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二月二十八。
大雪如鵝毛,寒風如並刀。
蒼茫雪幕中,一薄衣單衫的中年道士,踩著厚厚的積雪,一步步登階而上,朝著龍德宮的大殿走去。
推開殿門,寒風灌入。
正在蒲團上打坐調息的道君皇帝微微睜眼後,緩緩起身,朝著門前道士躬身:“虛靖先生來了。”
虛靖先生,姓張名繼先,字嘉聞,正一天師道三十代天師。
張天師行了道禮,款步而入:“聞太上皇道諭,小道星夜兼程而來,幸得及時。”
道君皇帝還禮後,兩人在蒲團上坐而論道。
道君皇帝感慨:“上次一別,已經一十又九年,天師在龍虎山可好?”
張天師淺笑頷首,未作答話。
道君皇帝又是一聲長歎:“這些年,朕一直在想,崇寧二年,先生召崇寧真君關羽於解州鹽池斬蛟,平一方災禍,又於宮中除滅席妖,朕每每想起,就不勝感激呐,只是……朕政和二年再召先生,先生卻因病不奉,並讓朕修德弭災,以避赤馬紅羊之劫……”
道君皇帝輕輕搖頭:“當時朕道心不滿,未能參透,如今再看天下大勢,先生一語成讖啊。”
張天師依舊笑而不答。
道君皇帝只能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丙午赤馬,丁未紅羊,再有一日便是赤馬紅羊相交,如今金人發兵十五萬,已在青城,大宋天下岌岌可危,先生可有化解之策?”
這次張天師沒有再笑,而是眉頭微皺,滿目蕭然:“太上皇這些年未曾修德,那便無法弭災,赤馬紅羊已成定數,難解。”
“可我兒福金,一年前先敗完顏宗望於牟駝崗,又敗完顏宗翰於太原城,前些日南薰門大捷,斬完顏婁室之子,這難道不是消災弭禍之象?”
張天師左右搖頭:“這女官家得位之日,可是身披紅色大氅?”
道君皇帝一怔,想起那日趙福金身披紅色大氅入殿登基,面色微變:“先生的意思?”
“赤馬未消,紅羊已至啊。”
道君皇帝身子一顫,聲音都變的有些顫抖:“你是說……我兒福金便是紅羊之相?可……可喜好紅色之人天下甚多呐。”
張天師歎道:“我若未記錯,女官家的八字,應是政和二年三月二十四?”
道君皇帝連連點頭:“正是。”
“那便是了!”
道君皇帝還是不解,身子稍稍前傾,滿臉焦急:“先生明言。”
張天師這才又緩緩道:“若只看八字,無甚可說,但若結星象之說,太上皇還不明白?”
星象之說,雖然在宋朝仍非主流之術,但是在民間也已經流傳了幾十年,市井中也早有方士以星象之術為人算命解難,像道君皇帝如此“多才多藝”之人,豈能不懂。
只是這麽長時間,他從來未往這個方向去想而已。
如今張天師一語道破,道君皇帝面色淒然:“牧羊之星,紅氅登基……朕……朕……朕為何當時未想啊,天下大難已成,為天下百姓,求先生賜教啊。”
張天師面色更為淒然,苦笑道:“太上皇可知,小道當年不肯奉詔入京,而現在卻奉諭而來,何故?”
道君皇帝心中一喜:“可是先生要救這天下?”
張天師搖搖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遞給了道君皇帝。
道君皇帝拆開信件,低頭念道:“一面青銅鏡,數重蒼玉山,恍然夜舡發,移跡洞天間,寶殿香雲合,無人萬象閑,西山下紅日,煙雨落潸潸……此詩,意境淒涼啊。”
張天師依舊苦笑:“天下大難,怎能不淒涼?小道今年三十有六,大劫在即,已與這赤馬紅羊劫形成雙劫,大宋劫難之日,便是小道羽化之時,便在這龍德宮中與太上皇再見一面,了卻因果。”
道君皇帝一聽,更是混身顫抖。
正一天師道三十代天師都無法化解這赤馬紅羊之劫,反而要以身應劫……
那這天下還有何人能夠幸免?
那自己……
“太上皇,你個人劫數未到,還有時間,不過……”張天師欲言又止。
道君皇帝連連催促,一副欲哭之相:“請先生明言呐!”
