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日落,此時已經戌時,宮中上下多有熄燈。
偌大的鹹陽,只有幾座宮殿和府庫還閃爍著點點燈火。其余所有的房屋都沉靜在月色之中安眠。
除了章台,就數后宮椒蘭殿裡還亮著數盞油燈。
椒蘭殿裡住著的都是年輕的美人,她們日夜盼望著大王前來臨幸。
只是今夜,她們的心願又要落空了。
扶蘇陪著嬴政用過膳,嬴政便問他課業的情況。
作為宮中唯一一個幾乎每天都被嬴政過問的公子,扶蘇完全低估了嬴政讓他好好讀書的心情有多熱烈。
“你說那些師傅什麽都不會?”
嬴政不由得皺眉。
“只是教我的全然沒有用的著的地方。”
嬴政內心感慨,他就不應該誇扶蘇一句。現在的扶蘇已經飄到天上去了。
好在,嬴政是個貴族。
他學習了十多年的禮儀,才不會做一些失態的事情。
他冷靜了一下,耐心地問扶蘇。
“你的意思是,四書五經對你來說全然無用。難道諸位仆射沒有在教導你前告訴過你,學習詩書禮樂射禦對你到底有什麽益處?”
“他們只是將書上的東西,全部給我念一遍。我自己會認字了,自己讀就是,何必又需要太傅們給我念一遍書?”
嬴政皺眉,“給你念書?難道他們不應該是給你逐字逐句講解那些經典書籍的釋義嗎?”
“只會講解《論語》罷了。其他的只是讓我記誦。”
“論語?”嬴政納悶,這怎麽和他當初跟隨太傅上課的情形不太一樣呢?
“他們都是怎麽教你的?”
“孔子說什麽,他們就教導我什麽。後來我聽到師傅們讚頌說,孔子偉大的地方就在於,他明知道事情不可為,但是還去做這件事。”
嬴政點點頭,他大概知道那三個不學無術的老匹夫都教了扶蘇些什麽東西了。
“你怎麽看?”
“孔子的確是古今第一人,他主張有教無類,實在是萬世師表。可是像他那樣的人,過去只有他一位,以後大概都不會再有了。而扶蘇又自認為沒有孔子那樣的才能,所以自然也做不到孔子那樣傑出的教育成果。”
“孩兒以為,學一點對於治理國家有益的東西才是正經。比如說,孩兒希望可以學習校勘書籍的刀筆功夫;還希望學習律法,只有了解我秦國律法,才能更好地賞罰分明。”
嬴政聽了,倒也點了點頭。
“你想學的,都是很實用的東西。可是寡人要告訴你,《易經》是群經之首,裡面既啟發後人國家大勢的變化、更講述人倫關系的道理。身居上位者,一定要通曉《易經》。”
“《論語》雖然沒有可以用的地方,但是多讀讀,可以修身養性、涵養性情;所有的書,你都要讀。至於你的那些師傅,他們都是王室公子們推薦挑選出來的。”
“他們教導你也將要三年了,這些年積攢了不少功勞。寡人會好好地獎賞他們,給他們另外封賞。至於你以後的功課,寡人會另選名師教導。”
扶蘇一聽到可以換師傅了,不由得激動。
“君父,兒臣可否為君父推薦幾人?”
“你想推薦誰啊?”
“兒臣以為,隗狀擅長度量衡的事務,可以教兒臣算術;王綰滿腹經綸,一定可以教導我理解《易經》;蒙氏大子蒙恬勇武不凡,可以教導臣騎馬射箭。
” 扶蘇臉上洋溢著光彩,嬴政聽了卻頭一次生出一種想要拿腳踹扶蘇的想法。
“這些人都是寡人的重臣,都去給你做師傅了?他們怎麽為寡人做事?”
“君父,除了這些人,還有什麽人能夠把我教導好呢?”
“過幾日,寡人會派新的太傅前往長信宮。這些時日,你可以在各處宮室自由出入,這是寡人對你的賞賜。”
“孩兒拜謝君父。”
嬴政說畢,自己就起身前往銅案邊上處理政務了。
扶蘇卻躡步跟了過來。
“你可以回去了。”
“君父,兒臣想要看看君父處理國家大事的奏簡。”
嬴政今天高興,自然恩準了。再者,孩子需要多多培養。
月影東移,戌時之後,將至亥時。
嬴政尚且在茫茫竹簡裡如饑似渴地閱讀奏疏,這些都是朝中少數幾位有識之士寫的關於治理國家的看法,也有的是洋洋灑灑、揮篇千字的諫文。
嬴政讀這些勸諫輕徭薄賦的文章,已經看的有些厭惡了。
說這種話的人,往往都是虛情假意,自己一面侵佔庶民的田地,搜刮財物,一面上書勸諫自己輕徭薄賦。
試問國家如果輕徭薄賦了,靠什麽征收賦稅來供養軍隊,修建宮室,禮待外賓。
嬴政看得生氣,就把這些竹簡一股腦全部給丟在了一邊。
“燒了,全部燒了。”
嬴政怒斥著。
茫茫書堆裡, 扶蘇聽見這一聲暴呵,從睡夢中驚醒,他從竹簡堆裡爬出來,臉上還落著兩道竹簡木片的印。
夏天到了,宮殿內鋪著竹席,扶蘇看著小篆字體的奏簡,慢慢地看到滿篇竹簡上都是打架鬥毆的小人,竟然直接睡倒了在了地上。
嬴政見他睡眼朦朧,“困了就先睡。”
兩個宦侍看嬴政這意思,扶蘇今晚要陪著大王一起睡。他們就牽著扶蘇前去內室準備更衣。
不料扶蘇路過銅台屏風,卻瞅見門口等著一個人。
在茫茫夜色之中,他的眼神格外明亮,卻又透著一股陰鷙。
“他是誰?”
“這位是中書李斯,來為大王呈送奏簡。”
扶蘇聽到李斯二字,徑直往門外走去。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李斯。
“你就是李斯?”
李斯有些惶恐,他大概猜到眼前這個穿著正黃色深衣的小孩就是大王的嫡長子公子扶蘇。
“回稟公子,卑下正是。”
扶蘇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穿著褐色袍服的男子,真是個孱弱的書生。可是誰能想到,這樣的人敢做偷天換日的大事情?
李斯聞言,原本站著的人,卻忽地蹲了下來。
原來扶蘇的足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帶子松了,足衣半脫,而他渾然不覺。
李斯竟然俯身給他重新綁起了足衣。
眾宦侍見到這一幕,臉上都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
扶蘇也頗為意外,他沒想到李斯會給他穿鞋。
“李斯,我記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