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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評者,重點便在於“評”之一字。
世人皆言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然而藏珠於匣難見光彩,現實是很多人即便身懷真才實學也難以找到進身之階。
墨苑文會從三年前第一次舉行,便給了很多人一個展露自身才華的平台。
無論詩詞歌賦,亦或文章經義,只要擁有一技之長的文人士子,皆可上台展示,然後台下和二樓所有人都可以點評。
待文會結束後,墨苑會將連續七日墨評的內容登榜張貼,同時選擇其中佳作雕版印成文冊送往世間各地,以供天下人傳頌品評。
在沈瑞元走下高台之後,很快便有年輕文人相繼上台,隨即下面的人紛紛點評。
氣氛愈發熱烈,卻又始終井然有序,並未出現不諧之音,由此可見二皇子對這場文會安排得十分周到。
二樓雅座,陸沉看向旁邊的薛若谷說道:“世兄往年可曾來過?”
薛若谷坦然答道:“侯爺,下官已有官身,年紀又比較輕,因此一般不會參加文會,以免引來物議。”
二皇子聞言便打趣道:“本王每年都讓人去相府送帖子,每次都被右相婉拒,今年要不是因為山陽侯的面子,你肯定不會走進墨苑。不過你說的對,墨評本身便是給那些鬱鬱不得志的年輕人一個機會,以你的才學和身世注定前程似錦,何必與他們爭鋒?”
這番話未免有些交淺言深。
薛若谷恭敬地說道:“殿下謬讚,臣愧不敢當。”
陸沉在心中修正對二皇子的觀感。
薛南亭的判斷理當不會有錯,二皇子對那把椅子肯定會有些念想,但是此人豁達坦率的性情仿若渾然天成,沒有絲毫斧鑿痕跡。
恍惚之間,一陣香風悄然襲來。
陸沉扭頭望去,只見一位身穿青綠長裙的妙齡女子緩步走來,其人面如皎月,眸光清冽,好似山澗泉水清新又自然。
二皇子笑道:“她叫薛素素,乃是墨苑兩大花魁之一。”
陸沉收回目光,平靜地說道:“偶有耳聞。”
二皇子示意薛素素坐到陸沉身側侍奉,坦然道:“我知道你前年入京的時候,李家三郎任性胡鬧,弄得大家都不舒坦。當時本王對你並不熟悉,因此就沒有出面調解,不過聽聞你讓厲家千金將顧婉兒帶去靖州,李三郎氣得發狂又無可奈何,本王險些笑得喘不過氣。”
他掃了一眼薛素素,繼續說道:“你且放心,本王非李三郎那種性子,不會陷你於不義,更不會做出逼著薛素素自贖其身然後賴在伱侯府門口的行徑。今日喊她過來,一方面是紅袖添香多幾分韻味,另一方面也算是本王對你的一片心意。”
薛素素自然明白二皇子所言“心意”的含義,她面色如常地幫陸沉添酒,既沒有故作羞澀之態,也無絲毫不忿之意。
陸沉滿含深意地說道:“殿下真是太坦蕩了。”
其實二皇子和當初李雲義的想法沒有實質性的區別,同樣是贈予美婢施以拉攏,只不過和李雲義粗糙且上不得台面的舉動相比,二皇子顯得光明磊落,天然便立於不敗之地。
二皇子知道對方比自己預想得更聰明,愈發直率地說道:“你若喜歡她便帶回去,若不中意就當本王什麽都沒說過。”
陸沉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薛若谷。
天子讓這位右相之子全程陪同,二皇子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換而言之,二皇子明知薛若谷是天子眼線的前提下,依然毫無顧忌地當眾拉攏陸沉,這究竟是肆無忌憚,還是另有玄機?
若是後者,只能說明天子對於太子的人選懸而未決,否則他不可能容許二皇子這樣光明正大地接觸武勳。
無論怎麽看,二皇子似乎都不是那麽愚蠢的人。
陸沉心念電轉,面上從容道:“殿下美意,按說臣不該推卻。只不過先前臣已經將顧婉兒送去靖州,如果將這位薛姑娘留在身邊,恐怕會讓人覺得臣是一個言行不一的偽君子。”
二皇子聞言一笑帶過:“本王不會勉強你。說實話要不是你來了,本王真不舍得將薛素素拱手相送,畢竟她可是墨苑的招牌,不知多少風流才子為了見她一面一擲千金。”
薛素素微微垂首,神情和儀態挑不出半點毛病,仿若不在意自己在這位皇子口中猶如物品一般。
她只是在心裡輕聲一歎。
大堂裡的氣氛越來越熱烈,這段時間裡已經出現數篇質量上乘的佳作,二皇子亦興致勃勃地點評兩次,贏得樓上堂下一片稱頌聲。
便在這時,一位三十余歲、形容略顯落拓的男子登上高台,環視全場然後拱手道:“諸位賢達,鄙人郎三元,今日獻上一篇《舊都賦》,還請諸位斧正。”
他的聲音非常洪亮,然而讓雅敘大堂突然安靜下來的不是他的嗓音,而是那篇文章的名字。
舊都賦。
“……圖皇基於億載,度宏規而大起。肇自高而終平,世增飾以崇麗。歷十四之延祚,故窮奢而極侈。建金城其萬雉,呀周池而成淵。”
郎三元極具穿透性的聲音傳進所有人的耳朵裡,一些年長文人的表情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其宮室也,體象乎天地,經緯乎陰陽。據坤靈之正位,放太紫之圓方。樹中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應龍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棟桴而高驤。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飾璫。發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
二樓雅座,薛若谷眉頭皺起,二皇子的表情同樣有些凝重。
陸沉雖然不至於一片茫然,但他確實不太懂此人的文章,此時忽有一道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侯爺,此人之文是在描繪河洛城和皇宮的萬千壯麗景象。”
陸沉轉頭望去,只見薛素素妝容淺淡,素雅天成。
他微微頷首,道:“多謝。”
薛素素低頭道:“不敢。”
“……籲咄哉!事變於己窮,氣生乎所激。諒生世之有為,寧白首而坐食?且夫飛鳥而戀故鄉,嫠婦而憂公室。豈有夷墳墓而翦桑梓,視若越肥而秦瘠!天人不可以偏廢,日月不可以坐失。然則時之所感也,非無候蟲之悲。至於整六翮而睨層霄,亦庶幾乎鷙禽之一擊。”
郎三元走到高台邊緣,胸腔起伏不定,滿面悲憤之色,語調愈發慷慨激昂。
“住口!”
