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德宮。

　早已不複當年焚香嫋嫋，禪意闌珊之意。

　此時的龍德宮內，破窗效應極為明顯。

　既然殿門都沒了，那窗戶掉了，內侍省也懶的管。

　既然門窗都沒了，宮院裡瘋長的雜草也就不用收拾了。

　至於寢殿內，蜘蛛網都快織網成席，耗子肆無忌憚地跳上道君皇帝打坐用的蒲團，在上面撒潑打滾，比偷喝佛祖燈油的耗子精還要囂張。

　道君皇帝跟偪王二人，盤腿坐在一張榻上，面面相覷。

　“爹，離立秋還有多久?”

　道君皇帝扭頭看向榻旁的牆面，數著刻在牆面上的“正”字:“今日四月二十六，離立秋也就只有四個多月了，兒啊，還熬得住嗎?”

　偪王抽噎著點點頭:“爹，你確定妹妹說了，等立秋就放咱爺倆出去?”

　道君皇帝也不敢確認，反問道:“那日你沒聽到嗎?”

　偪王木訥地搖搖頭:“我隻記得妹妹說，到立秋了再裝門，可沒說放咱倆出去啊。”

　“這不是一個意思嗎?”道君皇帝自我麻痹。

　“這能是一個意思嗎?”偪王無言以對。

　道君皇帝滿臉悲忿地罵道:“都怪張繼先，你說要不是他老扯什麽赤馬紅羊，咱爺倆會落到如此下場?”

　偪王無語:“爹啊，那人都涼透了，咱能不能不要每天都罵他啊，死者為大啊！”

　“那朕罵誰?罵你嗎?但凡你有點出息，當年敢肩挑江山……”

　道君皇帝的話還沒說完，偪王就雙手把耳朵一捂，眼睛一閉，大聲喊道:“爹啊，你在說甚呐?兒臣一句也聽不到啊。”

　道君皇帝朝著偪王的腦瓜就是一巴掌:“你幹嘛?外面有皇城司的人。”

　偪王雙手一放:“你也知道外面有皇城司的人?那你還在這裡抱怨?還讓我肩挑江山……爹，您要是想早點飛升，兒臣一定給您立長生位，可您可千萬千萬不要再拉著兒臣了，兒臣還不夠慘的嗎?”

　道君皇帝正要再說話，突然聽到殿外一陣嘈雜:“快快快，手腳麻利點，做事利索點，別有什麽痕跡。”

　偪王渾身一顫，看向同樣渾身一顫的道君皇帝:“爹?聽到什麽了嗎?”

　“手腳麻利?”

　“做事利索?”

　“還別有痕跡?”

　兩人異口同聲……

　“朕要見福金！”

　“本王要見妹妹啊！”

　哭嚎間，就瞅著一群內侍官端著水盆，拿著掃把衝進了殿內，壓根沒一個人跟這爺倆說話，每一個人都著急忙活地各乾各的事。

　有人蹦著跳著清掃蛛網，有人直接趴在地上撅著屁股開始抹地，有人拿著雞毛撣子清掃香爐台案……

　“靜若處子，動若狡兔，言出而行，令行禁止，咱們內侍省雖然不上陣殺敵，但宮內諸事就是咱們的戰場，要像我大宋兵將一樣，雷厲風行！擦地的那個，你屁股撅的太高了，影響速度，臀部下沉，對，就這樣……”

　內侍省副都知端立殿內，手中拂塵左甩右揚，像極了臨陣指揮的將軍。

　殿內如此，殿外更是忙活。

　除雜草的，換門窗的，足足三五百人。

　幾乎把所有后宮的內侍官都集合到了龍德宮。

　半個時辰不到，龍德宮煥然一新。

　香煙嫋嫋，窗明幾淨。

　道君皇帝和偪王直到現在都沒緩過神來，父子倆面面相覷，癡楞好久。

　“爹……這是……要送咱爺倆上路嗎?”

　偪王之所以這麽認為，是因為內侍省全員出動，僅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把龍德宮打掃的煥然一新，若是官家開恩要赦了他們父子，理應先來宣旨，之後再慢慢收拾。

　即便官家性急，那剛剛內侍省副都知也應該對和顏悅色對他們爺倆說些客套話。

　可那副都知全程只顧著指揮，別說跟他爺倆說話了，就連看也沒看他爺倆一眼。

　這沒道理啊！

　道君皇帝浸淫朝事多年，他的判斷大致與偪王一樣，沒這麽赦免人的。

　既然不是赦免，又收拾的如此乾淨迅速，答案就只有一個，讓他爺倆乾乾淨淨地上路，也好給群臣和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兒啊……”道君皇帝慘呼一聲:“筆墨伺候！朕要把朕這一生的功過是非，得失成敗留與後人！”

　偪王木訥地笑道:“爹，以前兒臣不敢說，現在咱爺倆要黃泉同行，兒子就說幾句您不愛聽的話吧，都是兒的肺腑之言，您千萬別氣。”

　道君皇帝一愣:“說！”

　偪王突然哈哈笑道:“您還留什麽呀?您除了字寫的漂亮，畫畫的神逸，您還給後人留什麽啊?爹，不是兒臣說您，你壓根就當不了這個皇帝，怯懦怕事，忠奸不分，遇事就是和稀泥，幾十年了，您乾過什麽正經事啊?”

