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少陽眼角微動,他發現自己並沒有死。
但在下個瞬間他卻極力地控制住身體不發出一丁點兒動靜。
他此刻只希望自己已經成為一具屍體。
這個世上似乎沒有人希望自己會是一具屍體,只因天底下比死更加令人難受的事本不多。
但姬少陽卻偏偏在昨夜一連碰上了兩樁。
笑面無常那看似輕描淡寫地一擊,直接令他胸骨碎裂,昏死當場。
這種內外俱損的傷勢讓他蘇醒後仍舊呼吸艱難,嘴角不住地淌血。
如果說自胸口蔓延侵襲至周身每一根汗毛的痛楚還沒有將他徹底擊潰,那麽自己轄管的副城主竟在聖子眼皮底下要弑君作亂,這種大逆不道之罪又豈是他一死便能夠抵消的了?
精神上的煎熬要遠比肉體之苦更讓人痛不欲生。
他甚至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只要自己繼續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裡,那很快便會真的成為一具死屍了。
但隨即一陣咳血引起胸腔的劇烈灼燒感使他不得不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城主您醒了?”
“夫君!”
“父親!”
姬少陽微弱而破碎的痛苦呻吟聲,讓守在其身側徹夜未眠的內事醫官和他的家人慌忙得七嘴八舌。
內事醫官深吸一口氣,以便讓自己微微發顫的手指恢復穩定,然後他又為姬少陽施了幾針。
姬少陽的咳血漸止,但他卻並沒有開口應答,甚至連眼皮都沒再抬一下。
眾人見狀都紛紛看向內事醫官。
這位內事醫官的鼻子上已然絲絲滲出汗來,他將手依次分別搭在姬少陽的脖頸、手腕和腳踝處。
作為一名專門負責為城中官員治病的醫官,他在醫術上的造詣自然非淺,因此其實無需再進行診脈也能看得出來,這位姬城主的狀況實在是不容樂觀。
即便他這一整夜都在窮盡畢生所學想要將自己的城主拉出鬼門關。但他的那些草藥和銀針便如同被用在了一根朽木之上。
朽木絕難再抽出新芽,城主此時也毫無生機複蘇之象。
他自知並無活死人肉白骨的醫道,這句話本該在昨夜便說出口的——
“屬臣已盡力。”內事醫官面向姬城主的眾家眷一躬到地。
仍舊緊閉雙目的姬少陽聽得出這句話的意思。
但這似乎對他而言不算是一個壞消息。
雖然尚不清楚事情已然發展成什麽樣,然而此時守在他身邊的家人和內事醫官起碼說明城中還沒有亂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聖子無恙?”他竭盡全力睜開雙目,將這四個字吐出口,然後複又閉上眼,安靜地等待宿命。
蚊嘯蟻吠似的聲音,卻猛地將眾人都吸引了過來。
“聖子無事,城亦無事!”姬少陽的嫡長子跪伏至榻前淒聲道。
姬少陽的下頜仿佛輕輕顫動。
他似是在積蓄力量,隔了一會兒才又道,“寧兒,領一乾家眷去求見聖子,代為父受罪。”
姬少陽說的斷斷續續,又含混不清。但在他的嫡子姬寧聽來卻是字字如賁鼓雷鳴一般。
“兒臣領命。”姬寧緩緩沉聲道。
昨夜他們合家老小在內府中俱都是一如往常,並沒覺得有什麽異樣。誰曾想才至二更天便有人前來通報了噩耗。
已然知曉昨夜變故的姬寧此刻自然也明白父親的意思。
一人謀其位,便是舉家廟堂中。何止是姬寧,
眼見已是油盡燈枯的姬少陽這句話方一出口,床榻前的妻妾與余下幾個兒女已是紛紛泣不成聲了。 他們雖不在官場,卻並非山野百姓,當然清楚那謀逆之罪意味著什麽。
“參見聖子!”門外侍衛突如其來的齊聲呼喊,讓屋子裡的所有人為之神情一滯。
姬少陽猛地雙眼圓睜,試圖掙扎起身,但僅僅是抬起一隻手指的動作便瞬間將他擊垮,隨即他便又痛苦地噴出一口血來。
所有人都跪伏在地,將頭深深埋進雙膝。
緊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映入姬少陽眼簾。
“諸位免禮。本宮來看看姬城主傷勢怎樣。”聖子望著姬少陽笑道。
姬少陽本要讓身邊攙扶起自己來,不過聖子已然走了進來,他又聽得聖子自稱“本宮”,不禁微微一愣。
據他所知,聖子雖是當今聖主的嫡長子,但尚未被冊立為太子。而依大周王朝的禮製,只有東宮太子才可自稱為本宮。
但此刻倒不是細究的時候,他忙艱難開口道,“多謝聖子體恤!微臣驚擾聖駕,死罪。”
姬寧起身想將父親扶坐起來,卻被聖子攔下。
“姬城主多慮了。本宮並非昏庸無道之輩,相信黑彪作亂之事與卿無關。”聖子卻是微笑著看向姬寧。“不過姬城主你姑息失察之罪倒是難逃了。”
姬寧忙又拜倒,長聲道,“謝聖子!”
