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你是……怎麽下來的?”
切斯特試著去否認最糟糕的情況……一個怪物正躲藏在他面前的黑暗裡,他沒辦法面對那樣糟糕的事態,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可以做的。或許這是一種逃避策略,他現在隻好假設對方真的是伊斯特。
然而,沒有回音。
輪椅的電機聲,女孩的說話聲,所有聲音都消失了,空虛的黑暗仿佛是將一切吸了進去,時間像是按下了靜音鍵,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陳舊衰朽的空氣在鼻子裡肆虐,切斯特閉上眼睛,深呼吸,重新睜眼,恍惚間,故事就像是被剪輯過一次,方才的事情都像是他的幻覺——他甚至有些不太確定是否真的在地下聽到了伊斯特的聲音。
錯覺。是錯覺。
我現在頭腦有些昏沉,注意力難以集中……一些細碎的聲音被我的大腦加工成了錯誤的形狀。根本沒有伊斯特的聲音,全都是我幻想出來的,就像是我在半睡半醒的時候自己哼唱的交響樂,迷糊的時候,總有一刹那,喉嚨的模仿變成了真的樂器演奏。
但我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只是大腦擅自將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演繹成了如同真實一樣的情景。
他重新向前邁步……
“先生,先生……我來幫您吧,我來幫您吧。”
伴隨著電機轉動聲,那個聲音又一次出現了。
切斯特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嚇了一跳,他的手腳一瞬間麻了,整個人都陷入了驚懼……他費力的把腦袋從懷中抱著的高高疊起的水的一旁探出,去窺探眼前的黑暗……可是他就是什麽都看不到。
只有聲音,那該死的,重新出現的電機聲。
切斯特隻覺得自己的眼睛霧蒙蒙一片,或許是因為視線長期聚焦在手電筒的照射范圍裡,沒能適應黑暗的環境。他知道原本正前方應該可以看到月光照進台階的光華,他應該可以至少遠遠地看到台階的輪廓……現在他什麽都看不到了,只有黑暗,比正常情況更加深邃的黑暗。
“伊……伊斯特……”他張開嘴呼喚對方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開始發顫了。
“我來幫您吧,先生。”
那聲音又出現了,不但如此,它在變形,變成扭曲而怪異的強調,“我來,幫您吧,先生,我來幫您,我來幫您吧先生……”
伊斯特的聲音變得又低又沉,越發接近,輪椅的電機聲也跟著一起扭曲,變成了仿佛防空警報一樣的蜂鳴。
它在靠近。
怎麽辦,怎麽辦,切斯特顫抖著環視周圍。某種可怕的東西把他的前路堵死了,他只能向後退了。
他沒有武器,無法反抗……武器……武器!哪裡有武器?
對了,去那個儲物室先去取武器,兩把機槍,機槍可以打退一切有實體的敵人……
實在不行,實在不行就退進更深處!越過那個警示牌!
那後頭應該有個像迷宮一樣的地下世界,我可以在裡面周旋一陣,然後找準機會跑出來。
不。
不對!
切斯特的頭腦忽然清醒了過來,剛剛的那些想法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擅自鑽進他頭腦裡的侵入性的念頭。一時間,那模仿著女孩卻已完全變形的聲音一點也不可怕了,那股他剛從虛空中歸來後心底裡蠻橫的魯莽湧上了心頭,他的恐懼全被驅散了。
“伊斯特!!!!”他盡最大的聲音大喊,
“伊斯特!!!!對著車開一槍!!!!” Bang!
不到半秒,遠處,上方,就傳來了一聲槍響。刺耳的槍聲在水塔下回蕩,鑽進樓梯,在防空洞狹長陰森的隧道裡重疊回蕩。
那不是伊斯特,眼前的東西不是她!
