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普通的馬車緩緩抵近皇城廣場,旁邊跟著六名手握腰刀的護衛和六名身著玄衣的織經司劍手。
內侍省少監呂師周帶著幾名小黃門候在和寧門外,見到這輛馬車便迎上前,等那名面容俊逸的年輕人走下馬車,微微躬身一禮道:“陸都尉。”
陸沉抬眼望去,只見其人身材高大面容剛毅,與刻板印象中陰柔狡詐的太監宮人截然不同,便還禮道:“見過呂少監。”
呂師周微笑道:“陛下在仁德殿等著,陸都尉請隨我來。”
陸沉心中微動,如今他對皇宮裡的情況較為了解,天子召見大臣一般會選擇在文德殿,此處也是天子日常處理朝政的地方。
仁德殿靠近后宮,是天子在日間臨時歇息的場所,某種意義上等同於寢宮。天子在這裡召見臣子毫無疑問是極其信任的表現,平時只有宰相或者樞密院幾位大人物才能享受這等待遇。
陸沉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受寵若驚,然後隨呂師周進入皇宮,陸家護衛和織經司劍手依然留在宮外。
一路無話。
臨到仁德殿時,呂師周低聲道:“這段時間因為陸都尉遇襲的案子,陛下發了好幾次火,刑部高尚書和大理寺卿趙大人挨了不少訓斥。陛下很記掛陸都尉的傷勢,每天都會詢問詳情,數日前聽聞陸都尉平安醒來,陛下頗為喜悅。若不是考慮到陸都尉需要靜養,陛下肯定會早早召陸都尉入宮覲見。”
陸沉明白這番話的用意,不由得感佩道:“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受。”
呂師周見狀略顯親切地說道:“陛下對陸都尉寄予厚望,隻盼都尉能夠體會陛下這份苦心。”
陸沉頷首應下,又道:“多謝呂少監提點。”
一張面額不菲的銀票悄無聲息地塞進呂師周的袖子裡。
呂師周身為內侍省少監,屬於宮中地位最高的幾名太監之一,見識極為廣博,當然不至於被一張銀票弄得心神搖蕩,但他此刻微微一笑,溫和地說道:“謝都尉賞。”
“不敢。”
陸沉微微垂首。
兩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陸沉邁步走進仁德殿,轉過江山如畫屏風,便見天子負手站在一幅巨型地圖旁邊。
李端轉過頭來,將陸沉從上到下打量一陣,微笑問道:“朕聽太醫說,你的傷勢痊愈得很快,如今看來應是大好了?”
陸沉來到近前,一絲不苟地行禮,鄭重地說道:“臣很好,謝陛下如斯關切。”
對於眼前這位延續大齊國祚的君王,陸沉心中的印象逐漸完善。
入京之前,他通過蕭望之、厲天潤和自家老爹的講述,對天子有一個模糊的判斷,大抵介於守成之君和開拓進取之間,進一步或能推動北伐,退一步則是偏安一隅。拋開這些大框架上的取舍,無論蕭望之還是厲天潤,對天子的品格都頗為認可。
經過這段時間的親眼見證,陸沉逐漸明白天子的不易,尤其是對方頂著大部分重臣的反對,不惜將自己的底牌悉數暴露,隻為完成對邊軍將帥的承諾,難怪厲天潤對其忠心耿耿。
至於天子對他本人的器重和嘉賞,雖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天子對兩位邊軍大都督的倚重,以及立木建信和千金買馬骨的考量,最終陸沉得到極大的實惠卻是事實。
基於種種考慮,陸沉此刻在天子面前的表態顯得很誠懇。
李端成日裡和朝堂上的老狐狸們打交道,自然能看出這個年輕人的心思,神色愈發溫和,道:“朕今日召你入宮,其一是想看看你恢復得如何,其二便是有些事想當面聽聽伱的見解。”
這些天住在厲宅,厲冰雪不許他過度思考,但陸沉對於刺殺案已經有了初步的判斷,此刻聽到天子的話,他心裡便有了成算。
然而李端接下來的話卻讓陸沉微微驚訝:“你可知道沙州七部?”
陸沉抬頭望去,天子目光平靜又帶著幾分深沉的意味,他視線往旁邊移動,注意到這幅巨型地圖幾乎囊括了世間各部勢力。
北燕和南齊以衡江為界,但如今南齊在衡江北岸也有一部分疆域,便是靖州一部、江北七城和淮州全境,而且這些疆域通過雙峰山脈南線的三條古道連成一片。
衡江上遊南岸,齊國西陲設有道州和成州,其中成州以西與沙州七部接壤。
按照陸沉前世的概念,沙州七部類似於自成一體的土司部落,在元嘉之變以前接受大齊的管轄,並且因為一些歷史原因對大齊極為忠心。然而當年那場變故之後,沙州七部的八千土兵命喪河洛城北方的燕子嶺,從此便視大齊為世仇,這十多年來時常襲擾成州邊境。
天子的問話很簡略,但這裡面牽扯到太多的恩怨,陸沉想了想答道:“陛下,臣之拙見,對於沙州七部應以安撫為主。”
李端微微頷首,繼而神情複雜地說道:“朕不諱言,因為當初先帝做過的一些錯事,以至於沙州七部和大齊離心離德,平白損失一股強大的助力。不過朕今天要同你說的並非往日糾葛,而是要告訴你另外一件事,沙州七部的地理位置遠比你想象得更加重要。”
陸沉一怔。
他看著巨型地圖上屬於沙州七部的地盤,心裡漸漸有了一絲明悟,緩緩道:“陛下是說,沙州七部掌握著北軍南下的另外一條通道?”
