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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第18章 緊握歷史
  一個有趣的事實是,天球的生活圈中似乎不存在一個通行的時間計數。約有一半的球體相信時間是客觀的。另外一半的球體中,一部分相信時間是主觀的,一部分相信時間是客觀但基於各種原因不可能被真正認知,還有一部分則對合並主客觀或區分它們的差異性等話題頗感興趣。對於種種事物的衡量,每個個體都有它自己的標準。各不相同的標準,因為對彼此的需要,最終完成了叫做翻譯的工作。

  姑且先用銀球的時間吧。用銀球的時間說,這天是統計歷第四十四年一月二日的凌晨,天球傳達了它第三次預警。

  聚集在昭陽的球體數量已經超乎想象,它們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天球的內外上下,像是翻起來的泥土。站台上的弦列還在不停運來遙遠光年的意識體。所有的球體都在奔忙,誰都知道一些事情即將發生或正在發生,不過誰都不知道到底會變得怎麽樣,於是新來的球體到了昭陽,也仍然按照原先的方式生活與徘徊。

  等待“淵”的到來是一件無聊的事情。大部分球體選擇了時而運動、時而靜止休眠的方式。

  李明都亦是如此。等他再找到銀球的時候,是一次漫長休眠過後第三次進入素覆盆嘗試觀察星簇中的動靜。

  那天就被稱為一月二日的凌晨,他沿著黑球帶他走過的道路重新來到了昭陽的最邊緣。那是一片星簇以內、但類星天體以外的空間,一半的世界是永恆的活火,一半的世界是一無所有的虛空。

  連接兩個世界的只有噴吐的火舌,與火變成的星。火舌會冷卻,燃燒殆盡的物質在分散中成了這邊緣地帶的簇中星。星星向著昭陽飛過的時候,它的尾巴向著相反的虛空揮發變長,猶如日初出時的霧氣。而它一頭扎進無限燃燒的電漿空間時,所有一切全部燃盡,只剩下一小片這無限大蔚藍空間中泛起的異色漣漪。

  因為沒有其他星系的牽引,星簇整體的運動是靜止或勻速的。所以這些新生的星星不總是會毀滅,也有不活躍的、按照既定路徑永恆經行、不會與這唯一的大型天體發生碰撞的幸存者。因為引力擾動的關系,不活躍的天體大多是小的,有小行星,也有彗星。

  銀球正是在一顆冰結的彗星上。

  李明都剛剛到達弦。它就側過頭,發現了來自弦的注視。

  它說:

  “你還逗留在這裡做什麽?”

  李明都並不驚訝。在第二次進入素覆盆的時候,許多球體拒絕了他的窺視。他對銀球說:

  “對我來說,在這裡,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樣的。”

  銀球說:

  “也許別的星簇還有其他的門。你可以一個一個找去看。”

  他說:

  “如果這裡沒有收獲的話,我會去下一個地方。倒是你,怎麽一個人獨行了。另一個銀球呢?它不在嗎?”

  現在的李明都可以篤定那兩個銀球應屬一類。

  銀球稍微地從彗星冰殼邊緣往上飛了一些。

  火舌冷卻下來的物質比大多數人能想象得都要豐富,聚變的火焰製造了包括氧、矽、鐵、乃至比鐵更重的許多元素。但彗星本身的重力不足以支撐它的聚合,在類星天體的輻射風下,存在一層不薄的塵埃。

  塵埃似的霧籠罩在銀球的邊緣。銀球注視著弦。在它的視野中,弦上跳躍著藍色的波。

  “它去我們的‘故鄉’了。在故鄉裡,‘我們’可能正在第三次的肇始、發展與重新建立,

這需要一年或者兩年的時間。也許已經不會了,它會帶來結果。”  肇始與發展聽上去不像是在形容動物個體的詞。

  “那你在這裡又是做什麽?”

  銀球輕微地自旋,變成了一個像是望遠鏡的長方體。

  “我和其他在這裡的球體一樣,都對快子飛船的到來翹首以盼,想要親臨直面。”

  李明都左右四顧,確實存在為數不少的球體在彗星附近等待。而當他順著長方體的方向看去時,十幾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光線排成一列映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校準光線嗎?”

  由各不相同的球體呆在星簇的不同角落,向著同一個方向——快子飛船的方向發出的光。他聽說過這件事。

  銀球說:

  “‘預言’是遠處的預警,‘光柵’是近處的預警。”

  “光柵……?”

  這與他聽說的不太相同。

  但李明都並不急著詢問。他抬頭往那幾道校準光線附近看去,同時略微轉動了自己的繭。

  一開始還沒有什麽變化,仍然是十幾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光線排成一列,它們彼此離得很遠,看上去很稀疏,像是從昭陽放射的光明被微塵反射而成的虛影。

  但隨著繭的旋轉,一道藍色的帷幕披著李明都的眼前。在某種交疊中,原本看不見的東西被重新賦予了顏色,天空頓時變成一道冰幕,橫跨視野兩端,從四面八方圍聚而來,幾乎窮蓋了整個昭陽,流光繽紛,仿佛冰塊折射陽光的七彩明亮。他立刻明白過來,他靠肉眼能見到的光線是在人類可見頻段上同樣發出了波。但在每兩道廣闊頻段的光線之間,另有其他有限頻段的光線。這些光線在可見波段上並不顯著,對他而言,只能在繭的視野中窺得其一角。

  “我聽聞是用引力透鏡來標記快子飛船。在快子飛船飛過時,這些光線也會隨之扭曲。但是……引力波應該也是以光速傳播的。那麽這種效應能被我們觀察的時候,快子飛船不也就來到了我們的面前嗎?”

