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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認為茲事體大,是否將銳士營都尉陸沉召回京城,仔細詢問一番更加妥當?”
“陛下,雖然臣不相信這等謠言,或可讓有司徹查此事,也好還陸沉一個清白。”
“陛下,或許淮州蕭都督是愛才心切,但他對陸沉的態度確實有些超乎尋常,臣認為還是應該查一查。”
即便李端開門見山地表明態度,東暖閣內的重臣們依然委婉地勸諫著。
不過和當初那些攻訐右相薛南亭的低階官員相比,他們的態度和用詞顯然要溫和許多,並未迫不及待地將罪臣後代的罪名扣在陸沉頭上,更談不上喊打喊殺。
李端沒有動怒。
一方面是因為能夠進入東暖閣的都是朝堂重臣,清一色三品以上的高官,即便是天子也要對他們保有最基本的尊重。另一方面則是這些人並非全部是想阻撓北伐,其中也有人是真心為大齊的江山穩固考慮,希望能夠盡力排除那種隱患。
見天子沉默不語,左相李道彥狀若無意地往右邊看了一眼,站在右側班首的樞密使郭從義便輕咳一聲,奏道:“陛下,不如讓陸沉回京稟報邊疆戰事的細節,這樣也不會引起軍中騷動。等他回京之後,再讓他解釋傳聞中存在的疑點。”
這是老成持重之言,而且以他樞密使的身份顯然頗有分量。
李端沉吟道:“如今北伐戰役十分焦灼,這個時候忽地將陸沉召回京城怕是不妥。”
郭從義一怔,旋即勸道:“陛下,雖說陸沉在一系列戰事中表現突出,但是邊軍有兩位大都督執掌軍務,陸沉在或不在都不會影響大局。”
一些大臣紛紛頷首讚同。
便在這時,一名內侍省少監踮著腳走進東暖閣,躬身垂首稟道:“啟奏陛下,邊疆緊急軍情!”
群臣肅然,李端微微皺眉道:“說來。”
少監雙手將一份奏章舉過頭頂,高聲道:“淮州大都督蕭望之奏稟,淮州銳士營及鎮北、飛雲、來安、泰興四軍雲集偽燕雷澤平原,與景軍主力合計步卒一萬八千人及騎兵七千人展開決戰,後又得靖州都督府飛羽營千裡馳援。”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但聽內監略顯尖銳的聲音繼續回蕩。
“此戰自晨間至午後,我軍與敵軍鏖戰近三個時辰,最終我軍擊潰敵軍,陣斬敵軍一萬二千七百三十九人,俘虜敵軍六千九百四十二人,繳獲戰馬五千余匹。此戰,景軍部分騎兵逃回河洛城,步卒全軍覆沒!”
說到最後,內監的聲音已經在顫抖,身體更是不受控制地戰栗著。
暖閣內一眾重臣盡皆啞口無言。
他們當然不是在天子面前故作姿態,而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捷報徹底鎮住。
邊軍在這兩年裡取得很多勝利,但是他們的敵人基本是以偽燕軍隊為主,然而這一次的戰報若是沒有作假,意味著大齊軍隊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首次正面擊敗景軍主力軍隊,而且一戰打垮了景軍將近兩萬人!
禦案之後,李端的面龐上呈現如醉酒一般的紅色。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左相李道彥,老者心中浮現一抹惋惜,微微顫聲道:“此乃天佑大齊,臣為陛下賀!為大齊賀!”
“雷澤大捷名揚天下,北伐之戰勢如破竹,臣等恭賀陛下!”
