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抹陽光射向大地的時候,廣陵軍掌團都尉遊樸回到自己在城內的宅子。
一宿未眠,他的腳步稍顯疲憊,但雙眼之中精光熠熠,瞧著略有些亢奮。
副指揮使段作章被織經司請去問話,這件事動靜太大壓根瞞不住,軍中難免會有些騷動。
遊樸整晚都在安撫軍心,順便對城防各部進行一些不太起眼的調整,比如將幾名心腹親信調往西門防區。
他洗完澡換上常服,隨即來到家中的書房,一名家仆打扮的男子亦步亦趨地跟著。
兩人走進書房後,家仆將門關上,旋即給遊樸沏了一杯茶,難掩激動地說道:“恭喜大人,大事將成矣!”
遊樸坐在太師椅上,接過茶盞淺淺飲了一口,長舒一口氣道:“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昨晚忙了一宿,好不容易才將那些軍卒安撫下來,由此可見段作章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倘若城防還是掌握在他手中,大軍未必能破城而入。”
家仆歎道:“可惜被織經司橫插一手,破壞了歐大人的計劃。如果顧家沒有暴露,依照當時的情形來看,段作章極有可能點頭應允。”
聽到他提起歐知秋,遊樸臉上浮現一抹複雜的神色,緩緩道:“不知他能否熬得住那些酷刑。”
家仆聞言眼神一黯,語調變得沉重:“小人不敢太靠近織經司衙門,隻知昨夜那裡整宿燈火通明,李近和陸沉兩人一直沒有出來。大人還請寬心,眼下最重要的是掌握城防,同時召集城內的人手,只要大軍到來便可扭轉局勢,屆時可以將歐大人從織經司救出來,順勢殺光南齊的探子。”
遊樸一改昨日在陸沉面前的粗豪形象,謹慎地道:“城防這邊不必擔心,如今段作章不在,其他人只能聽從我的命令。織經司不容小覷,陸家子雖然年輕卻很老練,還是不能輕忽大意,讓其他人都小心一些。”
家仆連忙應下。
遊樸又道:“命李三去西邊那座小鎮告訴候在那裡的人,廣陵已經準備妥當,大軍若突破望梅古道,便可徑直往這邊快速突進。”
家仆這一刻眼眶微紅,感慨萬千地說道:“小人明白。大人隱姓埋名八年之久,終於可以撥雲見日,可謂上蒼垂憐。這次攻下淮州,大人從此不用再過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朝廷也必然會有嘉賞,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遊樸聽著他真摯的話語,不由得想起在北地生活的家人,想起那位對他如師如父的王師道王大人,想起這些年潛伏的艱辛歲月……
他不由得喟歎一聲,輕聲道:“眼下還不是慶賀的時候,越是這種最後關頭越要小心謹慎。下去做事吧,我休息半個時辰便去調整城防。”
“是。”
家仆見他已經閉上雙眼,便躡手躡腳地離開書房。
……
“嘩——”
一盆冷水當頭潑下,經歷長時間嚴刑拷打、昏睡不到半個時辰的歐知秋被猛地澆醒。
他發出一聲低沉又痛苦的呻吟,抬頭望著坐在對面神情平靜的陸沉,片刻後澀聲問道:“什麽時辰了?”
陸沉答道:“大概巳時三刻。”
歐知秋隻覺嘴裡滿是腥味,扭頭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給他拿把椅子,再放一張桌子,解開他手上的鐐銬。”
陸沉望著他身上顯眼的血跡,不動聲色地吩咐道。
兩名探子很快便做好這一切,又拿來一菜一飯,放在歐知秋面前的桌上。
他們提著食盒退下,房內陷入沉寂之中。
歐知秋漠然地看著,他注意到陸沉面前也是同樣的飯菜,不禁冷笑道:“這些把戲沒有意義。”
“蘇檢校曾經對我說過,對於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填飽肚子,如果餓著就容易鬧出亂子,我很讚同這句話。”陸沉拿起筷子,不緊不慢地吞咽著飯菜,簡單直接地說道:“現在是吃午飯的時辰,你若真的不想吃,放著便是。”
歐知秋這輩子經歷過太多風浪,雖然織經司的酷刑讓他極其痛苦,但還不至於心防失守。
他伸出輕微顫抖的右手抓住筷子,隨即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陸沉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就解決掉自己的午飯,取帕擦嘴之後說道:“歐兄在察事廳內的職位不低吧?”