  “你說得沒錯,你肯定沒聽仔細或沒問明白,而自己思考了。”

  銀球重新變成了一個球體,它靠在凹凸不平的冰殼上,與彗星相比也是無邊小的一個小點,這個小點輕輕地彈動了彗星,彗星就往更邊緣的地方飛去了。

  李明都也不尷尬,認真傾聽。他在弦上追彗星而去,同時仰望著冰幕。

  所有的光線的末端像是交結在了一塊,每一條線所蘊含的都是能穿透一個星系的力量。它們橫穿的光年或許超過了過去大銀河的直徑。

  “在這之間還有一道星橋中繼。星橋會跨空間傳遞遠方的景象,我們還是能比它到來更快地知道它已經到來了。”

  銀球說。

  “怪不得……”這確實是天球經常使用的技術了,“那麽,到時候會是什麽樣子的景象呢?”

  “前方的光線會發生扭曲。而後方的光線會追上前方的光線,成為前方光線中的一圈影子。”

  李明都停止了自己的步伐。

  也就是那個時候,第三次預警的波從天球發出,布滿了整個昭陽星簇。蔚藍色的火天幕裡,到處是能量跳躍穿透的斷斷續續的痕跡。

  銀球感應到他的動作,往李明都的方向看去。

  它看到那個在弦中的藍色倒影遙指著天上的一點,僵硬地說:

  “是像這樣嗎?”

  銀球猛地從彗星起身,在瞬間的自旋中變成望遠鏡的形狀,遙看天頂。就是那時,警報沿著弦越過了它們的耳簾。

  整個他們相處的世界忽然變得渺小。從四面八方射出的光線在遙不可及的末端像是波浪一樣被蕩開,又在不停生成。前方的光線與後方的光線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像是同心環似的圖案,猶如一條隧道。接著,一個光點從無限延伸的光圈中飛出,像是宇宙在昭陽的邊緣呼吸。

  那不是快子飛船。

  那是天球真正用來定點的物質,它的靜止質量為零,它同樣以光速前進,它攜帶著信息。而在它的背後那不可視見的東西就是真正活著的、停留在活著的一瞬的、在穿越的、在搏動的、在時間中駐步的。

  “它來了。”

  黑球凝望著蔚藍天幕外的一如往常的黑夜。

  “淵”就是在這個時候造訪的。它的造訪就像它的前進一樣無聲無息,好似不曾存在過。

  當時,黑球處在天球的邊緣、黑牆的幕後。它從弦上離開後,故作鎮定地對身邊的紅球說:

  “給我最新的信息。”

  紅球觀察著黑球。它知道某種決心和信心正使眼前的設計師激動、並且恐懼。它感受不到這兩種情緒,只是在想:

  “它確實是存在的,不是虛假的。”

  物質可以藉由如光般行進而變得永恆。

  那麽它真的會是不變的嗎?

  而與一切隨時會變化的東西,像是不同的存在。

  大多的時代有後繼的人,後繼的人傳承了前行的人的記憶,他們把那種記憶叫做歷史。樂觀的人認為這種傳承永無止境。而悲觀的人則想,總有一刻將再無後繼的人,那一刻便能被叫做歷史的終結。

  但這是一個虛假的命題。因為終結是不會被記錄的,除非還有其他的後繼者,不論這個後繼者是什麽——否則終結之後,勿論談論者,就連知曉者與記錄者也不存在,那麽是什麽東西,什麽思想在意識終結呢?只有宇宙自身嗎?隻存在一個永遠不能被主觀認知的客觀事實嗎?因此,對於人們而言,人們只能預言一個終結。

  一個終結的時代,卻像是永無止境的時代。

  用李明都的時間來說,打前陣的球體采集信息並交由天球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前的事情。光幕扭成漩渦,史無前例的大空洞在光幕中造成,但很快這種空洞也消失了。在它消失的時候,看不見的某種巨大的隱匿的東西已經距離昭陽非常之近,比直接觀測所能意識到要近得多。

  在這一時候,整個天球的弦網仍在正常運行,不過天球發布了一道命令,要控制運行的程度。

  原先處在昭陽邊緣的球體似乎多數志在理解“淵”,它們避開了預言的路徑,小心翼翼地潛伏在各處。而另外一部分球體的運動則非常奇怪,它們在這重要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反而離開了昭陽。滿天內外的小點隱沒於蔚藍色的天幕下。整個星簇突然變得空空落落。那種先前讓李明都產生幻覺的熱鬧消失了。

  銀球屬於前者,它一直在調整彗星的位置,使得彗星處在一個引力平衡點。在這個點上,彗星會受到最小的吸引。李明都憑著弦呆在銀球的身旁。

  他問銀球:

  “那些球體怎麽走了?”