所有重臣山呼萬歲,無論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至少喜悅和激動之情在此刻溢於言表。
暖閣中一片喧鬧景象。
李端按捺著心中的熱切,滿面笑容地讓大臣們平身,然後從內監手中接過蕭望之厚厚的奏表,打開之後仔細地看著,毫不意外地在後面請功表上看見了陸沉的名字。
這份請功表上沒有蕭望之本人,因此陸沉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看完蕭望之對戰事的詳細描述,李端心裡不禁五味雜陳。
他知道陸沉的表現肯定不會差,但是也沒想過竟然是那個年輕人負責整場戰役的謀略策劃,而蕭望之本人更多是起到一個修正和勘誤的作用。
如果沒有那個傳聞……
李端心中一聲喟歎,面上卻未顯露分毫,將奏表合上之後望著群臣,喜不自勝地說道:“中書即刻代朕草擬一封嘉獎聖旨,要讓邊軍將士明白,朝廷絕對不會虧待他們,有功者皆有封賞!另外,讓蕭望之再接再礪,朕希望可以盡快收到他的下一封捷報,朕要看到東陽路重歸大齊治下!”
“臣遵旨!”
兩位宰相齊聲應下。
李端又看向郭從義說道:“郭愛卿,樞密院要盡快擬定邊軍將士的嘉賞事宜,他們在戰場上流血犧牲,朝廷在封賞和撫恤這些事上絕對不能拖拉延誤!”
郭從義垂首道:“臣領旨!”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兵部尚書丁會見狀便奏道:“陛下,如今看來陸沉的身世傳聞肯定是北人散播的謠言,他們在戰場上一路潰敗,根本擋不住我朝邊軍的進攻,於是便想用這些謠言離間大齊朝堂,其心可誅也!臣奏請陛下,著有司徹查這些謠言的來源,抓住那些北邊的奸細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暖閣內忽地陷入一陣尷尬的冷寂。
左相李道彥沉默地望著腳邊的地面,右相薛南亭臉上飄過一抹厭憎。
李端抬眼望向丁會,意味深長地微笑道:“丁愛卿言之有理,秦正。”
“臣在。”
“這件事便交給織經司去查,慢慢查,仔細查。”
“臣遵旨。”
李端起身說道:“將雷澤大捷以皇榜張貼城內各處,以及江南各地府城之內,朕要讓大齊子民同享這份欣喜之情,想來這是最好的新春之禮!”
群臣齊聲道:“謹遵聖裁!”
雷澤大捷的影響力極大超出朝中君臣的估計,尤其是當織經司後續的戰果勘察送到京中,確認淮州都督府這一次沒有絲毫作假,邊軍是實打實地殲滅和俘虜兩萬景軍主力,幾乎瞬間形成一股猛烈的風潮,以永嘉城為核心向四面八方擴散。
那些文人墨客的鼓瑟吹笙暫且不提,江南民間富戶竟然破天荒地出現向朝廷主動捐獻財物的舉動,雖然這種現象不是普遍性的行為,相對來說只是個例,但也足以讓朝堂上的大人物們震驚。
在這股席卷一切的浪潮之下,關於陸沉的身世傳聞瞬間被碾壓得無聲無息,誰還會關注這種沒有任何證據的謠言?
然而在皇城之內,李端喜悅的情緒之中卻多了幾分陰霾。
“這個季錫明膽大包天,是誰給了他權力做這種事?!”
李端語調陰沉,望著面前從左到右擺開的三份奏章,隨即看向堂下肅立的秦正,冷聲道:“你親自去給朕查清楚,季錫明何時離開京城去往淮州,他怎會在謠言爆發之前便開始調查陸沉和陸通,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秦正垂首道:“臣遵旨。”
李端面前的三分奏章當中,最左邊那份來自織經司淮州檢校蘇雲青,中間那份則來自淮州刺史姚崇,兩人將那天在刺史府門前發生的事情詳細稟明,內容差別不大,算是原原本本的記錄,沒有春秋筆法故意歪曲。
正因如此,李端才格外憤怒,因為季錫明居然沒有提前向他稟報,反而自作主張擅自行事。
偏偏他又不能因為此事責怪秦正,季錫明本來就是製衡秦正的人選,他若是將季錫明握在掌心,反倒會引起天子的疑惑。
“陛下,季錫明畢竟是從三品提點,陸沉當著那麽多人將他打成重傷,即便能痊愈恐怕也會是一個廢人,要不要施以懲處?”
