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垂西天,夜正深,風正寒。
江城海的宅子裡,眾弟兄齊聚一堂。夜深相聚,每當遇到這種情況,必定是有“髒活兒”要乾。
眾人四處落座,臉上的神情各不相同。
江城海盤腿坐在炕沿兒上,眼睛盯著地上的鞋,嘴裡“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不怎麽說話。李添威倚在櫃子上掏耳朵,孫成墨借著油燈翻閱《盛京時報》,金孝義不停地敲著肩膀,扭扭脖子,似乎怎整都不舒坦,沈國良閑著沒事兒坐在那裡掰指響,關偉一會兒進屋,一會兒出門巴望,宮保南躺在炕上,瞧著二郎腿,想睡,不敢睡。
幾年的光景下來,老哥仨已經漸漸顯出老態,老四老五壯年將盡,老六老七倒是三十來歲正年輕,可一個太過活泛,一個太過懶散,總覺得差點意思。
關偉出去進來,晃蕩了好幾回,忍不住故意大聲嘟囔:“小道怎還不回來,不能出啥事兒吧?要不,我出去迎迎他吧?”
說完,他便偷瞄了一眼大哥的反應,可江城海穩如泰山,置若罔聞。
“哎呀,你可歇歇吧!”宮保南不耐煩地說,“小道都被你們幾個夾磨四五年了,整個裁縫還整不明白?再說了,他又不是頭一次乾活,用得著這麽操心麽!”
關偉的確是個操心命:“要說讓小道直接把那裁縫插了,那我倒不擔心,可要說故意給人家留條活路,那可不好整,容易留尾巴,萬一讓人家記住了呢!”
話音剛落,卻聽二哥李添威大罵一聲:“他媽的!”
聞聲,眾人一齊朝他看過去。
李添威歪著腦袋對江城海說:“大哥,你還真打算一輩子給周雲甫當刀啊?”
“那不然你想怎的?”
“乾脆反了算了!”李添威毫不諱言地說,“道上的規矩變了!這幾年,周雲甫都被壓成什麽熊樣了?眼瞅著白寶臣和蘇家那小子起來,他有轍嗎?屁都不響了,還他媽跟咱們吆五喝六的,讓幹什麽就幹什麽,真把咱們哥幾個當狗了?”
江城海沉默不語,眾人面面相覷。
李添威想了想,稍稍和緩了語氣,接著說:“大哥,我知道,江湖道義嘛!咱們老哥仨都欠著周雲甫的人情,當年從山上下來,不當胡子了,是他幫忙說話,這才消了官府對咱幾個的通緝,可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這人情,咱們也該還完了吧?”
老五沈國良也是胡子出身,立馬隨聲附和道:“要說給周雲甫賣命,其實也沒什麽,但咱們替他幹了那麽多髒活,總得圖點啥吧!”
金孝義點點頭:“賭坊的買賣,給了陳萬堂,我倒能接受,畢竟他原本就是乾那行的,而且說是拜周雲甫,其實算是聯手。娼館的買賣,給了紅姐,大哥的三妹,我沒話說。可煙土的買賣,一直讓他那個外甥把著,總該分咱們點吧?”
李添威冷哼一聲,自嘲道:“咱們的買賣是啥?茶館!飯莊!清湯寡水!有個屁的意思?”
這時,孫成墨忽然翻了一頁報紙,喃喃地說:“有利有弊吧,單說買賣,咱們也有一點好處,乾淨!不然的話,商會裡也不會有咱們的位置。”
說來也是有趣,周雲甫雖然被商會抵製在外,可江城海的買賣卻被納入其中。
這其實也是白寶臣暗中使計,故意挑撥周雲甫和江城海的關系。
沈國良接茬說:“三哥,你這不是給自己找台階麽!那商會除了天天開會捧臭腳,有個屁用?”
李添威讚同道:“老三,
你在城裡待久了,還真把自己當買賣人了?咱們是幹啥的?是匪!是賊!要不是咱哥幾個的蔓兒在那鎮著,那倆破茶館、飯莊,能挺那麽長時間?早他媽讓人擠兌走了!” “二哥說得對!”沈國良又道,“我看周雲甫沒幾天蹦躂了,咱們乾脆把韓策的買賣搶來算了!”
“晚啦!”
江城海忽然發聲,把煙鬥衝痰盂裡使勁兒敲了敲,既是為了磕出煙灰,也是為了製止爭論。
大哥雖然老了,威嚴還在,“咣咣”兩聲響,眾人的心裡再不忿,此刻也只能憋著。
其實,凡此種種抱怨,絕非一時興起,而是經年累月,眾人早有不滿。
當初,在王貴和的山寨裡,李添威等人便談過此事。
只不過,彼時彼刻,周雲甫勢力大,雖然沒給他們什麽撈錢的買賣,但娼館、賭坊、煙土三大生意,每年分給眾弟兄的分紅就有不少,多少怨言也就因此隱忍了下來。
可最近幾年,趙、徐二人坐鎮奉天,不僅壓得老爺子喘不過氣,反而還讓他賠進去不少老本,白、蘇兩家乘勢而起,周雲甫的勢力難免受到擠壓。
分紅少了,眾弟兄們當然開始炸毛。
畢竟,闖蕩江湖,為名為利。眼下,哥幾個早就響了蔓兒,錢不到位,全憑“義氣”二字,在那吊著,能綁住多少人心?
江城海當年“拔香頭”,退出綠林,之所以拜了周雲甫,就是為了能消了朝廷的通緝。
他替老爺子出生入死,早年間不為別的,隻為四個字——知恩圖報!
可隨著仇家越來越多,路越來越窄,江城海早已不知不覺間被周雲甫栓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唇亡齒寒的道理,老江湖不會不懂,眾弟兄當然也是如此,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李添威不禁喟歎道:“唉!大哥,說真的,當初咱們還不如留在貴和的山頭上,不回來了!”
其他弟兄沒有二哥的地位,不敢直言支持,只是佯裝無意地談論一番。
“聽說貴和那小子,借著前幾年打仗的功夫,左右逢源吃兩頭兒,後來配合鬼子打毛子,趁勢做大,現在山頭上已經有二百來號人了!”
“王貴和是個人物,大哥,咱們要不再聯系聯系他?萬一周雲甫真倒了,咱們到時候也能有條退路。”
“老五說的對,大哥,我看咱別再那麽給老爺子賣力了吧?”
眾人七嘴八舌,又吵吵起來,江城海只顧凝眉深思。
正在此時,門口卻傳來一聲動靜:“那怎麽行!”
眾人循聲看去,卻見江小道踹開房門,大步走進屋內,朗聲道:“伱們幾個,怎給我當叔的?還有沒有點江湖道義?周雲甫要是倒了,我江小道第一個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