張天師思忖片刻,心想事已至此,也無所謂天機,便也坦言道:“太上皇還能過幾年淒苦日子,算是為這天道調補陰陽之氣,太上皇至福至樂這麽些年,已是損了天道,之後的淒苦,也算是調補。”
“可能善終?”道君皇帝起身,彎著腰恭敬地站在張天師的身旁。
張天師搖搖頭。
“如何死法?”道君皇帝又問。
“身骨為油,奉和平百願燈,佑之後的天下黎民風調雨順,佑之後的俗世王權國泰民安。油燃盡,才可入道,再入輪回。”
道君皇帝登時須發皆張,滿目驚恐:“先生是說……是說……這金人要把朕熬煉成油?”
張天師閉門輕歎:“也算是為太上皇贖罪了。”
“朕有何罪?朕有何罪!”道君皇帝已經幾近崩潰,堂堂帝王,國破家亡就已經夠慘了,還要被人煉成燈油,這是何等的淒慘,何等的可怖?道君皇帝完全無法接受,在龍德宮內歇斯底裡地怒吼,忽哭忽笑,最終歸於平靜。
“先生,朕悔不當初啊。”
“先生,可當真無解嗎?”
“先生……”
見張天師始終閉目不語,道君皇帝也只能重新盤腿坐回蒲團,一遍遍地宣著神霄派供奉的神靈“玉清聖境元始法王、紫微北極大帝、東極青華大帝……”
……
……
明仁宮內,趙福金看了看之前在牟駝崗時穿過的那身戎裝:“這個就不穿了,顯得朕好像沒別的衣服似的。”
耶律余裡衍笑道:“那妹妹想穿什麽?”
趙福金瞥了瞥一旁的紅色大氅:“就它,暖和!”
春夏在一旁提醒道:“官家,您可是要以九五之尊禦駕親征的,不能太隨意了,還是這身戎裝看起來颯爽一些。”
趙福金笑道:“朕不要颯爽英姿,朕就要嬌柔可憐,穿上戎裝,朕怕嚇死他們!”
春夏與耶律余裡衍抿嘴一笑,也不再多言。
耶律余裡衍拿過紅色大氅,在趙福金身前比劃了一下,羨慕地說道:“妹妹這膚白如羊脂,難怪喜歡紅色,這一襯,更顯得紅白相透,美得不可方物,我就不行了,顯黑。”
趙福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是遼國那地方,紫外線太強了,要是有防曬霜就好了。”
紫外線?防曬霜?
這等奇奇怪怪的詞語,耶律余裡衍和春夏早就習慣了,也沒多問。
耶律余裡衍隨後道:“前段時間收到了耶律大石的來信,算日子,應該是已經過了西夏,進了宋境了。”
趙福金一邊試衣服,一邊說道:“不急,讓他好好琢磨琢磨金國退兵的路線,守株待兔就行。”
耶律余裡衍抿嘴一笑:“耶律大石信中還說,恐不敵完顏婁室……”
趙福金披好大氅,在銅鏡前轉了一圈,漫不經心地笑道:“讓他放心,完顏婁室的腦袋,朕可舍不得讓給他。”
入夜不久,突然一聲劇烈炸響,南薰門城頭的守城兵將驚的一個哆嗦。
上了年紀的老卒悄聲說道:“是冬雷,你們聽過一句話沒?”