切斯特此時終於確定了這一事實,他所有的顧慮全都消失了。
他最害怕的情況莫過於在他搬運東西的時候伊斯特被什麽黑暗之物捕獲,成了某種可怕的存在寄宿的軀殼。而剛才的槍聲證明了這不過是他過度的擔憂。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哦哦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切斯特抱緊了水,怒號著,不管不顧地如蠻牛一樣向前衝鋒。
他奔跑的前方就是那扭曲的聲音傳來的方向,電機聲變化成的蜂鳴噪音快要震耳欲聾。他幾乎閉上了眼睛,懷揣著如火焰一樣沸騰的覺悟奔跑,等待著自己撞到什麽東西。
然而,沒有,他什麽都沒撞到。
那黑暗中的怪物好像是躲藏了起來,避開了他前進的軌跡。也或那東西根本就沒有實體。切斯特根本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一往無前在台階上飛奔,直接衝出了地窖。
切斯特逃出重圍的時候,伊斯特正一臉困惑和警惕,舉著槍遠遠警戒著地窖出入口。女孩握著的是一把左輪,槍口仍有硝煙彌漫。伴隨著一陣急促的奔跑,她看到衝上來的人是抱著三捆礦泉水的切斯特,她立刻將槍口調轉到了防空洞的入口。
切斯特沒有時間說話,他能聽見背後的噪音正在進一步扭曲,他唯有盡全力狂奔,以最快的速度一條直線跑到了伊斯特身邊,他直接越過了女孩,鑽進了紙箱戰車的大門。
他沒有立刻衝進駕駛室,而是在把水塞進車廂裡後,蹲坐在了車門邊。他撿起了伊斯特的備用步槍,槍口指向地面,默默地等待著伊斯特操控輪椅後退到他身邊……
“發生了什麽?下面有什麽?”伊斯特抓著車內靠近車門的扶手,把自己拽上了車,架起了一把霰彈槍。
“我不知道……你聽不見嗎?”
“聽不見什麽?”伊斯特似乎全然沒有受到那逐漸從防空洞入口蔓延而出的可怕聲音的影響。
“有什麽東西模仿了你的聲音。我覺得,它在恐嚇我,試圖讓我逃進那條標記著‘不要越過’的通道。”切斯特把女孩的輪椅抬起車裡,“簡直糟透了,它現在好像就在……嗯?它好像就在地道的入口處,但是它不出來。這是為什麽?”
那聲音已經變得像是用指甲在黑板上摩擦,像是在用砂輪打磨沒有指甲保護的手指,切斯特聽得幾乎要頭疼欲裂。他忍耐著太陽穴的跳動,四處檢查防空洞入口之外的地方。
沒有,什麽都沒有,那地窖下的東西或許是唯一的威脅來源。
“你什麽都聽不到嗎?”
“什麽都不能。”
“那我們……要不然……”切斯特的注意力突然被遠處晃動的樹木吸引。
那是靠近水塔北側的一處樹林。水塔立在一片空地上,連同空地一起佔據了大約大半個足球場的空間,他們來的方向,南方,有著蜿蜒的土地和大片的土石荒原,他們是走在一條突然出現的林間土路上一直開到水塔的,從靠近水塔開始,周圍的植被就漸漸茂密了起來,樹木松散的形成了一片林野。
水塔北邊的一側是兩種地形的交界地,水塔以南只是土路兩側穿插的稀稀拉拉的林子,而北邊,則是徹底的森林了。
現在那片森林在動。
那是……
那是……
一隻……鹿?
“該死,是鹿群。”伊斯特先於切斯特指出了危機所在,“快,快上車關門!關門聲音小一點!我麽還沒被盯上!”她語氣急促。
女孩已經在車上了,她的輪椅也搬上了車,切斯特直接側身翻進了車裡,把車門小心翼翼地關上。
伊斯特啪啪幾聲關掉了後車廂主要照明燈,她的輪椅已經開到了駕駛室旁,女孩遠遠抬起手,用手指指向後車廂放槍械的位置一旁的提燈。切斯特立刻領會,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去,把最後的燈關掉。
女孩鑽進了駕駛室,對切斯特招手。切斯特一進駕駛室,就立刻擠過了女孩的輪椅,坐在了駕駛座上,他伸手就要啟動紙箱戰車……
伊斯特把他的手捉住了。
“噓——”她把食指比在唇前,“不要。我們跑不掉的。”她用氣音說道。
“鹿群是什麽?”
“變異發狂的鹿。”伊斯特握著霰彈槍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狡猾,倔強,殘忍。這些鹿變異成了肉食動物,長出了鋸齒一樣的牙,蹄子生出了骨刺,生命力也遠比正常的鹿頑強。一槍打在身體上只會激起凶性,有時候把頭打碎了還能繼續跑動一會兒……”
“這也太離譜了。”
切斯特捂住臉,因為他耳朵裡那個防空洞下面的怪物發出的噪音還在持續,雖然已經完全無法辨認其內容,但他仍然能聽得出來,那東西還在模仿伊斯特的聲音,和輪椅前進時的電機轉動聲。
“我們……不離開這裡嗎?”他看到屏幕上有影子從森林裡鑽了出來,紙箱戰車沒開車燈,外面很黑,很難完全看清楚,“那個防空洞下頭還有個怪物,它就躲在防空洞的入口……”
“我看不見。”女孩說。
“你也聽不見,好像只有我能聽見,太吵了,真是太吵了這個聲音。”
“它還在模仿我?”
