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歡爸爸尬笑後退。

　　邱金爸爸客氣擺手。

　　兩人站在又舊又生鏽的鐵絲網木門框前面，正在相互謙讓對方先走。

　　所以，誰也沒走。

　　“噢噢噢噢…“

　　門的另外一邊傳來此起彼伏好些中老年男人叫喊。

　　兩人注意力轉移。

　　一條剛上鉤的魚由水面朝天空高飛，肚皮在藍天背景下劃出一道銀色弧線。

　　這一瞬間，這一條銀線，將兩位爸爸的心串聯到一起。

　　釣魚佬們分享著快樂。

　　“你小孩幾班?“邱金爸爸親切找話。

　　“1班。你呢?“許歡爸爸說。

　　邱金爸爸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兒子幾班。

　　參觀的家長們經過1班門口，腳步極輕，大氣都不敢透。

　　“那，我們進行下一步。可能各位家長已經注意到一張小紙片…”

　　話還沒有說完，好些家長已經從那兩份宣傳冊子下面，抽出半張16開的白紙。

　　白紙最上面劃了一條紅線，紅線上方是學生的名字，黑體加粗正楷。

　　“請各位家長用三個詞….每個詞不超過四個字，描述你所了解的孩子最明顯的三個特點。”李老師慢慢說明。

　　“我隨便就能寫三萬字。”馬上就有個媽媽帶怨氣又玩笑的口吻吐槽。

　　“罄竹難書是吧?”另一個家長立刻接上。

　　家長們笑。

　　李老師也跟著笑，緊接著態度誠懇地發表自己想法:

　　“家長是最了解，又最不了解孩子的一群人了。我看到的每個孩子，跟家長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一開始我還疑惑，是不是他們都在家長面前演戲…教書好幾年後我才發現，孩子在老師面前表現出被期待的樣子，遠遠比在家長面前多。家長，才是最了解孩子的人。就像孫悟空飛不出如來的手掌心，但孫悟空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領悟過來…”

　　一邊聽著，家長們一邊握著筆，低著頭，盯著紙。

　　看得出，用三個詞概括自家孩子，是多麽不容易完成的任務。

　　一位教職員工走到佟禮旁邊，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佟禮馬上起來，跟著走出禮堂。

　　許歡全然不好奇。

　　邱金跟尚修倒是很關心，但兩人一前一後一瞧許歡的冷臉，也沒好意思問。

　　“各位同學，現在我們開始一個小小的簡單的交流。“

　　台下“啊啊啊啊“，熱情很不高，不過怨聲並不大。

　　校長沒管台下情緒，繼續介紹說明:

　　“每個班，從前往後，四人一組。“

　　台下熱鬧起來。

　　學生們嘴上嫌煩，但還是依次前後嘻嘻哈哈看看算算，自己跟誰一組。

　　很快地，邱金跟尚修互相瞅瞅，確認一組。

　　然後，兩人同時轉頭轉身，看許歡，確認一組。

　　“還不如給天涯海角從沒見過的三姑六婆視頻拜年…”邱金發牢騷，掩不住慌亂。

　　“為什麽心跳這麽快?“尚修雖然表面不動聲色眼神自然，但分明聽見自己心臟正在強烈敲打。

　　“這兩個人，我沒有見過。“許歡從外表到內心，都維持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地詩人超脫。

　　三人都別扭。

　　“兩個兩個，不說話，只看對方眼睛，看三十秒。”校長喊。

　　“哦！”

