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之上,夜襲敵營的例子並不罕見。
段作章身為沙場老將,這方面的閱歷自然不少,聽到陸沉的提議後,他並沒有立刻給出答覆。
夜襲是把雙刃劍,如果運用得當成功破營,收獲肯定極其豐厚,甚至有可能改變戰爭的態勢。然而一旦被敵軍主帥提前察覺並且設下埋伏,己方不僅會白白丟失一部精銳,更會對軍心士氣造成嚴重的打擊。
按照常理而論,廣陵軍今日艱難取得守城的勝利,接下來應該養精蓄銳鞏固城防,冒險夜襲是一個值得商榷的決定。
陸沉對此早有預料,神情溫和卻又堅定:“段將軍,諸位校尉,下官想請教一個問題。”
眾人紛紛頷首。
陸沉道:“古往今來,守城戰役浩如煙海不可計數,其中更有很多名將的事跡。如果說守城便是堅守二字,緣何那些將軍不用石頭將城門封堵,反而經常會因為爭奪城門爆發慘烈的廝殺?”
“堵住城門,自身如何出去?”一名校尉接話道。
陸沉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要堅守城池,為何要出去?等敵軍退走再將城門後的石頭搬開不就可以嗎?”
這是一個很容易被人忽視的問題。
或許是大家都這樣做,所以我便效仿為之。
眾校尉面露沉吟之色,段作章這時開口說道:“城門貴多不貴少,貴開不貴閉。城門既多且開,稍得便利去處,即出兵擊之。夜則斫其營寨,使之晝夜不得安息,自然不敢近城立寨。又須為牽製之計,常使彼勞我逸。”
陸沉目光微動,他來到這個世界後幾乎沒有空閑的時間,自然也就沒有讀過兵書,但很奇怪的是這段話竟然有些耳熟,仿佛記憶中有類似的片段,想來應是原主的經歷。
段作章見狀便解釋道:“這是前人所著兵書《守城錄》中的話,可以解答你的問題。若是封堵城門,我軍便只能困守城牆被動接戰,等於陷自身於死地,此乃兵家之大忌。陸兄弟,你繼續往下說吧。”
陸沉點了點頭,稍稍整理自己的思路,隨即說道:“今日這一仗並未重創敵軍的實力,敵軍主帥若能妥善調整,完全可以將士卒的畏懼轉變成憤怒。北邊此番弄出這麽大的陣勢,拿不下廣陵便是前功盡棄,因此段將軍的判斷很準確,接下來不會是兩軍僵持對峙,而是敵軍更加凶猛和瘋狂的攻勢。”
“相信諸位能看出來,今日擔負主攻任務的是景朝老卒,由此可見偽燕和景朝高層對於攻佔廣陵的決心。這便是下官認為應該嘗試夜襲的原因,我們不能一直被動挨打,必須主動尋找機會,而且敵軍暫時軍心不穩,可以利用這一點直接襲營。”
陸沉語調很平靜,眼神卻漸漸銳利起來。
先前那位直接勸陸沉從軍的校尉名叫劉統釗,此時卻頗為謹慎地說道:“敵軍兵力接近兩萬人,而且都是能征善戰之輩,我軍若是派小股精銳夜襲,恐怕很難起到作用。可城內守軍只有四千人,而且這兩天又有傷亡……”
陸沉明白他的未盡之言,不慌不忙地說道:“其實不必動用城內守軍。”
這句話讓眾人稍稍錯愕。
段作章挑眉道:“你是想用各家送來的高手?”
陸沉頷首道:“是的。如果是正面軍陣對決,這支由草莽高手組成的後備軍遠遠比不上廣陵軍,但此戰是趁夜奇襲,對於個人的武勇要求更高,而且不需要接受過長期的操練。我們可以在短時間內造成大量的殺傷,
並且引發敵軍營地內的恐慌。最關鍵的一點,哪怕我們失手了,也不會影響城防的根本。” 這番話倒是合情合理,畢竟對於江湖草莽而言,令行禁止很困難,殺人放火卻是輕車熟路。
坐在旁邊的林溪趁著沒人注意,悄悄地瞪了一眼陸沉。
段作章沉思片刻,終於點頭道:“陸乾辦說得沒錯,今夜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機會,值得我們冒險嘗試。”
陸沉順勢說道:“後備軍足有上千人,下官前幾天便讓家中護衛李承恩進行甄別,從中選出身手高明有過廝殺經驗而且擅長騎術的五百人。等到拂曉之前,也就是一天中人最困倦的時候,下官帶著他們從北門出城,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敵軍的西面營地,一路放火殺人穿營而過,從西北面殺出,再經由廣陵西門返回。”
那些校尉們連連搖頭道:“此事豈能讓陸乾辦代勞?”
