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四海歸一殿內,李斯正恭敬地正坐於案前。
而始皇帝,則是依然在看著殿外。
蒙山頗高,而琅琊縣地勢西高東低,自四海歸一殿向東看去,若是天晴,可以看到琅琊縣外的東海,亦可看見琅玡台。
李斯偷眼打量著始皇帝,他亦不知道始皇帝到底是在看雨,還是在看琅琊台。
抑或,是海外仙山。
良久,始皇帝的聲音終於響起。
“斯,若是昨日不雨,琅琊縣如何?”
李斯微微一愣。
他是始皇帝門客出身,故始皇帝稱呼他很親密。
然而這個問題實在有些出人意料。
而且始皇帝聲音雖然漠然,李斯卻知,這絕非隨口而問之。
他心念急轉,斟酌地開口:“啟奏始皇帝,若是昨日不雨,恐天時將過,琅琊縣顆粒無收!”
“既如此,為何不停石道事,早早挖掘水渠,自沂水引水?”始皇帝目光淡淡地落在李斯的身上。
“始皇帝不知,琅琊郡自去年起便有旱情,至今年,沂水已無法供給諸縣。”
李斯恭敬地繼續說道:“且受旱情者並非只有琅琊一郡,膠東,臨淄,巨鹿,乃至右北平等諸郡,去今兩歲皆報少雨,須征發徭役提前修建水渠。”
“故此,雖琅琊縣大旱,然為天下計,石道不可停!”他小心地看了始皇帝一眼。
而始皇帝面沉如水,微微點頭。
李斯心中大定。
始皇帝此行乃是為了祭祀四時之神,以求風調雨順。
而李斯的意思是,有旱情的並不只有琅琊縣,還包括北地諸郡!
故此,盡管琅琊縣秋時可能顆粒無收,石道也不得不修!
顯然始皇帝認可這個理由。
他雖然多疑且酷殺,卻愛民!
若是殺四十九人可救五十一人,便殺之。此即為始皇帝愛民之道!
“朕聽聞,”始皇帝跳過這個話題,幽幽地開口,“琅琊縣此番豪雨,乃是一位神仙點化靈蛟,行救民事,此時琅琊縣正全城以拜神仙靈蛟。斯可曾聞之?”
“荒謬!”李斯精神一振,毫不猶豫地開口。
他知道,戲肉來了。
李斯如此斬釘截鐵,始皇帝倒是一愣。他目光幽深地看著李斯:“斯何出此言?”
“斯亦已聽聞此事,疑此為鼉。”
始皇帝一愣。
鼉便是古鱷魚,或者叫土龍,古鱷魚有四足,有鱗甲,和後世鱷魚差不多。
只不過古鱷魚有角!
這不是和奏報上那個差不多?
不愧是李斯,天下第一博學矣!
“況且,是否為鼉並不重要,斯有數問,想問此輩言之鑿鑿者。”李斯信心滿滿。
“且問之。”始皇帝回過神來,目光灼灼地看著李斯。
李斯深吸一口氣,朗聲開口:“自周平王起,諸侯爭霸,天下征伐不休。而至周元王時,群雄並起,數百年間,天下無日不戰。”
“天下黎元嚎哭於野之時,神仙何處?靈蛟何處?此一問也!”
始皇帝不置可否。
周平王即是周幽王之大子宜臼。周幽王寵信褒姒,無道廢王后申後及太子宜臼。申後之父,申國國君申侯於是起兵,聯合繒國與犬戎攻周王室,殺周幽王。
而後申,魯,許等國擁立周幽王所廢太子宜臼為周天子,為周平王。因犬戎勢大,周平王遷都洛邑,為“東周”。
東遷後周王室喪失了絕大部分土地和子民。天下共主淪落到僅剩一城,即洛邑之地,連一個諸侯都不如,再無威信可言。
故此天下一百四十個諸侯之間征伐不休,此即春秋。而至三家分晉時,群雄並起,逐鹿天下,即為戰國。
李斯直起身子,繼續說道:“天下苦戰已久,始皇帝雄才大略,苦心孤詣,終一統六國,終結亂世。因天下方定,百廢待興。乃召天下神仙方士之屬,為國朝所用,以澤萬民。”
“此時,神仙何處?靈蛟何處?此二問也!”