　　不少同學都意識到接下來要幹嘛了:這不就是心理輔導經常采用的首次見面時的熱身活動嘛！

　　“看來很多同學都知道了。

”校長繼續解釋:“不要有壓力，可以暫時避開，然後再繼續…好了，每兩個兩個，開始，第一組！“　　台下哇哇哇不好意思地又有點興奮地亂叫。

　　“第一組開始，三，二…一。“

　　“一“尾音未落，台下已經全部安靜。

　　“敏感，善良“

　　邱金媽媽寫下這兩個詞後，眼淚又湧上來。

　　她想起女兒。邱銀也是這樣的，雖然兄妹倆看起來完全不同。

　　她搓搓鼻子，準備伸手從包裡掏紙巾。

　　一包打開的紙巾遞過來。

　　邱金媽媽一看，是尚修大姐，也眼睛紅紅的，另一隻手正在用紙巾抹淚。

　　兩人互相看看，開始傻笑。

　　邱金媽媽輕輕說聲謝謝，抽了張紙巾。

　　兩人一起擦眼淚。然後拿筆，低頭繼續。

　　尚修大姐只寫了兩個字:“完美“。

　　許歡媽媽朝四周掃一眼，察覺環境中的情緒變化。

　　但她不受影響，理智如常。

　　不過她的神情多了一分不確認，眉頭皺著，好像碰見難題。

　　許歡的名字下面，寫著“多才多藝，成熟深沉“。

　　她抓著筆，筆尖在這幾個字上方懸空晃了好幾下，似乎很想把這兩個詞劃去。

　　半強迫著。

　　邱金跟尚修互對眼神。

　　“幼稚！“邱金心裡罵，但也沒辦法。

　　兩人極不自在。

　　不過因為周圍都很安靜，兩人被環境影響著，也就壓下了個人情緒。

　　邱金覺得腸胃裡有條蚯蚓在爬。

　　尚修感到心臟裡有把梳子在刮。

　　漫長呀！這三十秒怎麽都不會結束一樣。

　　終於。

　　“三，二，一！“校長倒數:

　　“好了，現在寫下你剛剛從對方眼睛裡得到的，三個詞或三種描述都可以…我知道你們都帶了手機，不準偷懶！“

　　台下嘿嘿笑，刷刷掏手機敲字，亢奮得很。

　　邱金寫下:安定，沒有波浪的水的感覺，給人壓力。

　　尚修寫下:缺乏安全感，有時軟弱，跳來跳去。

　　就這樣開始下一組。

　　尚修跟許歡。

　　三十秒眼神對視後。

　　尚修寫下:強硬，透徹，想控制他人。

　　許歡寫下:平靜，挺聰明，好像還行。

　　邱金跟許歡。三十秒後。

　　邱金寫下:氣勢很足，目的明確，很難搞清楚。

　　許歡寫下:空殼子，憤世嫉俗，人應該不錯。

　　因為四人需要輪六組，邱金許歡尚修只需三組，所以剩下的三組時間，他們也沒有別的交流，都含蓄地低頭看手機。

　　三人都覺得自己寫的很好笑。

　　然而表面看，三人都板著臉。

　　“如果一中對外開放，”聚神“肯定最受歡迎。”

　　不停歇的手機哢哢拍照，都對著同一個方向。

　　“印老師，這裡要搶位置吧?”

　　尚雪站在語文老師旁邊，邊望著落地窗外邊景色，邊努力跟老師拉近距離。

　　“哈哈哈那倒不用，看久了學生就不在乎了。”

　　“哈哈哈哈說得也是。”尚雪立馬接話。

　　窗外是從山腰或山頂高度往下能看到的被樹木環繞的城市景觀:兩條小河流交叉，將地面分成四塊，分別是寫字樓大廈，高樓住宅，別墅，各種形狀的矮一點的綠化率高一些的公眾建築。

　　落地窗旁邊特意擺了一排只有正常屁股大的小板凳:讓盡可能多點人同時觀賞半山景色。

　　小板凳固定在地面，上面還有個二維碼，二維碼上標了編號。

　　尚雪掃二維碼，但頁面顯示需要輸入學生證號。

　　“不過因為有些孩子要求很高，說每個角度景色的觀感不同，所以，只能采取預約製。每張小板凳的二維碼都能在官網找到。“印老師笑著補充。

　　參觀的人都笑起來。

　　“老師，一中能帶手機嗎?“

　　一個可愛的六七歲高個子小女孩舉手問問題。

　　“課室不能帶，其他地方可以。”印老師語氣變得稍微小朋友一點。

　　“我們學校哪裡都不能帶手機。我想換來這裡讀書！”

　　小女孩臉紅撲撲地，真誠羨慕。

　　“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啊?“

　　向達奶奶對二姐興趣未減。

　　“老太婆想拉人入教嗎?怎麽這麽執著?”

　　二姐假裝聽不見。

　　二姐能冷淡的都冷淡了，故意離遠遠的。但這個阿姨眼睛尖，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掃了二姐好幾次之後，大概覺得放過可惜，所以又湊了過來。

　　參觀並不強製分班，沒辦法甩掉，二姐自認倒霉。

　　“各位家長，我們的早餐品種，每個星期都會有調整，也會定時增加新品種。”

　　一個全身白色廚師服戴著白色廚師帽的微胖中年男人正帶隊介紹。

　　飯堂很大，安靜明亮，能容納三百人以上。

　　“住宿不住宿的都可以來這裡吃，我們早餐時間開放到八點。學生娃娃，不讀書可以，不吃早餐不行！我們學生，很多就是衝著一中飯堂才來考一中的！”

