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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錫》七十二【蒼生何辜】
  早在歐知秋落網之時,陸沉便已將自己的推斷告知詹徽,而府衙也很快實施舉動,將廣陵郊外的百姓強行遷回城內,同時行文曉諭各縣,盡可能讓百姓聚於城內。

  然而敵人來得太快,而且一些百姓並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再加上廣陵境內人煙稠密,景軍想要抓來這幾千人裹挾攻城並不算很難。

  在景軍騎兵的命令下,數千百姓在距離城門還有五六十丈時停下來,隨即便見景軍一騎策馬來到城下。

  他拽著韁繩,駿馬略顯躁動地打著響鼻。

  “城上守軍聽著,限爾等一炷香之內打開城門棄械投降。若肯這樣做,我軍保證不擅殺城內百姓,若是不從——”

  他微微停頓,揚起手臂指著身後數千名百姓,冷笑道:“這些人一個不留!城破之後,十日不封刀!”

  城牆上一片肅穆。

  將士們扭頭望著披甲肅立的段作章,聞訊匆匆趕來的知府詹徽亦是如此,眼中泛起一抹憂色。

  段作章神情漠然,一言不發。

  然而沒人知道他的雙手指甲已然刺進掌心。

  城下那人無比囂張,又道:“想清楚——”

  風聲呼嘯,話音戛然而止。

  一支長箭破開空氣,凌厲地射穿他的咽喉,隨即仰面倒了下去。

  後面的百姓們一陣騷動,引得周遭的騎兵連聲呵斥。

  一名弓手放下長弓,朝段作章垂首一禮,然後退下。

  段作章依舊面無表情,發出第一道命令:“弓手戒備。”

  “遵令!”

  回應聲從近到遠依次響起。

  守軍將士嚴陣以待,大量弓手出現在牆垛後面。

  這個乾脆又狠厲的回應顯然也在秦淳的意料之中,他不緊不慢地接連下達幾道命令。

  景朝騎兵從兩翼包圍百姓,驅使他們向城門前行,若有遲疑立刻便用刀背猛砸。

  大隊景軍步卒跟隨在百姓身後,虎視眈眈地望著遠方的城牆。

  附城雲梯、飛梯、鉤車和簡易的攻城錐混雜在士卒隊伍行列之中。

  數千百姓被迫慢慢接近廣陵城,他們或許不懂聖人之言家國大義,卻也知道城上的守軍不可能答應敵人的條件。

  可是沒人想死。

  誰都想活著。

  這段路程是如此漫長,又如此短暫。

  每往前走一步,死亡的恐懼就會清晰一分。

  終於有婦人克制不住,壓著嗓子哭泣著,因為害怕旁邊的景軍手中的兵器,她們甚至不敢哭得太大聲。

  沉默的人間,有風聲隱隱,夾雜著嗚咽之聲。

  隨風飄散。

  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哭泣,因為恐懼,也因為絕望。

  漸成一片。

  在先前的幾次攻城戰中,景軍都是依靠自身解決廣陵城牆外圍的防禦設施,比如蒺藜帶、護城濠和羊馬牆,頂著守軍的攻擊強行讓雲梯靠近。

  這一次,他們要逼迫廣陵百姓鋪平前路,同時也是要用這些百姓讓守軍心生忌憚,防備那種可以造成大范圍殺傷的奇火。

  城牆之上,氣氛猶如凝滯,清風都無法吹動將士們幾近僵硬的表情。

  廣陵軍將士大多非本地人,但整個淮州皆為一體,七拐八拐都能找出親戚關系。

  縱然沒有這方面的聯系,他們也在廣陵生活不少年,此刻望著城下瘦弱單薄手無寸鐵的百姓,聽著風中隱隱的哭聲,沒有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尤其是那些手執長弓的弓手們,

很多人不得不深呼吸調整自己的情緒。  陸沉眯眼望著城下,視線從始至終沒有移開過,眼裡浮現濃重的殺意。

  然而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這一刻他徹底明白前幾天段作章那句話的意義。

  這就是戰爭。

  段作章當時便推測景軍可能用這樣毫無人性的手段,所以他已給守軍將士打了預防針,而陸沉也去找過知府詹徽,爭取讓大多數人有個心理準備。

  但是無論怎樣預想,當這一幕真正發生在眼前,又有幾人可以無動於衷?

