為鮮血的甘甜喲。”
“不,我離家日久,需要先回去報個平安。”和這樣的人談話最忌心機算計,聞人然不做猶疑坦然應答。
“報平安……人類都是這樣無聊嗎?”
神色微露困惑,接著山鬼猛一搖頭,折桂令血腥味四散開來,固執說道:“我不信,想要離開,你得證明你比普通的獵物,更有讓我等候的價值。”
話聲落,山鬼瞬息而動,出招踏步杳無行跡,飄忽不定。聞人然無奈之下,隻得並指應招。試刀者有心無心,血腥狠斬殺意甚堅,卻又漫無目的,似乎僅是出於本能。看似輕靈渺形,實則力曳千鈞的強勢。這樣一個難纏的高手,若非師承憶秋年本就長於速度,聞人然怕是應變也難。
寥寥數招,聞人然劍指按刀身,刀意劍意,靈犀一瞬,更增彼此了解。眼前山鬼是真的沒有把人當人看,一如人視牛羊為食一般理所應當,渾然不分善惡。
山鬼天性混沌無知,卻令聞人然一時難斷該如何落手。所幸百岫嶙峋在聞人然遲疑之刻收刀而立,滿意地說道:“一隻蚊子嗡嗡嗡,你比蕭山附近的雜毛更加有趣,不會雙手一撕頭就裂開呢。”
這個綽號還真是新鮮,不過最後那句話還是當沒聽見算了……聞人然乾笑兩聲,說道:“我叫聞人然,你呢?”
“聞人然,嗡嗡嗡,沒錯囉。你要跟我做朋友嗎?百岫嶙峋,記住我的名字喲。”
笑聲肆意乖張,瞳光不帶一絲雜質,天真宛如稚童,周身卻又帶著血腥死氣,心性混沌難明。這樣的人很好相處,也很難相處。好相處時,說什麽對方都會應承;難相處時,處處都會跟人唱反調。
“還不走嗎?你是一隻強壯的成年猛獸,我額外允你一個機會喲。”
這輩子帶過的孩子不少,帶這麽大的孩子還真是頭一回……聞人然無聲一歎,開口說道:“事先說好,不準隨便殺人。”
“為什麽不能喲?我要殺人,你能阻止得了嗎?”
“與我能否阻止無關,我不能看著你隨意傷害我的同類,就像你不會刻意傷害沐靈山一樣。”
“是這樣嗎?可是我之前在島上圍觀的時候,那些人類不也像我一樣四處狩獵嗎?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很對,我不會傷害沐靈山。哪怕世上再也沒有人相信他,我都會和他站在一邊喲。”
問者無心,聞者啞然。雖然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以人類的道德準則要求異類,似乎本就不合情理。
但聞人然是人,人類的立場無論如何不會有所改變。交情是交情,立場是立場,這些早已明了。心思一定,聞人然開口問道:“殺人能給你帶來樂趣麽?”
“那得看是誰,普通的雜毛只會讓我覺得無趣……沐靈山!你要毀去你我之間的約定嗎?他答應帶我出去玩,你不能在這個時候回來。”
話到中途戛然而止,百岫嶙峋惱然地捂頭晃了晃,眉間滿是怨怒。然而無論如何拒絕,身形仍是一陣霧化。紅袍白面的蕭山山靈,驟然變換模樣,寸縷不留行跡。
青衫風舞入雲,面目清秀遠逸的山神又複現面。立於原地沉寂多時,沐靈山目光一如溫水般和藹,凝聲問道:“你,見過他了?”
“嗯。”
“你不該與他說那麽多。別人對他說得話,他都會要求別人做到。”
“對朋友恩人,我也沒有撒謊的習慣,哪怕僅是初識。”
溫潤敦厚的人總能給人無窮好感,這人身上所透露的自然生息更是令人舒懷。聞人然搖頭一笑,全不在意地問道:“聽你之意,他會將我之前說得話記在心上?”
“是,山中之鬼最厭惡他人欺騙。”
“那就不要去騙他。”
沐靈山和一劍封禪不一樣,一劍封禪不僅僅否定吞佛童子的存在,同時也對吞佛童子知之甚少。山神與山鬼雖然同樣是一體兩面,但聽百岫嶙峋話中所透露的意思,這兩者意識怕是早有熟悉。聞人然沉吟問道:“與其否定擺脫,何不另作引導?”
