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綠植開著大大小小白色的花。據說小的是茉莉,大的是梔子花。中央空調出風口的紅色絲帶一動不動地垂著。一隻八腳長腿蜘蛛從窗戶的左上角無聲滑過。
同事們在午休。
陳逸東骨碌著眼睛四處張望。
明明是個靜謐的午後,他卻躁動難抑。
午飯時聽到他所在的部門將連窩端,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令他一口氣堵在胸口。感覺自己就像離水的魚,嘴巴一張一合,看似在呼吸,一切不過是形式上的徒勞罷了。
昨晚剛過36歲的生日。
生日蠟燭上躍動的紅色火苗在回憶中“忽”地增高,劈啪燃燒,熊熊燒毀一切虛假,露出破敗的底色。底色是:他36歲了。他正式邁進36歲的第一天,所在部門傳聞將被裁撤。
“不行!”
陳逸東騰地站了起來,手撐桌面,胸口起伏。他好累,以至於那聲本該是呐喊式的“不行”,隻成了呢喃細語。
不能任由命運宰割。
必須強橫起來。
像從小被書本教導的那樣,自己的命運,握在自己手中。
“我決定了。”
陳逸東神色堅毅,抓起手機,大步往辦公室外走。雖然腳步有些踉蹌。
出了辦公區,他給妻子蔡頤打電話。電話照例在行將自動掛斷前被接通。
“菜菜,我決定……”陳逸東開門見山。作為一名程序員,效率不是第一要緊的,第一要緊的是圓轉沒有漏洞。所以他說話,向來主謂賓俱全。
地上不知誰丟落的核桃,讓陳逸東腳下一滑,嘴裡的話因此凝滯。
“你決定幹什麽?”電話那頭傳來的蔡頤的聲音,語速快到他聽了都有緊迫感。
“我決定……”
好家夥,又一枚核桃。
“勿要扭扭捏捏,有話快說,我很忙的!你到底想幹什麽?”
陳逸東驅著腳貼著地皮往前滑,剛要開口,身後傳來慘烈尖叫。
“天哪。哪個天殺的踩碎了我的白獅子!”
陳逸東一哆嗦。太不巧了,他恰巧知道白獅子是文玩核桃中的大眾情人,也恰巧知道吼出刺破天嗓音的是坐他左邊的百無禁忌小喇叭。
“誰?叫的什麽?”蔡頤在電話裡保持警覺。
陳逸東不敢回頭,也不敢出聲。他指望他中等身高中等體重套著中規中矩格子襯衫的背影能蒙混出小喇叭的視線區。
整個部門將被連窩端的噩耗就是小喇叭傳出來的。
之前她還傳出過前台坐在了一把手大腿上之秘辛,不久前台就戴著碩大的鴿子蛋成了整個公司的老板娘。小喇叭也從此坐實公司百曉生的江湖地位。她消息深廣,且口無遮攔。陳逸東得罪不起。
電梯來了。
陳逸東滑行進電梯轎廂。
電梯門關上。
他安全了。這才發現,跟妻子蔡頤的通話已中斷。
“我決定,”陳逸東坐在樓下的星巴克外擺區,叫了杯苦澀的意式濃縮咖啡,情緒醞釀到位,舞動手指給妻子蔡頤發消息,“辭職。”
必須情緒醞釀到位,才有膽發這條消息。
他太了解他家小菜菜了。
89年末生,時年33周歲,蘇北人,遠嫁到上海。爭強好勝。24歲大學畢業,27歲結婚,29歲生子,31歲做到督導,目前正衝擊部門經理。在按部就班的人生賽道上,蔡頤乾勁十足。
卯足了勁要出人頭地的蔡頤,
怎麽可能允許他中場休息? 所以,把離職決定發給蔡頤,只是萬裡長征第一步。
說服她。才是關鍵。
說服不了,就說服她(警報,發現一處錯別字)。
總而言之,他決心為自己出頭,決心之大,有史以來,前所未有。
猛喝一大口Espresso,陳逸東靜等蔡頤的風暴反擊。然而,足等了三分鍾,手機仍然靜悄悄。以蔡頤的個性,不可能忍耐三分鍾不表態的。
所以……陳逸東突然想起來,蔡頤今天要出差!
該不會她關機上飛機了吧?
撓頭。傷腦筋。
蔡頤工作在一家上市院線美容公司。公司在上市企業中算小規模,實際生活中頗有知名度。旗下有兩個品牌:一個是以“珂莉迪南”為名的美容院加盟品牌;一個是以“TINA”為名的居家美容產品品牌。
蔡頤目前任銷售督導。所謂督導,按陳逸東的理解就是加盟商管理員。主要工作內容是按片區不停出差,巡視轄區內的加盟商有沒有規范作業。
出差是蔡頤的常態。這也是為什麽他們2歲半的兒子沒帶在身邊。
當然,蔡頤不這麽認為。
蔡頤認為兒子沒帶在身邊的原因是爺爺奶奶缺席導致。爺爺奶奶都還健在,只是人在溫哥華。
再也沒有哪座城市的父母,像上海父母這樣熱衷鼓動子女出國。在看不見的國度定居,是衡量子女出人頭地的硬標準。
至於孩子在異國他鄉過得好不好,全靠親朋好友面前父母的一張嘴。
不過,陳逸東姐姐姐夫在溫哥華,過得是真好。
姐姐和姐夫同為牙醫,開了一家自己的牙診所。經過十年的發展,牙診所已經有幾百平的規模,常年坐診至少8名牙醫。姐姐姐夫靠營收和名望躋身進華人中產圈。
姐姐姐夫家庭事業齊頭並進,一口氣養了3個娃。3個娃依次相隔2歲。最小的比他兒子長3歲,秋天就要讀小學。
姐姐大他10歲,實屬年輕有為。
在計劃生育年代,上海人家裡有兩個孩子的,不多。陳逸東是交了社會撫養金才給報上戶口的。
陳逸東的出生歸因於入不敷出的父母下班後帶著遮面口罩擺攤做油墩子後滋生出“暴富”感。
數零頭鈔票數出“日進鬥金”感,沒見過世面的父母恍恍惚惚生出億萬家財無子繼承的憂傷。
於是,頭腦衝動其實年齡也不小的夫妻倆賣了三個月的油墩子後,決定造人。
懷孕後本來可以繼續賣油墩子的,無奈,隨著明白人越來越多覺醒,擺攤大軍手巧嘴甜地卷起來,也就沒他父母什麽生意了。
最後的最後,賣油墩子的錢遠遠不夠繳社會撫養金。
父母這才反應過來:養他是一筆賠本買賣。可惜已經塞不回肚子了。父母偏心姐姐,也就順理成章了。
何況姐姐確實很爭氣,天生學霸。
他只是個爹不疼娘不愛冒著鼻涕泡忠心耿耿跟在姐姐身後的小跟屁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