　道君皇帝龍顏大怒:“你……”

　“所以爹，別給後人留什麽了，後人不想學壞啊，您趕緊，趕緊給咱倆念念往生咒，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說罷，偪王竟大步朝著關閉的殿門走去:“害，再曬曬太陽吧，黃泉路上可無光啊……”

　咯吱！

　殿門打開，偪王差點就撞進了高寵懷裡。

　抬頭一看，偪王慘笑一聲，扭過頭對道君皇帝說道:“爹，劊子手高寵來了！”

　高寵面色一沉:“偪王，您說誰是劊子手呢?”

　人之將死，其膽也大:“說你呢！跟在官家身邊，就替官家乾一些髒活黑活，見不得人的活！本王生平就瞧不上你們這些沒腦子的武人，官家讓你殺人就殺人?讓你放火就放火?腦子呢?你們的腦子呢?你高寵也不想想，我是什麽身份，我身後的太上皇又是什麽身份，你高寵敢嗎?”

　高寵一臉懵逼:“敢?”

　“敢?哈哈哈！日後史書一筆，你高寵遺臭萬年！本王想想，本王想想日後史官會怎麽記你高寵……常山高二郎，攀龍附鳳……”

　高寵雖不知偪王抽什麽風，但是也容不得他如此數落自己，一把就卡住了偪王的脖子，面色陰沉:“偪王殿下，自重！”

　“高寵！”

　殿外，柔福帝姬趙嬛嬛的聲音傳來:“你在幹嘛?快放開我哥哥！”

　高寵這才手一松，一臉委屈地說道:“他說我，說我攀龍附鳳！小姨，我高寵是這樣的人嗎?”

　滿臉通紅，彎腰喘氣的偪王一愣，抬起頭來:“小姨?呵……就這，還不攀龍附鳳?”

　……

　……

　龍德宮內。

　香氣四溢！

　禦膳房按照道君皇帝以前的規製，一桌家宴極為豐盛。

　趙嬛嬛小鳥依人地坐在道君皇帝身側，一邊給道君皇帝夾菜，一邊笑著提醒:“爹，您慢點吃。”

　道君皇帝眼含熱淚:“好！好！慢點吃！趙桓，雞腿給爹留一個！”

　趙嬛嬛一邊輕輕拍打著道君皇帝的後背，一邊取笑道:“那還不是爹爹您自己作的，您就算是太上皇，合謀綁架官家之罪，那也是死罪啊，皇姐只不過囚了您，還給您飯吃，您就偷著樂吧。”

　道君皇帝一愣，努力咽下嘴裡的食物:“嬛嬛?這幾個月不見，你跟福金的關系……”

　在道君皇帝的印象裡，這倆女兒由於年歲相差八歲，小時候也並不親近。

　“關系親近不好嗎?都是趙家兒女，再說了，皇姐為人大氣，賞罰分明，對我也挺好啊。”趙嬛嬛一邊說著，一邊看了看殿內:“對您也不錯啊，前些天聽太醫院說您這裡這不好，那不好……這不是挺好的嘛！”

　偪王從嘴裡扯出一根雞骨頭:“好?那是……”

　“閉嘴！”道君皇帝瞪了偪王一眼:“對對對，你皇姐這人吧，孝順！但是身在皇位，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啊，就像嬛嬛你說的，爹爹就是聽信讒言，作了！可就即便如此，你皇姐對爹爹也是極好的，趙桓，是不是啊?”

　偪王又扯下一根雞腿，剛塞進嘴裡，聽道君皇帝問話，只能訕笑著點頭。

　“那偪王您剛剛如此侮辱於我?”坐在偪王身旁的高寵不解。

　“侮辱?”偪王抹了抹嘴:“本王說你攀龍附鳳，怎能是侮辱將軍呢?分明是說將軍與我皇家親近，這叫侮辱嗎?”

　偪王一臉正氣地看著道君皇帝和趙嬛嬛:“爹，妹妹，你說，這叫侮辱嗎?”