段作章輕咳兩聲,眾人便安靜下來,他望著陸沉的目光愈顯溫和。
陸沉當然沒有必要冒險,現在只要廣陵能安穩地守下來,他這段時間累積的功勞必然能贏得豐厚的回報。
不提他這幾日守城時的貢獻,光是之前帶著織經司眾人將北燕密探連根拔起,這件事便足以在朝堂上引起注意,甚至有可能得到天子的關注。
陸沉知道他心中所想,誠懇地說道:“此行風險不小,段將軍和諸位校尉肩負守城重任,委實不宜冒險。下官對於兵事隻知皮毛,在接下來的守城戰中能夠發揮的作用很有限。再者,這些人手是下官親自組織起來,比較熟悉他們的情況。倘若下官不親自帶著他們出城襲營,恐怕很難激發他們心中的血氣。”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段作章和校尉們不能擅離職守,如果沒有一個領頭之人鼓舞士氣,這場夜襲很難收到成效。
陸沉的武藝如何其實並不重要,關鍵在於他必須給那些草莽高手做出一個表率。
他的語氣很平實,理由也很實在,但一眾年輕武將聽完後卻頗為動容。
段作章深吸一口氣,隨即道:“劉統釗。”
“末將在!”
“你親自去一趟武庫,將所有庫存的輕甲都取出來,交予陸乾辦的手下。另外,他們若需要挑選兵器,也可以直接去武庫中尋找。”
“遵令!”
段作章扭頭望著陸沉,正色道:“活著回來,我為你們請功。”
陸沉起身道:“下官領命!”
片刻過後,陸沉與林溪離開城樓,向城內行去。
“為何要去呢?”
行走在午後明媚的陽光裡,林溪仿佛自言自語地問道。
陸沉稍稍活動著雙臂,輕聲道:“因為我不是那種謹小慎微的性情,甚至會在一些特定的時刻做出冒險的舉動。”
“嗯?這個回答讓我有些意外。”
“師姐覺得我應該怎麽說?”
“我以為你會說,如今城內萬眾一心,每個人都在為守護這座城池貢獻力量,你身為其中的一份子當然不會退縮。另外,你抓了察事廳那麽多人,破壞他們謀城的計劃,今天又用一場大火澆滅敵軍的士氣,一旦城破你必然會死。”
“師姐遺漏了一點。”
“你說。”
“如果夜襲成功,這是一件非常扎實的軍功,對於我自己而言裨益極大。”
“……”
陸沉扭頭望著林溪的側臉,微笑道:“怎麽了?”
林溪感慨道:“你太老實了。”
陸沉眨眨眼道:“在師姐面前還是老實一些比較好。”
這句話讓林溪有所觸動,她不禁想起自己隱藏的身份。
其實她並非是要刻意隱瞞,只不過當初陸沉問起的時候,兩人才剛剛認識而已。
林溪不清楚陸沉的為人,當然不會暴露自己的秘密,後來也沒有合適的機會說起此事。
順著這件事,她又想起方才在城樓之內,陸沉對段作章等人說的那番話,便似笑非笑地說道:“師弟,你如何看待那些草莽高手?”
陸沉的心思何等敏銳,當即察覺到一抹危險,凜然道:“雖然我和綠林大豪接觸不多,卻也知道他們義薄雲天忠肝義膽,都是響當當的好漢。”
林溪忍不住笑出聲來,搖頭道:“剛剛才誇你老實。”
“這就是實話,發自肺腑,千真萬確。”
陸沉一本正經地說著,滿面堅毅之色。
林溪抬手捋過耳畔的青絲,輕輕地哼了一聲。
“師姐問我為何要去,答案既複雜又簡單。”陸沉繼續先前的話題,坦然道:“我知道這個世道很艱難,每個人做事都要喊著大義而非關乎自身,可我偏偏不這麽認為。夜襲破營有風險也有回報,我希望能夠緩解城防的壓力,希望能為自家的安危做些事情,希望能像城裡那些站出來的人一樣盡自己的能力,也希望博取功勞揚名立萬。”
他抬眼望著湛藍的天空,悠悠道:“這些理由相互之間矛盾嗎?”
林溪柔聲道:“不矛盾。”
她覺得自己好像更了解身邊的年輕男子。
於是她恬淡又堅決地說道:“今夜我也要去。”
陸沉應下,又笑道:“多謝師姐照拂。正所謂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將來再慢慢償還師姐的恩情。”
“憊懶。”林溪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那我可記著了。”
陸沉鄭重地點頭,輕聲道:“我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