歐知秋強忍著身上的痛楚吃著飯,織經司內備著上好的傷藥,但這些藥只是保住他的命,卻不會減輕他的痛苦。
他仿佛沒有聽見陸沉的話,低頭吃飯一言不發。
陸沉不以為意,繼續說道:“我聽說那位王侍正禦下有方,經他之手帶出來的人都極其忠誠。歐兄能統領察事廳安插在淮州境內的數百人,想必是王侍正極為看重的心腹,難怪他會將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你。”
歐知秋含糊不清地問道:“什麽任務?”
陸沉道:“作為內應,配合一支奇兵攻下廣陵城。”
歐知秋夾菜的動作有一瞬的停頓,旋即恢復如常。
陸沉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緩緩道:“這個謎底不難猜到,否則你為何要讓顧家父子去勸說段作章?說實話我有些佩服王侍正的耐心,這番謀劃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至少需要數年時間才能見到效果。”
歐知秋放下筷子,抬眼直視對面的年輕人,微微皺眉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陸沉輕輕一笑:“如今你身陷囹圄,城內潛伏的察事廳細作沒了主心骨,他們真能一絲不苟執行你的計劃?我知道你另有安排,但這世上很多事計劃趕不上變化快,一處破綻就會導致滿盤皆輸。即便歐兄是王侍正的心腹,此番若是搞砸他籌謀多年的計劃,想必很難有個好下場。”
歐知秋漸漸品出他話裡的深意,心中不由得泛起一抹荒謬的感覺。
他扯了扯嘴角,仿佛在看一個白癡:“你這是在勸降我?”
陸沉點頭道:“沒錯。”
歐知秋靠著椅背,悠悠道:“其實你不如歸順我朝。”
陸沉不答,指了指他身上的傷痕。
歐知秋低頭看了看,確實非常狼狽,但他的語氣依然倨傲:“淮州之戰已成定局,要不了多久這裡就會變成我朝的領土。你們陸家世世代代扎根於此,縱然能逃去江南也要重新開始,而且極有可能被人敲骨吸髓。”
陸沉耐心地聽著,似乎在思考這番話的道理。
歐知秋見狀便繼續說道:“與其倉惶南渡,不若歸順我朝,其實這是一條更好的出路。我朝攻打淮州並非是要將這裡變成焦土,因此不會大肆屠戮平民百姓,反而會讓這裡盡快安定下來。在那種局勢下,似你們陸家這樣的本地鄉紳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
“言之有理。”
陸沉面帶笑意,隨即搖頭道:“可是我算來算去,你們都沒有任何勝算。”
歐知秋知道對方是想套話,這種手段委實不算高明,若非他想誤導這個年輕人,讓他按照自己的設想去做事,他根本不會搭理這種話題。
陸沉見他沉默,心中便有了計較,然後非常平淡地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拖段作章下水並非虛招,但這不是你的唯一選擇。或者說,段作章是你的第一選擇,畢竟他在廣陵軍將士心裡頗有威信,完全可以憑借一己之力改變城內四千守軍的態度。”
歐知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陸沉道:“在段作章之外,你必然準備著第二套計劃,以確保能配合燕軍在極短的時間裡攻佔廣陵。如此一來,這個內應的人選便在一個極小的范圍內。我有一個猜測,不知歐兄想不想聽?”
歐知秋忽地灑然一笑,淡淡道:“說來聽聽。”
陸沉同樣微笑,雲淡風輕地說道:“廣陵軍掌團都尉,遊樸。”
若非心中已經有了預警,歐知秋此刻肯定會露出破綻,縱如此他也是全神貫注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一陣死寂過後,歐知秋忽然問出一個毫不相乾又令人費解的問題:“你究竟是誰?”
陸沉神色從容,不疾不徐地說道:“我叫陸沉,一個無名小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