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淳大發雷霆的同時,廣陵城內卻是一片歡呼雀躍。
副指揮使段作章、知府詹徽和匆匆趕來的織經司廣陵察事李近站成一排,眾校尉和府衙的屬官們則站在後面,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真切的笑容,望著經由西門入城的數百勇士。
夜襲的戰果不算很誇張,隻將對方的西營燒得七七八八,斬將奪旗之外又殺死了大概二三百名景軍士卒。
但這已經超出眾人的意料,畢竟外面有將近兩萬敵軍,沒人想過區區五百騎就能直取中軍將敵人衝垮。
即便當年一戰驚動大齊朝廷的楊光遠,也只是率領千騎擊潰四千多景廉族騎兵,這就已經是名震朝野、讓他大放異彩青雲直上的光輝戰績。
如果陸沉真能帶著五百騎橫掃兩萬景軍,恐怕段作章不敢下令打開城門迎接,他八成會認為這位年紀輕輕的陸家公子是妖魔轉世。
其實按照段作章的預計,陸沉只要帶人在景軍營地周遭轉一圈,弄出點聲勢驚嚇對方就算完成任務。
這便是他先前引用《守城錄》裡那段話的用意,所謂疲敵之策而已。
此刻望著手提景將首級朝自己走來的陸沉,段作章迎上前笑道:“今日之後,陸兄弟的大名必然傳揚於淮州境內!”
從陸乾辦到陸兄弟,而且是在眼下這種公開場合,足以說明這位副指揮使的態度。
“陸乾辦這把火放得真漂亮!”
“這首級應該就是景軍騎兵將領韋高。”
“你怎知道?”
“別忘了咱們前兩天俘虜好幾十個景軍,織經司已經撬開部分人的嘴,得知敵軍領兵主帥便是偽燕東陽路兵馬副總管秦淳,其他武將的信息也已大抵清楚。誒,將軍先前不是說過?你沒聽見?”
“咳咳……我當然知道,只是考考你而已。”
“閉嘴吧你們,現在是討論這些事情的時候?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應該是近十年來第一位在自家營地裡被砍了腦袋的景朝將領。陸乾辦,你這份功勞可了不得!”
“是啊,陸乾辦真是厲害!有膽識!”
校尉們你一言我一語,無不透露著對陸沉的親近讚許之意。
陸沉將韋高的首級交予李承恩,微笑著朝眾人做了一個團揖,然後對段作章說道:“稟將軍,五百勇士幸不辱命!”
聲音不算太大,但足夠讓隨他出城的高手們聽見。
段作章暗道這個年輕人真的很清醒,沒有因為校尉們一番吹捧就得意忘形,反而非常誠懇地將功勞分潤給每個人。
他溫和一笑,朗聲道:“本將會將此戰詳情如實上奏朝廷,定不會辜負諸位舍命護城之心。”
眾人連忙道謝,隨即便有軍法官和府衙的屬官上前統計兩軍傷亡情況。
陸沉相信沒人會在這個時候鬧出么蛾子,便對段作章說道:“將軍,今夜這把火燒下去,敵軍主帥必然急火攻心。下官估計,他應該不會耐心等待後續援兵的到來,接下來兩天依然會逼迫麾下部屬強攻廣陵。只要能再消磨一下敵軍的鬥志,我軍勝算將會成倍增加。”
段作章很快便領悟陸沉的深意,景軍在遭遇方才的夜襲後,必然不能像之前那般風輕雲淡,需要時刻防備廣陵軍再度出城。
在這種高壓之下,士卒們要承擔艱難的攻城作戰,面對隨時都可能點燃一片火海的奇火,他們心裡那根緊繃的弦又能堅持多久?
弦斷便是全軍崩潰之時,
這種情況在戰爭史上並不罕見。 “你看得很長遠,這份眼光很難得。”段作章神態和煦,看了一眼旁邊又說道:“不過我覺得你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覺,不可太過勞累。”
陸沉感覺到旁邊有一抹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便對段作章和詹徽等人行禮道別。
……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
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從西城門到林溪暫住的東城別院,幾近於橫穿整座廣陵城。
這條路有些長,陸沉和林溪沉默地走著。
當廝殺遠去、熱血沉凝之時,一些回憶就會像枝蔓纏繞大樹,絲絲縷縷地從心尖生長出來。
林溪左手握著那把短刀,右手撚著鬢邊垂下的青絲,眸中氤氳著一抹恬淡的笑意。
生死攸關的時刻,他主動伸出手拉住自己,然後她又將他拉上馬。
兩人共乘一騎,從景軍大營一路馳騁回到廣陵。
雖然談不上肌膚相親,但在這個時代也是遠超男女界線的接觸。
她轉過頭去,見陸沉亦步亦趨,神態頗為小意,不禁莞爾道:“師弟,你有心事?”