姬少陽的胸腔劇烈起伏,“臣只求聖主聖子能寬待臣之家人!”
在場無論是誰都能看得出姬少陽是極盡全力才慢慢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你黑水城中最高明的醫師若是看不好,那便去臨城找更高明的醫師來。”聖子盯著姬少陽道,“卿要做的,只需安心養傷而已。”
姬寧偷偷看向聖子。
雖然這些話聽起來便如他的人一般溫潤如玉,但無論是他自稱“本宮”,還是此刻君臨睥睨的姿態,都讓姬寧莫名覺得面前這位聖子透露出一絲危險的味道。
聖子望向姬寧,兩人的目光剛好相對。
姬寧慌忙將頭重新低下。
“徐少俠,你們精通武道,不妨也來看看能否救治姬城主所受之傷。”
聖子卻似乎並不在意姬寧的異樣,轉而忽然對身後道。
原來與聖子一同前來的還有徐意師兄弟三人。
他們三人昨夜潛入城主府中,本是打算將那守城兵丁口中所說的謀亂去找這黑水城的城主當面說明,不過三人為了不露行蹤,本是暗中行事。豈料剛剛潛入府中便見到了身著朝服的萬俟子玉,於是這三人便隨著萬俟子玉來到了議事大廳。
那二師兄鄭子勝行事沉穩,為免打草驚蛇,便提議三人先潛伏在屋頂之上守株待兔,待將事態摸清,也好進退自如。
因此那聖子幾人的密談和黑彪的發難他們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隨後徐意等人擊退了黑彪和笑面無常,又將議事廳中被黑彪拋下的十幾個心腹都一一拿下。這幫人眼見黑彪和笑面無常這兩個主心骨丟下他們自顧自逃命去了,早已嚇得不知所措。
聖子隨即便見到門口那幾個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貼身護衛,顯然是方才被笑面無常悄無聲息地的放倒了。
其時又有巡防的兵丁前來,聖子當即下令將廳中余孽下入大牢等候發落,吩咐叫來城中軍防的司馬官,即刻領兵去城外圍捕山匪。又命人一面傳來醫官檢查姬少陽的傷勢,一面去內府通告姬少陽的家眷。
等諸事安排妥當,聖子看向徐意三人。
他們本打算處理好這邊的事便離去,不過卻被聖子叫住,寒暄客套幾句之後,又給安排了房間幾人促膝而談。
徐意這才知道原來蒼狼族與大周朝這一次的戰事之所以膠著,一方面是本身西面的沙城和古城本就軍力稍弱,加上今年天氣嚴寒,糧草相對貧瘠,與向來在大漠生活慣了的蒼狼族交起戰來諸多掣肘。另一面,據前線回報,這次交戰的軍兵中不光是有蒼狼族,還混有許多體魄強健的色目人,是以聖主猜測極西的百宮王朝必也在背後搞了些小動作, 甚而正是那蒼狼族此番作亂的慫恿者。
故此當聖子第一眼見到黑彪那雙湛藍色的瞳孔時,便下意識心生警惕。
聖子對墨門及徐意的武道似乎頗有興致,期間問了不少江湖流傳的遊俠軼事,又向徐意請教了一些關於修習拳術武道的問題。
徐意三人和聖子徹夜長談,天剛蒙蒙亮,又被叫上一同前來探望姬少陽。
只是此刻徐意心中卻惦念著和黃遠志、諸葛芸的約定。
正在思索著怎麽和聖子開口,卻忽然聽到聖子便向他們問詢。
鄭子勝沉聲道,“回稟聖子,臣等不修醫道,平日裡也不過隨身帶著些尋常的金瘡藥,倒是比不得城中的醫師。”
他和曹飛龍都在齊武侯嫡子呂無忌的手下任職,故而對聖子也自稱是“臣”。
聖子點點頭,沒再說話。
徐意卻突然道,“聖子,在下新來結識個朋友,醫術著實了得,若是聖子有意,在下鬥膽讓他來給姬城主瞧上一瞧。”
“哦?”聖子眉毛一挑,饒有興致地看著徐意道,“你那朋友不是這城中的醫師?”
“並非醫師。”徐意頷首道。
聖子似乎聽出了這句話別有些意思,“並非城中醫師”和“並非醫師”不過只差了兩個字,但個中意味卻是雲泥之別。他微微笑道,“江湖之中每多奇人異士,雖不在朝中當值,卻不見得輸於那些整日閑食朝廷俸祿之輩。”
一直跪伏在角落裡的內事醫官聽了聖子這句話,禁不住瑟瑟發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