始皇帝神色微動。
他大召神仙方士,為自己煉製不死之藥,說是貪婪可也,說是權力欲亦可,然確實是為了大秦萬世,天下長安。
然而結果卻是被方士欺瞞,成天下笑柄。
李斯此時已經滿臉激昂之色:“然此刻始皇帝大索天下方士,欲平禍亂之源。偏此時卻雲夢有仙人靈獸,琅琊有神仙靈蛟。此何故也?”
“且,始皇帝至琅琊,而琅琊有雨,此必始皇帝之功!然琅琊人卻不拜始皇帝,而去拜所謂神仙靈蛟,此又何故也?”
他聲音鏗鏘:“此即三問,卻不知,吾之三問,何人可答?”
始皇帝面露沉吟之色。
說實話,他並不相信琅琊之雨與自己有關,因為所謂自己身負天命之事,他從未信過。
他是一個極度自信之帝王,周天子尚需假借自己為上天長子,稱天下皆是上天子民,自己作為長子,管理諸子天經地義,來穩固自己共主的地位。
始皇帝不需要!
他深知,一統六國,乃是自己苦心孤詣三十年,不敢有一刻懈怠,再加上大秦百萬軍卒流血忘命,方才達成的豐功偉業,跟所謂天命毫無關系。
稱天命是對自己,以及那些犧牲將士之不公!
然而,李斯說得對!
天下黎民困苦之時,不曾有神仙蛟龍。自己欲求不死之藥,以讓天下長安時,不曾有神仙蛟龍。
偏偏自己一殺方士,就有神仙和蛟龍冒出來了。
便縱是真神仙真蛟龍,先前他們又在哪裡呢?
且,正如李斯所說,自己至琅琊,而久旱之琅琊突然降下大雨,縱使是巧合,琅琊人該拜的也是自己這個始皇帝!
因為巧合便為天意,自己乃是天下人主,與上天溝通,乃是自己之事!
而現在明明自己就在琅琊,琅琊縣人卻隻拜所謂神仙靈蛟而不拜始皇帝,此君權旁落也!
《韓非子·主道》有言:人主有五壅:臣蔽其主曰壅,臣製財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義曰壅,臣得樹人曰壅。
意思是,一切威德,皆由君出,非如此,便是人主威權旁落!
便如戰國時,齊國本為薑姓呂氏之齊,其國中有媯姓田氏大族,凡公子、公孫之無祿者,私分之邑,凡國人貧窮孤寡者,私與之粟,
長此以往,齊人隻知田氏而不知呂氏,田氏殺盡呂氏公族,遂代齊!
此即人主威權旁落之例證!
春秋戰國時,天下之所以大爭,正是因為周天子威權旁落,無力約束天下諸侯。諸侯大肆分封部下,國中之民,皆是臣下之臣,效忠於臣而非君,致使君之令,不出宮門!
是故,始皇帝一統六國後,廢分封,改郡縣,收天下威權於一身!
這,便是始皇帝之王道,始皇帝之王道說白了,就是威權以治天下!
“斯之所問,甚是有理。”始皇帝聲音沙啞地開口,他眼中厲光閃耀。
“朕欲殺盡天下方士,以平亂源,便到處有神仙靈異之屬,此即為壅,欲竊朕之威權以行利己事!”
“不論是何人行此事,其心可誅!”
“聖明無過始皇帝也!”李斯眼中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恭敬拜倒。
“傳朕喻令,放扶蘇與蒙恬二人過白泥渡,命二人速至行宮陛見!”
始皇帝臉上出現一抹冷色。
雖然李斯之言頗有道理,然而扶蘇是他大子,奮而勇毅,相比少子胡亥無論是才能還是品行,都勝出頗多。若是自己不得長生,始皇帝二世之位,恐怕只能由他來繼承!
而蒙恬素來忠勇,亦是大秦第一名將,中華第一勇士。在王氏父子歸隱之後,他已然是大秦唯一名將!
始皇帝決定,給這二人最後一次機會!
……
始皇帝並沒有等待太久。
一個時辰之後,內侍聲音響起。
“啟奏陛下,扶蘇蒙恬已至,請求陛見。”
此時李斯已經退下,大殿內唯余始皇帝。
“傳!”始皇帝此時坐在禦座之上,手中捧著一副竹簡。
兩個人影自殿門口而入,剛剛進入,就揮舞衣袖頓首以拜:“臣扶蘇蒙恬,拜見始皇帝!”
始皇帝安坐如山,待二人恭敬行禮畢,方才淡淡地開口:“朕為始皇帝,尚不如猿猴乎?”