陸沉在情感上不是一個特別細膩的人,更談不上矯情作態,只是現在回想起來,先前的接觸確實過於親近。
他不知林溪對這種接觸會是怎樣的態度,畢竟這是一個講究禮教大防的時代。
林溪臉上的笑容明媚幾分,主動提起這個話題:“事急從權,不必掛懷。再者說了,我輩江湖兒女本就不計較那些繁文縟節。”
陸沉微笑道:“師姐說得對。”
林溪眼波流轉,輕聲道:“原來師弟本心認為,這種事情可以當做沒發生過麽?”
“啊?”
陸沉怔住,剛要解釋便見林溪捂嘴笑了起來,隨後溫聲道:“師弟莫要當真,我說著玩的呢。”
月華之下,她那剪水雙瞳愈發顯得靈動。
陸沉裝作松了口氣,感慨道:“沒想到師姐其實很調皮。”
“嗯?調皮這種詞可以用來形容你的師姐麽?”
“那換成風趣怎麽樣?”
“不行,換一個。”
“容我想想。”
片刻過後。
林溪好奇地問道:“還沒想好?”
陸沉鄭重地說道:“師姐可謂秀外慧中、國色天姿、天生麗質、空谷幽蘭、翩若驚鴻、矯若遊龍……”
他一口氣說了幾十個成語,幾乎用盡畢生所學,林溪卻沒有出言打斷,只是笑盈盈地望著他。
等到陸沉終於力竭,林溪便問道:“還有麽?”
陸沉眨眨眼道:“容我再想想?”
林溪忽地出手在他手臂上擰了一下,輕哼道:“讓你打趣我。”
兩人笑鬧一陣,很自然地化解之前親密接觸帶來的小小尷尬。
“這場戰事結束後,師弟會選擇留在織經司還是從軍?”
清冷的夜色中,林溪的目光裡似乎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陸沉並未察覺,沉吟道:“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從軍要比留在織經司更好,反正參加科舉考功名肯定沒有希望。不過我總有一種預感,家父不會真的同意我全身心投入到這些事情裡,他更希望我接手陸家的產業。”
林溪輕輕應了一聲,又道:“我倒是認為世叔會尊重你自己的想法。”
陸沉略過這個話題,轉頭望著她問道:“師姐打算何時北上?”
清風徐來, 長街之上一片靜謐。
林溪目視前方,緩緩道:“你先前九年打下的基礎很牢固,本就處於隨時可以提升的狀態,兼之你的悟性又很高,對上玄經的參悟速度超出我的預想。如今身法你已經學完了,等將拳法和刀法再傳給你,我便要離開廣陵。”
陸沉輕聲道:“是師姐教得好。”
兩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林溪看了一眼前方的別院,眼簾垂下:“我回去了。”
陸沉嘴唇翕動,最終還是點頭道:“師姐好好休息。”
“嗯。你也是。”
林溪轉身向別院走去。
陸沉站在原地目送。
一直到她略顯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
……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波光粼粼的衡江之上,一支船隊順流而下,載著靖州都督府飛羽營的大半精銳士卒。
他們從靖州境內的長水縣渡口啟程,另外小部分將士則一人三馬走江南陸地,如此便可以在保持坐騎腳力的前提下全速趕路,等到抵達目的地再與船上的主力匯合。
一名年輕女子走出船艙,站在船頭凝望著夜色中模糊朦朧的景象。
江風拂過,吹起她簡單綰在腦後的青絲。
片刻過後,她對不遠處站著的親衛說道:“傳令全營,今日午後即將抵達廣陵境內,所有人都做好戰鬥的準備。”
親衛垂首道:“遵令!”
厲冰雪清冷的面龐上浮現幾分肅殺之意,眸光堅定而又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