圍在火堆旁烤火取暖的眾兵將扭頭看向老卒,老卒掏出腰間掛著的水壺,噸噸喝了兩口,一抹嘴巴說道:“春雷不發冬雷不藏,兵起國傷呐。”
冬雷。
一種並不常見的自然現象。
市井間認為,冬雷是不吉利的,常與兵災匪禍相連,尤其在一國之都炸響,那必與國運相連。
若是發生在別處,民間也是有諺語的:雷打冬,十個牛欄九個空。
無論如何,冬雷炸響,這個冬天都是冷的徹骨的。
幸虧前些天李綱征得趙福金同意,從國庫裡拿了不少的布匹絹帛,為將士們縫製禦寒衣物,除了內侍省安排婢子們加班加點,就連后宮妃嬪以及各個王爺府上的女眷也都親自動起了針線。
當然,這點布匹絹帛,這點皇室女眷,根本做不出幾件禦寒衣物。
還得發動民間力量,於是《大宋日報》專門刊了文,文中說:“軍如魚,民如水,軍功各半。”
一時間開封各商會紛紛捐贈禦寒物資,以示自己與朝廷共存亡,之前讀書作詩,隻習琴棋書畫的富家小姐們也紛紛做起了女紅,希望自己親手縫製的衣物能穿在守城兵將的身上,暖身暖心。
偪王趙桓這些天也沒閑著,又是代表朝廷前往城頭看望守城將士,與他們在城頭風雪共餐,又是光著腳跪在司天監的祭祀大台前向上天祈求禱告,求上天護佑大宋國祚。
開封城裡的這些擁軍之舉,趙福金未管未問,不貶不褒,這些本就不是她一個帝王該操心的事。
她要操心的,是金軍何時會發起全面攻城之戰。
從這幾天收到的消息綜合判斷,金軍那邊也差不多就是這一兩天,就該動手了。
禦書房中,趙福金隻宣來了李邦彥、嶽飛與韓世忠。
他們的判斷與趙福金一致,覺得金軍發難的時間不是明日,就是除夕那日。
“既如此,你們說說,這場仗該如何打?”趙福金令人攤開開封城防圖,朝著三人招了招手:“都上前來講。”
李邦彥作為兵馬大元帥,早就對這場攻防戰的具體安排爛熟於心,指著城防圖便向趙福金講解道:“金軍主攻的方向,仍會是南薰門,西邊水門雖已經冰封,但終究是冰面,不可能架起沉砲轟城……”
一番講解,倒是防守的密不透風,但也就僅僅只是防守。
換而言之,李邦彥自信滿滿,金軍無論怎麽玩,短時間內,開封城他們肯定是拿不下,唯一讓李邦彥頭疼的,就是金軍那超遠距離的砲機。
“要是有霹靂彈便好了。”李邦彥嘀咕道。
畢竟有嶽飛太原之戰的先例,乾掉金軍的砲機,就只需要應付他們的登城戰,壓力要小的多。
然而趙福金的關注點並不在這裡,這段時間來,她甚至都沒問過金軍砲機的情況。
“朕要的不是防守開封不陷落,朕要的是一戰打垮金軍主力。”
三人沉思片刻,嶽飛開口道:“那便只有出城作戰了。”
“可有把握?”
嶽飛搖搖頭,看了一眼韓世忠,韓世忠苦笑道:“官家,世人皆言金軍不滿萬,滿萬不可敵,這句話臣雖然不信,但是咱們一戰想打垮十五萬金軍,這……這也不太現實。若是咱們勵精圖治,再用個八年十年,倒不是沒有機會,只是眼下……絕無可能。”
趙福金也不惱,韓世忠與嶽飛說的也算客觀理智,以現在宋軍的實力,想要硬剛十五萬金軍,還想要一戰滅之,確實有點做夢。
“那要是東西兩路的大帥開戰即亡呢?”
三人一愣,目瞪口呆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心想官家今日緣何如此飄?
見三人不語,趙福金笑道:“假設,咱們假設,開戰不久,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兩人都陣亡了,那你們有沒有把握一戰擊潰金軍主力,不說全殲,擊潰便好。”
既然官家說了這是假設,那韓世忠與嶽飛便也順著官家的思路大膽假設起來。 www.uukanshu.net
“若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在陣前被斬,金軍便群龍無首,各部將領不得帥令,難以協同,頂多各自為戰,而咱們若趁勢全軍壓上,金軍必然潰亂,一戰擊潰金軍主力有八成把握。”
趙福金雙手一拍:“就是這個思路!你們就按照這個思路重新排兵布陣……”
三人又是一愣,說好的假設,你怎麽還當真了呢?
若是按照這種思路排兵布陣,那便成了攻勢,而非守勢,一旦攻勢受挫,又無守勢防禦,那這開封,不就沒了嗎?
見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堅決反對,趙福金緩緩起身,竟朝著三人躬身行禮,嚇的李邦彥差點就跪了:“官家,這是……這是……臣等受不起啊!”
趙福金收斂了笑意,面色謙遜而誠懇:“朕要向你們道個歉,有些事情,朕本該早就與你們說明白,但是……事關大宋國運,更關乎開封城百萬子民的身家性命,姚平仲襲營被泄密一事,至今仍不知何人所為,朕不得不小心。今日隻召你們三人前來,又將禦書房所有內侍侍衛支開,便是想與三位相公坦言,一戰破金軍主力之策。”
三人聽罷,立馬正形正身,朝著官家施禮:“官家行事謹慎,何錯之有。臣等願聽官家良策。”
趙福金雙手按在禦案上,面色嚴肅,語氣懇切道:“朕非將帥之才,若此計若有所不妥,三位相公務必直言不諱,你我君臣幾人,就把這關乎國運的一計盡量商議到無懈可擊。”
“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