二樓西側忽然響起一聲暴喝。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是一位老者起身站到欄杆旁邊,望著下面的郎三元厲聲呵斥。
老者名叫傅運清,出身於湖州博寧傅氏,學識淵博著作等身,尤擅注經釋義,與沈瑞元同為今年墨苑文會的發起者。
郎三元被迫停下,他扭頭看向二樓的老者,一字字道:“傅老先生,莫非學生的文章有不妥之處?”
“豈止不妥!”
傅運清剛開始便覺得這篇舊都賦意在指桑罵槐,借宮殿之事譏諷先帝,在聽到後面那段話之後立刻出言製止。
若是讓此人繼續念下去,恐怕今年的墨苑文會將要成為絕唱。
國朝以忠孝治天下,不論先帝做過多少糟心事,當今天子都不能坐視有人公然譏諷他的父親。
對子罵父,是為無禮,天子亦不能免於此列。
傅運清顯然明白這個道理,神色愈發沉肅:“汝這狂生好不知禮,二殿下舉辦墨苑文會,是為天下才子有一展才華的機會,卻不是讓你這等沽名釣譽之輩故作狂言!還不速速退下!”
郎三元自嘲一笑,眼角余光瞥見有王府護衛朝高台走來,當即朗聲說道:“傅老先生莫要強壓罪名,學生此作隻為告知世人,北地百姓亦是大齊子民,他們為國朝付出良多,朝廷不應該遺忘他們!”
傅運清被他這番話氣得不輕,朝廷何時忘記了北地百姓?
十四年來,北伐二字何時消失過?
這時二皇子起身說道:“郎三元,本王不認同你的說辭。朝廷從未遺忘北地百姓,這兩年邊疆戰事不斷,北伐屢有進展,這些都是明證。”
郎三元朝二皇子的方向拱手,繼而憤然道:“殿下如此說,學生不敢反駁,可是學生很想知道,北伐明明接連大勝,為何會忽然停止?陸侯爺領兵攻入河洛,朝廷為何不願還於舊都?他為何會被迫撤出河洛?這是否能說明……朝中一些大人們隻想偏安一隅,借著衡江天塹的庇護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原本喧鬧的大堂內,因為郎三元這番話突然變得人人沉默。
王府親衛已經登上高台,但是沒有直接將郎三元架走,因為他們還沒有得到二皇子的明確指示。
二皇子冷聲道:“將此人——”
“殿下,臣有幾句話想問問這位朗才子。”
陸沉起身走到二皇子身旁,微微躬身一禮。
二皇子抬手虛扶,頷首道:“好。”
陸沉面向大堂高台, 遙望站在高台邊緣的落拓文人,中氣十足的聲音響徹周遭:“閣下何方人士?”
郎三元應道:“回侯爺,學生是江州寧海人。”
江州位於永嘉城南邊,東臨浩瀚怒海,西接賀州。
陸沉雙手按在欄杆上,在滿堂上百位文人的注視下,對著郎三元問出一個最簡單卻又無比致命的問題:“你所作的舊都賦,說實話本侯聽得不是很懂,故而無法評價其好壞。不過你後來說的那番話令本侯很感興趣,你說邊軍將士攻入河洛之後,本侯被迫率軍撤出河洛——”
說到這兒,陸沉稍稍一頓,目光銳利如刀:“本侯很想知道,你從何得知本侯是被迫撤出河洛?”
“這……”
郎三元一窒,眼中露出明顯的慌亂之色。
陸沉緩緩道:“二殿下身為皇子,都不知道邊軍進退的緣由,這等國家大事歷來是絕對的機密。你今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言之鑿鑿,本侯很想知道,究竟是誰告訴你這等絕密?”
郎三元吞了一口唾沫,略顯艱難地說道:“這只是學生的猜測。”
“哦,猜測。”
陸沉面無表情地笑了一聲,沉聲道:“所以你想用這等臆測之言,告訴世人一件事,天子和朝堂諸公不支持邊軍將士,所謂北伐、所謂還於舊都,不過是他們編造的彌天大謊,以此來蒙騙世人!”
最後那句話宛如驚雷降世,震得郎三元面色發白。
此時此刻,二皇子臉色鐵青,咬牙望著高台上的落拓文人。
寬敞的大堂內,漸漸泛起肅殺之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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