秦正不偏不倚地提醒道。
李端抬手捏了捏眉心,沉默良久才說道:“朕會降旨申飭。就這樣吧,如今當以北伐戰事為重,等以後他回京任職,朕會讓他盡量改了這副蠻人做派。”
秦正目光微動,意識到天子對於陸沉的未來有了決斷,那就是先保證淮州軍順利完成北伐的既定目標,待收復東陽路之後再名正言順地調陸沉入京。
至於那時候是委以重任還是虛職閑置,秦正並不清楚,他也不想妄自揣測。
“右相被攻訐和陸沉身世謠言這兩件事,足以說明北邊的奸細在京中滲透得很深,連季錫明這種身份都牽扯其中,你現在先把其他事放下,將京中好好清理一遍。”
“陛下放心,臣立刻著手安排。”
李端微微頷首,待秦正告退之後,又命宮人內監們退下,目光落在面前最右邊的那封奏章上。
這封奏章出自陸沉之手。
當初陸沉離京的時候,秦正給了他一塊提舉玉牌,同時還有隨時密折上奏的權利,只不過陸沉一直沒有用過,其實這也是李端對那個身世傳聞有所懷疑的原因。
可以密折上奏的外地官員數量極少,除非是天子特別允許,一般只有各府都督、各州刺史以及巡察禦史具備這個資格。
無論是何等品級的官員,即便沒有正經大事,也會不時向天子呈遞密折,蕭望之和厲天潤也不例外,這本就是維持君臣感情、表達忠心的重要手段。
但是整整一年時間裡,李端從未收到過陸沉的密奏。
雖說李端時常在邊疆官員尤其是蕭望之的奏章中看到陸沉的名字,知曉他的動靜和作為,可是心裡難免會生出疑惑,陸沉究竟是不懂官場規矩,還是不願成為他李端的股肱之臣。
故而在聽到那個傳聞後,李端的第一反應是陸沉從不與朕交心竟然是這個原因。
直到他等來了陸沉的第一封密折。
先前他已經看過一遍,此刻殿內鴉雀無聲,李端不禁再次翻開這封奏章。
“字倒不算難看,只是這遣詞造句太過直白,可見小時候沒有認真讀書。”
李端望著紙上的內容,沒好氣地說道。
“……陛下,季提點實在是欺人太甚,他僅僅因為一些流言蜚語就將臣的父親關押起來,然後動用各種惡劣的手段想要屈打成招。 www.uukanshu.net臣本來都忍了,不想與他掰扯,可是當看到家父困頓虛弱的模樣,臣確實是控制不住心裡的怒火,於是一時衝動便打了季提點一拳。臣沒想到他的武功那麽差勁,連一拳都接不住,臣承認自己有錯。”
李端看到這兒,不禁輕哼一聲,眼中卻多了幾分笑意。
“陛下,關於臣的身世謠言,臣覺得真是荒唐又可笑,這顯然是北邊那個景朝郡主在吃了敗仗之後的陰謀詭計。邊軍剛剛取得雷澤大捷,收復東陽路指日可待,臣想繼續為陛下效力,不過臣也知道陛下的艱難之處。如果陛下認為有必要,臣願意回京與那些人當面對質。臣始終堅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些謠言沒有任何殺傷力。”
李端搖搖頭,批以“幼稚”二字。
“話說回來,這種謠言的確很惡心人,臣的父親雖然只是一名商人,但是他對臣疼愛有加,從小到大皆是如此。假如天下人都不相信臣是家父的兒子,陛下也因此感到很為難,臣願意辭去一切軍職,回廣陵府陪伴家人。”
李端伸手按在奏章之上,眼中多了幾分暖意。
“……陛下,臣沒有文采,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請陛下相信,臣會在戰場上證明自己,馬革裹屍亦在所不辭。”
這封奏章到此結束,落款是“淮州都督府銳士營都尉,陸沉謹奏。”
李端腦海中浮現當初陸沉來京城時,君臣之間那番對答,不由得輕輕一歎。
良久之後,他輕聲自語道:“希望你不會辜負朕的信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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