　　廚師自豪得很，自信滿滿。

　　大家都笑起來:知道肯定不是，但聽著也覺得可愛。

　　飯堂特意做了一份早餐展示，用餐盤裝好，在玻璃後面擺著。

　　一共五種，分別是:

　　1皮蛋瘦肉粥，粽子;

　　2一大碗豆漿，油條;

　　3豬血湯，炒粉;

　　4牛腩面/牛腩粉;

　　5綠豆湯，小籠包。

　　每一個都是真品(不是食物道具)，看著新鮮，也很用心。

　　二姐很滿意地調整角度對著真品拍了好幾張。

　　“沒有花生吧?”尚達奶奶認真告知廚師:“我孫子花生過敏！“。

　　二姐挑了一張滿意的，發進群裡。

　　群名叫做“尚朵金花“。

　　二姐的名字叫“飛“。

　　有條新信息，是“風“發過來的:

　　“@飛@雪:老四除了完美，還有什麽優點?“

　　二姐尚飛想也沒想就發了三個字:“太完美“。

　　尚雪幾乎同時發來兩條:“沒有缺點“”早知道我去參觀飯堂“

　　尚飛發:沒錯！老人家肯定看不上你。

　　尚雪瞬間發來問號表情包。

　　群裡對話結束。

　　佟禮坐回位置。

　　許歡看他一眼，沒說話。

　　“主任通知我，讓我去六班。”

　　佟禮語氣平淡，但明顯懵懵的。

　　許歡挑眉，意外。

　　邱金尚修扭頭，探聽究竟。

　　周圍的同學還在繼續“看眼猜人“的小遊戲，有些喧鬧，所以四人可以小聲聊天。

　　“六班女生比男生多五個…不夠陽剛。“佟禮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越來越低。

　　邱金眼珠子迅速將佟禮黑瘦的臉單薄的身子掃一遍，忍不住揭穿:

　　“要陽剛，也輪不到你呀！“

　　邱金說完便將目光移向尚修，示意佟禮什麽是“陽剛“。

　　“話不能這麽說…”尚修心中為邱金捏把冷汗。

　　“是你成績好，所以六班想要收了你吧。“

　　尚修反應飛快，嘴巴甜甜地修補潛在交流裂痕。

　　“我中考成績七十三名而已…”

　　佟禮剛剛被邱金的話打擊了一下，正不知道怎麽收場，於是趕緊踩實尚修鋪墊的台階。

　　“你怎麽知道你的排名?”

　　邱金問完才意識到，自己的中考成績肯定在350名之後。接著，他的內心燃起一把淒涼的冷火。

　　“教育局…我媽認識一個工作人員。”佟禮支支吾吾。

　　“哦…”邱金想到自己全家沒人認識教育局的人，又增加了些心理不平衡。

　　“七十三名，好厲害哦！”尚修是個砌台階好手。

　　“你不是說五六班是重點班嗎，你這是往高處走呀！”

　　邱金說完，馬上就覺得自己可能刻薄了點，有些後悔。不過話都說出口了，來不及了，下次再改吧。

　　“可能看我們班男生多， 平均一下哈哈哈哈。“尚修覺得邱金嘴巴臭到沒救。

　　“這種人不被打不被罵是不會長記性的！“尚修內心疲倦。

　　四人腦子裡都各有私念。對話暫停。

　　“果然是真的。“

　　許歡想到一件事，但沒有說出來。

　　前兩天他聽到一個消息:原先初三3班的一個男生因為精神狀態不好，要休息一段時間。

　　許歡微微眯上眼，努力回憶起那個男生長什麽樣。

　　不久，向達的臉浮現，逐漸清晰。

　　“又是他！”

　　許歡抬起眼角，瞟一眼二班第一排，盯著向達的背影。

　　他先是聽到了自己用力咽口水的聲音，接著，開始耳鳴。

　　然後，耳朵裡透出向達的成年成熟聲線:

　　“世界又不是數學，你跟我講什麽對錯?“

　　許歡食指中指用力按壓耳朵，想要將向達清除。

　　“非常感謝各位家長到來。我們不久會再見面！”

　　台下家長掌聲。

　　“我指的是兩個星期後的摸底考試。”

　　“啊！”家長們默默長歎。

　　“通過剛才的小活動，你們覺得，自己了解其他同學了嗎?“

　　“不了解！”

　　隻懶懶地幾聲口頭回應。大部分學生不說話，只是笑著搖頭。

　　校長認真:

　　“所以啊，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緣分。同學們，三年會出現很多人，很多事，很多變化。希望你們無論如何，都能保留一份天真，積極，樂觀！”

　　台下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