  百姓們已經進入守軍弓手的攻擊范圍之內。

  段作章臉色鐵青,嘴唇翕動。

  正常情況下,守軍此時應該發起攻擊阻截,避免敵人毫無阻礙地接近城牆,但是讓守軍無差別擊殺這些身不由己的百姓,這樣的命令委實難以決斷。

  所有人都知道該怎麽做,可是人心皆會有不忍二字。

  校尉劉統釗雙手扒著牆垛,泛紅的雙眼死死盯著下面的百姓,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你們不要再往前走了!!”

  隨即便有第二個、第三個、很多人這樣喊著。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可是不走又能如何?

  百姓們聽到這些聲音後確實停下來,然而等待他們的便是冰寒的刀光。

  一些景軍騎兵揮動長刀,在呵斥驅使沒有效果時,毫不遲疑地對著身邊瘦弱的百姓當頭砍下。

  鮮血飛濺,登時便有十余人死去。

  恐慌在隊伍中瘋狂擴散,大人和小孩的哭聲混雜在一起,在景軍猙獰且殘忍的的逼迫中繼續向前。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景軍老卒滿面從容淡然之色,甚至還有人面帶笑容,顯然早就習慣了這種肆意屠戮平民的行徑。

  看到這一幕的陸沉終於微閉雙眼。

  旁邊傳來林溪乾澀的聲音:“這種事在北地並不罕見。去年我帶著席大哥他們伏殺默山科,並非因為他是慶聿恭的心腹,而是此人以虐殺北地百姓為樂,死在他手裡的年輕女子便有數十人。”

  陸沉睜開眼轉頭望去,林溪迎著他的目光,不禁心中一顫。

  她從未見過這位師弟如此憤怒。

  陸沉一字字道:“殺得好。”

  林溪微微搖頭,低聲道:“只是略盡綿薄之力而已,眼下又該怎麽辦呢?”

  她心裡驟然生出濃重的無力感。

  面對城下的局面,再高明的武功又能如何?

  陸沉默然不語,目光越過林溪,看向城樓前方肅立的段作章,隨即緩步走了過去。

  這一路,他看見的是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他們臉上滿是憤怒,又有幾分悲傷。

  仿佛有一團火,在所有人心中燃燒著。

  城下的百姓越來越近,而在他們側方和後面就是景軍的攻城部隊。

  便在這時,隊伍忽然再度停下, 緊接著一名婦人踉蹌兩步跪倒在地,縱然如此她依舊拚盡全力攬著大概六七歲的孩子。

  她昂著頭,朝著段作章等人所在的方向,絕望又淒厲地喊道:“大將軍,求求您救救我們的孩子!”

  女童小臉煞白,天真無邪的眸子看向不遠處那些凶神惡煞一般的大人,又扭頭望向高聳堅固的城牆。

  城上城下陷入一片死寂。

  一名年輕的校尉雙目赤紅,朝著遠方的景軍本陣厲聲怒吼道:“狗日的景朝畜生雜種們,有本事來跟你爺爺拚命啊!”

  無人回應。

  景軍騎兵和步卒冷眼望著他,不屑且鄙夷。

  段作章抬起右臂,那校尉強忍著憤怒退下。

  他看著城下的百姓們,那一張張驚懼的臉幾乎清晰可見。

  他雙手按在牆垛上,緩慢而又艱難地說道:“鄉親們,城門若開,城內百姓必然無法幸免。段某身負守城之責,不敢也不能下達開門的命令。段某不敢祈求大家的原諒,只能在此立下血誓,此生不再有他念,哪怕客死他鄉身首異處,也要殺盡北面之敵,為你們報仇雪恨!”

  無數道聲音在城牆上炸響,匯成一股洪流:“血債血償!”

  段作章深吸一口氣,怒吼道:“臨戰!”

  所有將士齊聲回應:“臨戰!”

  數百張強弓在牆垛後豎起,弓弦張開如滿月,對準著城下所有人,將百姓和景軍同時包括在內。

  “放箭”二字已經在段作章口中盤旋。

  此時,天邊忽有延綿不斷的悶雷聲,從遙遠的南方滾滾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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