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扶蘇的身上。
畢竟誰又能料到,一個八歲的孩子能說出來這麽有道理的話。
這個外表上倔強頑劣的小子,內心卻有著憐憫眾生的情懷。
沒有人注意到,銅製屏風後,有人穿著足衣輕輕地離開。
嬴政坐回王座上,微微仰頭往大殿左側的窗口看去,高遠的天空就在他的眼前,殿外植著數顆高大桑樹。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一刻,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明確了對於未來王位的繼承人。
殿門外,繚看著扶蘇,心中不免再次對秦國感到驚訝。
這秦國的長公子,不就是未來的太子嗎?
這秦國上下到底是積攢了什麽樣的德行,居然六世不衰,還有這樣有智慧的少年作為儲君。
他心中一時又對秦國充滿了信心,認定了秦未來必定能夠一統天下。
他離開時腳步生風,心情十分暢快。
他口中喃喃自語,“人只要作為人,生下來就注定是要受苦的。縱使戰爭結束了,也還是如此。國家無論興亡,到頭來受苦的也終究是百姓。”
“說的真好啊!”
“太有道理了。”
扶蘇看著繚離去,心中滿是對他的佩服。
這個人,能在嬴政沒有奪得天下之前就作出斷言。
他曾說,‘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遊。’
如果有一天,秦王得到了天下,那麽天下就成了他的俘虜。不可長久地侍奉他。
他能夠在事情尚且未開始時,就料到結局。
絕不是一般人。
可是這個人最讓他感到佩服的地方在於,他明明知道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人將要受苦,自己也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可是他還是來做這件事了。
明知事情不成,還會來做。
按照史書上他的結局,以及後世發掘的尉繚子兵書。此人是在嬴政一統天下後就歸隱了。
扶蘇望著繚離開發呆的時間裡,宮中宦侍見到繚出來,趕忙進去侍奉嬴政,給嬴政換酒水,準備食物。
“大王,長公子求見。”
“宣。”
扶蘇趨步而來,嬴政見面即問。
“免禮。到底有什麽要事要見寡人?寡人聽說你今天在殿外等候了足足半日。”
扶蘇看看四周,用眼神示意嬴政最好把這些宦侍都給打發了。
嬴政臉上露出笑意。
這小子到底要耍什麽把戲。
“你們都退下。公子有要事要稟告寡人。”
眾宦侍忍不住,都笑了出來。
他們如魚兒一般彼此跟在屁股後面,乖乖地退了出去。
眾人不在,嬴政松開了自己的腰帶,臉上寫著明顯的疲憊。
“說吧——”
看起來嬴政今天心情很不錯。
“君父在上,孩兒最近想到一條妙計。此計可以讓我們秦國在打勝仗,滅掉其他的國家前提下,鞏固我們新佔領的地盤。”
“我們秦國打起仗來,那素來是勢如破竹,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可是我們佔領其他地方的速度,卻遠遠慢於治理當地的速度。”
“君父要一統天下,勢必要派我們秦國的官吏去外地。可是我秦國官吏,去原本屬於趙國、韓國、齊國的地界,一則人生地不熟、二則他們那些亡國的子民人多勢眾,
而我秦國官吏卻甚少。” “長此以往,怕是不利於地方郡縣的治理。到時候就算打完了天下,可是治理天下時卻仍舊會出現人手不夠的問題。”
嬴政原本覺得扶蘇今日是前來作妖的。
可是沒想到他能說出這麽有想法的話。
八歲的孩子,能有這樣的見地,絕對是政治天才。
嬴政處理政務,確實發現了同樣的問題。
因為秦國攻打佔領了其他郡縣後,無論是派遣官吏接管還是派兵鎮壓都需要大量的時間。
而軍隊接管鎮壓容易引發騷亂。
將士們苦苦在外征戰,內心多有苦悶。對他們來說,在外地長期駐守比打仗更為煎熬。
士兵們會和當地的百姓起衝突。
又如韓國主動割讓給秦國的土地,經常有暴民作亂。
戰爭剛剛結束,需要兵力進行鎮壓;而那些即便是被攻佔很久的地方,仍然會時不時出現暴亂。
所以秦國的兵馬總是出現四分五裂的狀態,歷代秦王都不得派遣大將在國家各個地方駐守。
這樣做,有利於分散兵權,讓自己手中的十萬精銳部隊始終佔在上風。
可是卻也有著致命的弱點。
大軍被四散分開,在地方久了戰鬥力就會下降。
軍隊無法用於治理地方郡縣,只能用於鎮壓。他們被困在同樣的地方。
而同樣因為接管速度過慢,所以他不能快速的攻城略地。
因為後方的接管需要大量的時間,後方不穩,前方作戰的將士也人心惶惶。
所以每次攻打完城池,嬴政都要留大量的軍隊駐地在當地,以防不測。
時間一久,糧草的供應又成了問題。
他就不得不對國中的子民增加賦稅,同時要不斷地從人家裡拉百姓出來帶兵打仗。
久而久之,他們秦國有了生兒不如生女好的謠言。
他們秦國的子民說,只要是作為秦國的男兒,不是死在賦役,就是死在戰場。
一環扣著一環, 各個環節的弊病積壓久了,到時候一旦爆發,就要出大亂子。
所以,真正身在高位的人,那都是如履薄冰。
因為他們知道,權力的最底層隨時面臨著坍塌的危險。
而讓他感到厭惡的是,那些三公九卿舉薦上來的人,只會歌功頌德,對於這些朝廷弊病的處理辦法,一點主意都沒有。
但是他的兒子,居然在自己沒有開示的前提下,自己想到了這個問題。
“善。說下去。”
“君父,兒子以為,如果從官吏不足的地方著手,此事或許可以得到根治。”
嬴政微微有些失望。
“僅僅是從官吏不足的地方著手嗎?你要知道,我秦國是久戰之國。早在昭襄先王在世時,就已經在官吏問題上著手了。”
“我秦國秦吏原本只有世襲才可入府、入室繼續為秦吏;後來為了培養秦吏,又在宮中宦侍之中挑選慢慢可用之才,專門培養。”
趙高一個罪籍之後,本沒有機會翻身,不過是享受了昭襄先王定下的這個規矩,這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後來我秦國成立了專門的學室,規定非秦吏世襲的士人之後,也可以通過推薦,進入學室學習。”
“如今寡人繼位後,立即下令可以從刀筆吏之中慢慢提拔秦吏。”
“如果僅僅是從秦吏人員不足之處入手解決這些問題,是否顯得過去昭襄先王以及寡人太過愚笨了呢?”
“不過,你已經做的夠好了。這個想法很不錯。至少你看到了我秦國內部存在的諸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