兩人大驚失色。
此二人自然是扶蘇與蒙恬,此時兩人與之前已有大不同,臉上都有了餐風露宿之痕跡,而且都去了袍冠,穿著單衣。
畢竟,兩人此時已然是代罪之身!
扶蘇尚且要好點,蒙恬的脖子上,現在已經留下了道道傷痕,此為檻車所留。
二人月前自雲夢山而返,快馬加鞭,一月而從雲夢縣至琅琊,跑了近二千裡地,可謂神速。
沒想到,剛剛見到始皇帝,第一句,便是如此誅心之言!
兩人小心地看了一眼始皇帝,發現始皇帝手中握著的書簡,頓時明了。
他們二人方才得始皇帝喻令,得以自白泥渡渡沂水,雖然道路泥濘難行,因見始皇帝之心甚切,故只花了半個時辰。
然而面君有禮儀,需沐浴焚香,故又花了半個時辰。
而二人此行與王平所遣信使同行,二人沐浴焚香之時,王平之奏章想必已然被始皇帝看過。
不過君子坦蕩蕩,二人做過的事,並沒有什麽好否認的。
兩人伏地不起,請罪道:“臣等萬死!”
“罷了。”始皇帝幽幽地開口,聲音似有感慨,又似從遙遠之地傳來。
始皇帝目光複雜地打量著穿著單衣的二人,幽幽地開口:“爾二人可知,琅琊縣昨日有神仙化白蛇為蛟,而後又命靈蛟布雨,解琅琊縣旱災?”
扶蘇與蒙恬一愣,二人對視了一眼,扶蘇遲疑地開口:“臣等不知也。”
他說的是實話,這段時間以來他和蒙恬二人都是待罪之身,每天一個被關在檻車裡,一個被禁足於輕車上。雖然身旁有親衛隨行,然而卻不許同自己說話。
沒想到剛一回來,就聽到這麽個事。
神仙化蛟,靈蛟布雨?
真的假的?
二人雖然現在已經相信天下有神仙之屬,也親眼見到了天人,然而由於方士舊事,二人現在只相信眼見為實。
“臣不知此事真假,以臣所學,縱有靈蛟,亦隻可行雲,布雨乃是龍行之事也。”扶蘇老實地開口。
“不知真假?”始皇帝聲音略有幾分沙啞,“爾二人不亦在雲夢山得見仙人乎?”
扶蘇渾身再次一顫,他不知道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何始皇帝一見自己便屢出誅心之言。
雖然始皇帝一直以來都不怎麽喜歡他,然而不喜歡與厭惡之間,還是有大不同。
自己終究是長子!與其說始皇帝不喜歡,倒不如說始皇帝一方面喜愛,另外一方面又非常警惕。
而此時此刻,始皇帝對他這個兒子卻有著一股置於千裡之外的冷漠。
“啟奏始皇帝,臣與公子在雲夢山所見並非仙人,而是,天人!”
開口的是蒙恬,他敏銳地意識到始皇帝對公子扶蘇的態度似乎有些疏遠,連忙開口幫腔。
“哦,天人?”始皇帝似笑非笑。
而蒙恬則是硬著頭皮說下去:“是的,正是天人!一位踏虹而行之天人!”
“臣初次見他時,他便於山中為萬靈講道。再見他時,他已為一青猿授法,使青猿學拳,吾與之戰,一合而敗!”
說道此事,他就微微有些激動。而始皇帝臉上依然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又有一絲感慨,幽幽地開口:“而後如何?”
“而後天人踏虹而去,有萬靈拜送。”蒙恬老實開口,他突然眼前一亮, “天人所留天書裡,便說此行乃去琅琊!”
扶蘇亦是一愣,他陡然反應過來,滿臉驚喜:“吾亦記得,如此說來,於琅琊台化蛟之神仙,必是那位雲夢山天人無疑!”
兩人皆滿心歡喜。
先前兩人便擔憂,天人欲去琅琊,而始皇帝亦去琅琊。若是天人與始皇帝衝突,該如何?
故二人雖然待罪,卻依舊催促押送之軍卒飛馬,無需顧及二人。
現在看來,兩人到得很及時,天人不僅沒有和始皇帝起衝突,反倒為琅琊縣人化蛟以解旱情!
琅琊縣人,亦是始皇帝之子民也,既然願意救始皇帝之子民,或許亦願意為始皇帝煉製不死之丹?
想到此節,扶蘇喜上眉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