“對,現在那東西的聲音就像是調音器壞掉了一樣,讓人抓狂。”切斯特一開始是用手捂著臉,現在他忍不住開始咬捂著臉的手指,以舒緩噪音帶來的壓力。
“聲音有靠近我們嗎?”
“沒有。”切斯特擺頭。
“我們不能移動,鹿群如果發現這裡有活人,就會一直纏著我們。它們恐怕知道這裡有人的氣味,但它們不確定人在哪裡,如果這些愚蠢的野獸發現了我們在車裡,它們會把車包圍,把鐵皮……紙皮用牙撕開。我們的速度不夠,也沒有足夠的火力驅散它們。”伊斯特的語速急促地像子彈。
“那我們就不動。”切斯特按住了自己的一隻耳朵,他忍不住抱怨,“我應該先把那把機槍拿上來……”
“這輛車只有一扇門,也沒有窗戶,就算有機槍,我們也沒有射擊窗口。”
“我知道……我知道……”切斯特忍耐著噪音,輕聲回答。
“有一只靠近了。”女孩說。
後車廂發出了咚的一聲。切斯特從顯示器裡看清,那是一隻僅比牛小了一些的東西。這隻原本應該是鹿的野獸像條狗一樣把前腿搭在了車上,從其足部探出的骨刺如刀一樣在車上摩擦,軀體隨著腦袋的晃動前後搖晃。
它的吻是腥紅的,不知什麽獵物的鮮血把它的口器染得恐怖無比,鯊魚一樣的牙齒白森森排成一排,閉合狀態下膨脹的牙齒把它的嘴都撐大了一圈。它的眼睛腫脹又猙獰,血絲遍布的瞳孔快要填滿整個眼球,忽然,它的眼睛分裂了,血球一樣成串的眼睛如同細小樹枝的果實從眼眶裡探了出來,在後車廂的裂縫間轉動。
切斯特從沒有見過這麽褻瀆的事物。本該屬於自然的東西被摧毀了,然後以一種殘酷的方式重新組合。
而這樣的怪物不是一隻,有整整一群,密密麻麻的鹿悠閑自得從森林裡踏著小碎步走了出來。最開始只有那只和切斯特打了照面的,前腿搭在車上,好像是在尋找人的蹤跡。可是很快它的動作似乎吸引了其他鹿的注意力,又有兩三隻嗅著氣味,繞著紙箱戰車走了起來。
……噪音越來越吵了。
和切斯特剛剛上車時相比,音量幾乎放大了百分之五十。很快切斯特感覺不僅僅是太陽穴有些抽搐,他的左半邊的腦髓好像也開始痛苦了。他用力搖了搖頭,重新睜開眼睛,眼裡的竟然看到了些雪花。
“我不能……不能……”切斯特很快就忍不住開始哀鳴,他竭力控制著自己,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伊斯特注意到了切斯特的表情,她把耳朵放在了切斯特嘴邊。
“我不能……再受不了了,我快受不了了,太吵了,太吵了,太吵了……”他只能最小聲低語,以此來宣泄痛苦。
他在心中尖叫。
伊斯特終於變得慌亂,她來回檢查顯示器上的畫面,周圍的那群鹿就像是生根了似的一點也沒有離開的跡象。她嘗試揉搓切斯特的太陽穴為他按摩,前五分鍾這麽做還有效果,但沒過多久,切斯特甩開了她的手,他已經連這都忍受不了了。
又過去了十分鍾,噪音進一步加重,切斯特把毛毯裹在了頭上,像個蝦米一樣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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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特強行拽開了切斯特頭上裹著的毛毯,因為他看上去快要窒息了。可是,她把毛毯摘,切斯特的頭上竟然水淋淋的全是汗,沒有了毛毯支撐,他從駕駛座上滾了下去,躺在了地上,無聲的抽搐。
看著切斯特的模樣,伊斯特忍無可忍。她一手拿起了控制台上的駕駛手柄,另一手提著霰彈槍,最後一次評估情況。
她別無選擇了。
然而,就在她下定決心,發動紙箱戰車的前一刻,變故發生了。
包裹在紙箱戰車外的鹿群突然像是聽到了什麽動靜似的集體轉動了腦袋,一秒,兩秒,伊斯特先前聽到的汽車鳴笛聲竟然又一次出現了。
然而,從森林中出現的不是一輛車,而是三名騎在駿馬上,身披銀甲,手握長槍的尖耳女騎士。白金色的長發在空氣中飄動,被繁雜花紋裝飾的盔甲就像一盞燈,刺破了沉悶的黑暗。
她們揮舞著長槍,殺進了嘶吼的鹿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