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老師抱歉極了，讓楊麗萍上台。

　　楊麗萍不緊張，也不興奮，用一種無波無瀾的語調說:“大家好。我是楊麗萍。”

　　她一句話介紹完畢，台上台下都沒聲音。

　　魯老師想鼓勵她多說幾句:“楊麗萍，你有什麽愛好，跟大家說說。”

　　楊麗萍搖頭:“沒有。”

　　魯老師看向全班同學:“那就到提問環節，大家有什麽想問的?”

　　鴉雀無聲。

　　一個毫無信息的人，有什麽能問呢。

　　就在這時，後邊響起那男孩的聲音:“哪個楊哪個萍啊?”

　　楊麗萍:“水性楊花的楊，萍水相逢的萍。”

　　“真乖誒。”提問的男生勾起嘴角，碎發半遮住他的眼睛，裡面有教室日光燈的倒影，白色的光如水一樣，亮閃閃的。

　　“曉晨哥又調戲女生。”

　　男生們起了一陣哄笑。

　　“李曉晨！”魯老師斥了他一下。

　　有同學反應過來:“李曉晨也沒自我介紹。”

　　起哄聲此起彼伏，揭示出那是個受歡迎的壞男孩。

　　李曉晨原地不動:“大家都認識，我就不多說了。――老魯，下課了啊。”說著人就起身往教室門口走。

　　一片不滿的吵鬧聲。

　　“還沒提問呢。”

　　與楊麗萍隔著一條通道的男同學大聲問:“去年左麗――就懷孕退學那個――她爸媽找到學校來，你們班上六個男的逃學了。說，那天你哪兒去了?”

　　“去找你媽了。”李曉晨從通道走過，說。變聲期嘶啞的少年嗓音從楊麗萍頭頂落下來。

　　他走出教室，留給楊麗萍一個吊兒郎當的背影。

　　楊麗萍自認和李曉晨沒有半點交集，她按部就班地上課，下課，回宿舍，做什麽都是一個人。像飄蕩在校園裡的一隻孤魂。

　　而李曉晨呢，走到哪兒都朋友一群，男的女的都圍著他，只要他在，教室裡就鬧死了。可他很少在，他翹課，曠課，抽煙，打架，整天見不著人影。

　　但那個周末放學後，毫無預兆，李曉晨把楊麗萍堵在路上，向她宣告他看上她了。兩人對站了一個多小時，最終還是李曉晨讓步。

　　他很不高興，拿出一支煙點燃，一言不發地抽著，抽完了才扭頭看楊麗萍一眼，一副“你丫不識相”的表情。可他看著看著，最終卻淡淡地笑了一下，抬手揉揉她的頭，說:“走吧。”

　　楊麗萍拔腳便走，經過他身邊，聽到他說:“下周見。”

　　他放她回家，並不等於放走她。

　　“下周見，楊麗萍。”李曉晨說。

　　楊麗萍回到家後一點兒異樣沒有，隻說路上耽擱了，絕口不提被李曉晨“騷擾”的事兒。

　　可星期一，李曉晨根本沒去上學。

　　周一，李曉晨沒來上學。

　　周二沒來，周三沒來，周四也沒來。

　　到了周四晚上，楊麗萍在宿舍裡收拾完東西，準備睡覺，聽見窗外有人翻牆的聲響，隨即，是爬樹的響動。

　　她走上陽台，拉開窗簾，就見李曉晨叼著根煙坐在樹杈上，挑著眉看她。

　　楊麗萍掩好身後的窗簾，問:“你來幹什麽?”

　　李曉晨不答，反問:“小家夥，想我沒?”

　　楊麗萍誠實地搖頭:“沒有。”

　　李曉晨臉色僵了一僵:“你再好好想想。”說這話時，他眼神有些危險，像在威脅。

　　楊麗萍不吭聲，兩人對視著，

站了幾秒後，楊麗萍意圖結束這無聊的僵持:“我走了。”　　李曉晨:“站住。”

　　楊麗萍站住，沒表情地看著他。

　　李曉晨下巴往樹下一指:“下樓。”

　　楊麗萍沒這個打算。

　　李曉晨:“給你五分鍾，你不下來我上去。――就算你睡了，我也把你從被窩裡揪出來。”

　　楊麗萍下了樓。

　　李曉晨站在通往操場的台階旁，一棵大榕樹下。

　　她走過去，在離他兩三米開外站定，不靠近，就那麽表情平平地看著他。

　　李曉晨盯著她看，一時也不說話，看了一會兒，他掏出一根煙點燃抽，一邊抽煙一邊時不時看她一眼。楊麗萍沒有多余的反應，隻一雙眼睛盯著他不曾移開。

　　兩人便這樣沉默對視，直到李曉晨抽完一根煙了，從口袋裡摸摸索索掏出一包東西，朝她一扔。

　　楊麗萍接住，一看，是包話梅糖，看上去很普通，但楊麗萍心裡一咚。那是她家鄉LF市的話梅糖，北方沒有賣的。

　　她不知他從哪裡搞來的，更不知他從何處得知她的家鄉在LF市。她抬起頭詫異地看他，他從她的表情裡看出驚訝和疑問，足夠了。

　　他表情酷酷冷冷的，嘴角得意的一勾也轉瞬即逝，很快就又恢復拽拽的神色。

　　只因她臉上漣漪般漾過的表情，少年已心滿意足。

　　李曉晨挑挑下巴:“回去吧。”