　“攀龍附鳳這詞，褒獎之意?”高寵讀書少。

　“那當然了！”偪王用自己沾滿油水的手，拍了拍高寵的肩膀:“以後多走動，多走動啊！你都叫嬛嬛小姨了，那以後咱倆就以叔侄相稱了。”

　還不等高寵拒絕，趙嬛嬛就瞪著偪王說道:“哎呀哥哥，別添亂。他叫我小姨，那純粹是……純粹是……哎呀，反正我不是他小姨！”

　“小姨?你不能這樣啊……”高寵話剛說一半，就被趙嬛嬛呵了回去！

　“閉嘴！我才不要當你小姨呢！”

　趙嬛嬛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偪王趙恆看不出來個所以然，但道君皇帝卻覺得好像有點不太對，自己這個女兒，看高寵的眼神……

　“咳咳咳……嬛嬛啊，你今日來看爹爹，可有其它事?”道君皇帝放下碗筷，正襟危坐。

　“啊?沒有啊，我就是聽說爹爹在這裡過的不好，就想來看看，若真像外面所傳那樣，我就準備去求皇姐赦了爹爹。”趙嬛嬛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

　“哦……”道君皇帝撫須點頭:“那你為何要邀高將軍一同前來呢?”

　趙嬛嬛一愣。

　對啊，自己來看爹爹，為何要拉上高寵呢?

　爹爹這麽問，是什麽意思?

　他覺得我喜歡高寵?

　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趙嬛嬛內心活動豐富，高寵卻大不咧咧地說道:“回太上皇，臣就是跟小姨在明仁宮裡偶遇，她便邀臣前來……哦對了，臣能來呢，也是奏請過官家的，官家允了，臣才敢來的。”

　道君皇帝一聽，稍稍一琢磨，便明白了！

　內侍省打仗一般地趕在趙嬛嬛和高寵來之前，把龍德宮打掃的煥然一新，顯然是奉了趙福金之命。

　但趙福金為何要這麽做呢?

　這不明擺著打掃屋子迎客人嘛！

　不僅要迎客，而且迎的還是重要的客人，要不然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客人是誰呢?

　自然是高寵了！

　這說明什麽?

　這說明趙福金有意要撮合高寵和趙嬛嬛。

　至於為何如此?道君皇帝覺得，趙福金是依大宋慣例而為，雖說在大宋武將俸祿不高，地位也不如文官，但是武將的娘子們拉出來看看，哪個不是皇親國戚?

　高寵太原之戰斬完顏銀術可，開封之戰先斬完顏活女，再殺完顏婁室。

　這等猛將，配個帝姬再適合不過了。

　現在能讓高寵又來龍德宮，自然是想讓自己這個當爹的點頭，畢竟兒女婚嫁這種事，就算趙福金身為大宋官家，也不能取代了父母之位。

　想明白了這一點，道君皇帝覺得神清氣爽。

　能有這樣一個女婿，求之不得啊！

　不過開心歸開心，老丈人的姿態得擺出來:“高寵啊，你生辰八字為何?”

　高寵還以為道君皇帝要給自己算命，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太上皇，臣不信這個！”

　“不信也得信！拿來！”

　高寵瞧了瞧趙嬛嬛，趙嬛嬛努了努嘴，示意他趕緊說。

　高寵這才報道:“大觀四年四月初三，子時初刻。”

　道君皇帝雙目微閉，手指掐算，片刻後，雙目一睜:“可！”

　趙嬛嬛一樂:“爹，配嗎?”

　道君皇帝微微頷首:“絕配！”

　高寵身子前傾，好奇地問道:“跟什麽絕配?”

　道君皇帝哈哈笑道:“當然是跟我女兒絕配了！”

　高寵一愣，終於明白了，忽地起身，連連擺手:“不可不可！臣怎麽能配得上……”

　“配得上，配得上……”道君皇帝撫須微笑，一副老丈人相中賢婿的滿意之態。

　高寵卻臉色難看，牙一咬心一橫:“臣就是死了，也絕不能乾這種事。”

　說罷拂袖而去！

　席間三人呆如木雞，趙嬛嬛委屈巴巴，雙眼含淚， 偪王

　高寵駐足回身:“臣不敢！只是，只是臣對官家只有敬仰憧憬之心，可沒一丁半點的非分之想，再說官家和完顏宗望……”

　“高寵，你在說甚?”趙嬛嬛忽地起身。

　高寵一愣:“你們在說甚?”

　“我爹說，是你跟我配！不是跟皇姐配！”趙嬛嬛一急，脫口而出！

　高寵又是一愣:“啊?害，早說啊！”

　隨後撓著頭悻悻道:“要是跟小姨……呸，要是跟嬛嬛……我……求之不得。”

　趙嬛嬛雙頰緋紅，拉著道君皇帝的衣袖低頭嬌羞:“爹……”

　“哈哈哈，來來來，賢婿過來陪朕喝一杯。”道君皇帝朝著高寵招手道。

　高寵滿臉不好意思地訕笑:“這事，還得再問問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