“你不明白吾與他之間的關系。吾飄流於時間之內,掇拾生命片刻,不知所向。尋青之路,不達盡頭,不作止歇。”
對於百岫嶙峋的存在,沐靈山心中隱有避諱,不做正面應答。說著無關的話,沐靈山或是另有想法,掌心幻出一塊光澤內斂的圓潤小石,自顧自地說道:“此物名為眠月石,其色溫潤,其澤內藏。但其本非石頭,而是一粒種子,名喚瓊月。它不肯像庸碌草木抽芽破土,吸取日月雨露。隻待生老凋零,是故長久封身,息去一切成長,終在地底深處,蘊生如月瑤光,永恆不滅。”
這話裡似有深意啊……聞人然雖不認為自己有向佛的潛質,可沐靈山擺明了話中有話還是能聽出來的。
但是不知為何,聞人然聽見這話,立刻就想到了苦境眾多孤高隱世的高人們,再聯想到那兩位苦行不綴的癡人,不由口氣微冷地笑了笑,歎氣說道:“呵,世上多得是眠月石,可惜少有巨樹參天福蔭世人。”
“你亦認為眠月石不該孤芳自賞麽?但一棵瓊月木能否蔭涼百裡,端看枝葉是否茂密。若是枯枝殘葉,又談何蔭蔽世人?再則撐起風雨如何,撐不起風雨又如何,遠離塵囂,自有澄明。”
明明是陰森詭地,卻不時有禪風送至,舒緩人心。辯得是禪機,說得是領悟,枯枝殘葉……沐靈山之言入耳,聞人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物,輕一合掌,笑著伸手開道。
“我開始相信,我與你的相遇乃是因緣所至了。不過你的答案或許不該由我來答,因為有一人一物,或許能給你一些明確的啟示。百岫嶙峋也好,沐靈山也罷,不知能否隨我一行?”
“請。”
足下起步,一聲一聲,桂杖點地,脆聲透心。尋青之路,無有盡頭。身後雲光冥冥,翻覆暗湧血雲,一還蕭山清淨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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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庭館,依是往昔繁華景。和沐靈山回程一路相談,到了燕居台,卻見楚君儀早已侯在門口。
紫衣華服,雍容典雅,豔麗依舊,只是稍顯憔悴,或是又讓她擔心了吧?四目相接,無視旁人,聞人然舉手晃了晃,略顯心虛地說道:“君儀,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
秀麗的雙眸隱有潤色,楚君儀走到聞人然身前,伸手撫平衣襟。微一錯眼,又見身後蕭山山靈, 正欲退後招呼,卻被聞人然摟過肩頭,像是怕丟了什麽一樣,緊緊抱在懷中。
“這次,可是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呢。”
與情欲無關,僅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溫度,又體會到了難以舍棄的寧靜。無論在外面經歷多少凶險,只要一回到六庭館,聞人然總能找到那份安心的感覺。這份舒心溫柔,唯有楚君儀能給,誰也替代不了。
眸含慰色,眼露安然,伏首靜享一刻安寧。雙手由腋下經過,在背心合攏,富有韻律地輕拍以作安撫。小臂上的掛帛微微晃動,楚君儀附在聞人然耳邊小聲柔和地說道:“有別人在……”
“再抱一小會兒,再說他不會在意的。”
眼前華美雍容,氣質高雅的女子,便是他心之歸處嗎?耳聞低聲細語,沐靈山雙眸含笑,忽而心思一動,竟是望向六庭館角落處的一截枯木。
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失了魂的釋迦樹,如同化石一般未有分毫變動,反添佛光氤氳流轉。沐靈山望之怔然,宛若天生吸引,不由移步上前,神色莊重,凝視著不到半人高的枯樹,蹙眉深思。
這樹算是枯枝殘葉麽?應該算是吧!但為何那百折不撓的堅定意志,撫平俗世紛擾的決心,渡世無悔的慈悲大願,卻是世上任何一株參天巨樹都不能比擬?
腦海生波浪湧,一時難得頭緒,心思煩亂。這,便是那人所言對己有用的那一物麽?那麽,那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