　　楊麗萍低頭看看那包糖，又抬頭看看他，很明顯她有疑問，但什麽也沒問，轉身就走。

　　李曉晨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臉色突然變得極度難看。他大步上前，抓住她瘦弱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過來，寒聲道:“把衣服脫下來。”

　　楊麗萍怔愣。

　　李曉晨扔掉手裡的煙頭，不由分說把她的校服外套扒下來――她校服背後被人用墨水畫了個烏龜。

　　她是轉學生，不愛說話，沒朋友，免不了成為大家排擠的對象。學委不找她收作業，發作業本也把她的扔在垃圾桶旁，輪到她值日同期的值日生都提前走……

　　李曉晨又哪裡會想不到那些招數。

　　他攥緊了拳頭:“誰欺負你了?”

　　楊麗萍不吭聲。

　　“問你話呢，你是啞巴嗎?啊?”

　　“我不知道。”她低下頭，小聲說。

　　第二天上學，楊麗萍穿了件極其寬大的校服外套，背後寫了兩個字:

　　“李曉晨”

　　而李曉晨規規矩矩在教室裡坐了一天，一整天都盯著楊麗萍，時不時冷冷地瞟一眼靠近她的“不法分子”。

　　再沒人敢欺負她。

　　楊麗萍想過，李曉晨會不會知道，她下樓的時候特意拿了校服套上。為了等他看見，她遲遲沒洗掉上邊的墨水。

　　知道，或不知道，也沒關系，反正他還是會喜歡她。

　　而下樓的那一瞬間，她喜歡李曉晨嗎?

　　沒有。

　　……

　　國慶節是僅次於春節的急診高發節假日，和往常一樣，醉酒的，食物中毒的，頻頻送往醫院。在路上碰了撞了鬧糾紛的也多。楊麗萍倒一如既往沒有多余情緒，跟個調控的機器人一樣。

　　小南一邊羨慕門診的護士醫生都輪休去了，一邊吐槽110和交警，一點兒小磕磕碰碰也不管對方什麽情況全往醫院送，一些人沒病瞎叫喚不說，還賴著不給診療費大鬧急診室，更有甚者，在醫院裡鬧交通事故責任認定，又吵又打的，當菜市場。

　　長假好不容易熬到最後一天，每個人都意外地緊張，精神高度集中。因為長假的開始和收尾階段是高速路車禍高發時段。無論廣播、路牌提醒多少次不要超速，不要酒駕，不要疲勞駕駛，總有人或心存僥幸，或對自己的控制力有著盲目狂妄的自信，一個接一個往鬼門關衝。

　　最後一天，三院急診科收到三起重大車禍傷者，幾個組的醫生護士輪番上陣，楊麗萍他們組一直手術到凌晨四點才下手術台。

　　楊麗萍出手術室時，被激動的家屬撞了一下，腰疼欲斷。

　　家屬們得知手術成功，拉著醫護人員痛哭流涕千恩萬謝，楊麗萍退去一旁，抽身離開。

　　楊麗萍回到辦公室寫記錄，新來的護士小東走進來，一臉動容:“太感動了。”

　　“怎麽了?”

　　小南解釋:“剛才那個家屬跟李醫生下跪磕頭，一直道謝。”

　　楊麗萍低頭寫字:“有這功夫，不如放李醫生回去多休息一會兒。”

　　小南小北已經習慣，不覺有異。

　　小東忍不住:“楊醫生，家屬有心感恩，對醫生存有感激，你不覺得感動嗎?”

　　楊麗萍頭也不抬:“他們很快就會忘的。”

　　小東不可置信:“怎麽可能?如果警察救了你，你很快就會忘嗎?”

　　“會。 ”楊麗萍說，“人本來就是健忘的動物。”

　　就像那個雨夜，一個叫李曉晨的消防員救了她，她很感激，被他拖出汽車的那一刻視他為英雄。可過後就忘了，生活那麽忙，她不會每天都把他的功績回想一遍。

　　就像他們的曾經，那麽多美好的回憶，輕而易舉就被她忘了。

　　楊麗萍握筆的手停了一下，短暫的一秒，便繼續快速書寫。

　　“你見過哪個患者在出院之後再回來感謝醫生的?”楊麗萍淡問。

　　小東啞口無言，扭頭看小南;小南聳聳肩，搖頭表示沒有。

　　小東不服:“可當時感謝過就夠了。再說，接受患者和家屬的感謝，你不會自豪驕傲嗎?”

　　楊麗萍抬起頭:“對我來說，人救活了，這是工作要求和職責，僅此而已。我不是上帝，也不是救世主。”

　　她說完，自若地低頭繼續書寫。

　　“你認為這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所以不需要別人感恩戴德?”小東琢磨著，雖有悖於她以往的經歷，但也有道理，“楊醫生，你這種態度我很佩――”

　　“這話還有後半句。”楊麗萍手中的筆在紙上敲了一下，再度抬眸，

　　“如果沒救活，他死了。這也不是我的責任，不是我的錯。”

　　小東一怔，這可真是一位冷酷的醫生啊。

　　“楊醫生，人死了，你真的不會自責?”

　　“作為醫護人員，要清楚地接受一個現實:醫學作為一門科學學科，有它的局限。如果一個病人的病情超出了醫學的局限，那便是他命數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