李端讚許地道:“沒錯。偽燕一直將目光放在靖、淮二地,是因為這兩處地方控扼南下要道,但這不意味著除此之外便沒有可走之路。在衡江上遊源頭,有一條可供大軍通過的雲嶺古道,偽燕軍隊若從此道南下,可以直達沙州七部的地盤,然後往東進犯我朝成州。”
陸沉沒有著急忙慌地詢問,因為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便可知其中定然存在強大的阻力,否則北燕和景朝也沒有必要死磕靖州和淮州。
沉默片刻之後,陸沉試探性地道:“陛下之意,沙州七部雖然與大齊為敵,卻也不會附庸偽燕乃至於景朝?”
李端道:“是。雲嶺古道南端有一座飛鳥關,取飛鳥不可渡之意,這座險關由沙州七部之中的魚通部鎮守。你在淮州北邊見過盤龍關和湧泉關,理當知道這些關隘的易守難攻,但是與飛鳥關相比,淮州這些關隘宛如坦途。雲嶺古道處於崇山峻嶺之中,飛鳥關則建於兩座千仞高山之間,寬度不到五丈,而且南邊坡道平緩,北邊卻是極為險峻。”
他比了一個手勢形容飛鳥關北邊的坡度,陸沉不由得心生感慨,這個坡度接近六七十度,燕景軍隊若是想從北邊強攻,除非他們的軍卒個個都能禦風飛行。
“飛鳥關一日不開,北軍便絕無可能從這裡通過。沙州七部仇恨大齊,同樣不會附庸燕景,因為當年便是景朝鐵騎圍殺了八千土兵。基於當年的過錯,以及如今沙州七部對待燕景二朝的態度,朕時常曉諭成州都督府,讓他們對沙州七部適當退讓,以安撫勸慰為主,即便沙州七部每年都會出兵襲擾成州邊境。”
李端這番話言辭懇切,又帶著幾分無奈。
陸沉此刻已經漸漸忘記自己入宮的目的,原本以為天子是想與他商議刺殺案的細節,沒想到會突然轉到這個陌生的話題。
在陸沉思考的時候,李端又拋出一個略顯尖銳的問題:“倘若你是成州大都督,面對沙州七部襲擾殺戮治下子民的舉動,你會選擇怎樣做?”
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
大齊辜負沙州七部在先,又寄希望於對方能繼續固守飛鳥關,以免給北燕和景朝找到可乘之機。在這種局勢下,再強橫的將軍也只能捏著鼻子忍受對方的襲擾,但是邊境百姓何其無辜?
面對天子深邃的目光,陸沉緩緩道:“陛下,臣會想辦法化解往日的仇怨。”
“如何化解?”
“臣不知道。”
李端定定地看著他,這個回答稍微出乎他的意料。
換做某些臣子,這個時候恐怕會迫不及待地誇誇其談,譬如大軍出擊掃平沙州七部,將群山之間的飛鳥關納入疆域,如此便可安穩無憂。
陸沉冷靜地說道:“沙州七部世代生活在那裡,對地形極其了解,又擅長在那種複雜的環境裡廝殺。如果想要靠武力征服,恐怕得把靖州和淮州兩地二十余萬邊軍全部投入進去,否則必然無法收到效果。”
李端道:“但是這樣做的話,衡江防線便如同虛設,得不償失。”
陸沉斟酌道:“陛下所言極是。臣現在缺少足夠的信息,對於沙州七部也談不上深入的了解,不過臣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沙州七部的生活環境較為惡劣,元嘉之變以前有大齊朝廷的庇護和賞賜,這也是他們那般忠心的原因,但如今顯然無法恢復如初。如果能夠改善他們的生存環境,並且利用七部之間的矛盾和衝突分化勢力, 或許是一個可以嘗試的辦法。”
李端聽完之後不置可否,忽地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陸沉微露不解。
他並不覺得自己的想法多麽出奇,朝中那麽多聰明人肯定有人會想到這一點,而且這種辦法未必能解決根本性的問題,沙州七部對大齊的仇恨來源於死在河洛城北邊的八千土兵。
八千條人命的血仇,豈是金銀二字可以輕易化解?
與此同時,他愈發好奇天子的心思。
這次召見進行至此,已經完全偏離陸沉的預想,天子甚至壓根沒有提過刺殺案,反而拉著他聊一些看起來毫不相乾的事情。
難道……天子想將他派去成州都督府,解決困擾大齊朝廷十余年的沙州七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