  銀球說:

  “首先是因為它們不在乎裡面存在什麽。其次是它們不想見到原來宇宙還存在這樣的東西,所以它們走了。”

  那時候,銀色的球體和藍色球體的倒影都在彗星的表面。彗星離昭陽的表面不遠也不近。它像是行星圍著太陽一樣運動,表面蒸騰著微粒作成的雪花。星簇的物質無法進入繭,繭的表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雪花懸在它的周圍,飄起又落下,像是一層若有若無的霧,霧因為含有的元素的複雜而折射出霓虹般的光景。

  李明都看著彗星上蒙著一層煙塵的銀球,忽然福至心靈似的問道:

  “你希望裡面存在什麽?”

  “我希望它的存在。”

  這是它首先的回答。

  接著,它說道:

  “我還希望,它的裡面什麽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麽,銀球的聲音在轉譯中顯得格外柔軟。這種柔軟,很長時間李明都都不能意識到其中真正的感情。在後來的一個黃昏,他再突然想起這件事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希望。

  這是祈禱。

  昭陽在一段時間內沒有任何變化。但球體們並不能確認昭陽究竟發生了什麽。所有的影響對於有限光速世界的物質而言,都是延遲的。盡管所有的動物都理解這不是延遲,這是真正的瞬間,是時空曲線所導出的瞬間。

  淡薄的陽光繼續照耀在潔白的星體表面,雪花在飄向遠離彗星的方向時分離崩析,它的聲音不會有任何一點傳遞到人們的耳中。在李明都想要繼續聊些什麽的時候,他看到眼前的彗星輕微地像是被吹動一樣往後移動了。閃爍著不同光彩的雪花隨之被甩向身後,一直落到了靠近昭陽的那頭。

  其中一片藍色的飛過了弦的邊緣,李明都認真地看著銀球:

  “你沒有移動,是吧。”

  銀球說:

  “我覺得這個位置就很好了。”

  於是兩個球體一同轉視它們的身後,昭陽的天幕上出現了一個可怕的白色光斑,遠遠望去就像是太陽灑進蔚藍湖裡的倒影。只是它的面積已經超過了真正太陽表面積的數十倍,而且還在不停擴大,直到最邊緣處亮起一種鮮豔至極的紫色。接著,白色開始收縮,紫色像是來回震蕩的浪潮一樣往著四面八方擴散。

  然後超過三十萬公裡的鮮紅發藍的火柱就從浪潮最高點噴起了。但這還不是結束,按照萬有引力的法則,其中一部分會徑直逃脫昭陽,成為更廣闊星簇中的離散物質,但另一部分會回落如雨,打出無數水花似的漣漪。整個龐大的昭陽在一時間姹紫嫣紅,猶如花叢。而撞擊的中央,向上攀升的物質長出了一顆絢爛之至的火樹。

  火樹在熊熊生長。分娩的枝丫卻像是柳枝一樣回風而落,其中一條以接近光的速度朝著銀球所在的彗星飛來。在它臨到面前的時候,已經離真正的撞擊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但對於銀球和藍球,卻只是剛剛察覺到的一瞬間。

  看到的時候便已經臨到面前。

  所有的事物都在從過去的時間指向未來的時間。

  只有光在靜止的時間中無限地前進。

  指向的是永劫的終點。

  稍早一點,銀球和李明都還在討論那些離開的球體,在黑球的時間中,它已經收到了撞擊發生的情報。

  信息在弦上不停跳躍,流經了與弦連接的紅球,倒映在黑球繭的內表面。殼內的它、千百個它也就一起看到了昭陽的一角變白的瞬間。

  不可視的天體隱匿在現實的背後,自顧自地飛過大千世界。急遽壓縮的昭陽物質,以白色的色溫在震蕩中發紫。不停擴散的紫色像是渾濁的大河衝進了一無所知的海,往著昭陽的輻射區前進,追在“淵”的尾部,在比尾部更靠後的位置。

  可惜的是弦的技術仍是有限的。

  不論信息怎麽跳躍,發送端和接收端始終需要解析的時間。信息量不變的情況,解析的用時大略不變。換而言之,實際距離越長,這種信息傳遞方式就越高效。實際距離越短,這種信息傳遞就越延遲。盡管在橫跨光年的類星天體范圍內弦仍是稍快,但這不能掩蓋其延遲的本質。

  留給黑球、天球以及其他所有各懷希望的球體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天球同意了嗎?”

  黑球回轉過來看向了紅球。

  那時,紅球正輕飄飄地運在最高的素覆盆中,像是在溝通天上的神明。

  它停頓了片刻,黑球便同時屏住了自身。

  對黑球來說,這的確是一個漫長的夜晚。銀球的時間已經度過了數個月,跨過了年際。不過它的世界仍然停留在一個傍晚。在這個傍晚,它做了它想要做的一切,剩下的只有檢驗了。

  它沒有等待很久。紅球隻一小會兒便自旋成了一塊板子,從板子中發出了訊息:

  “天球送出了意見。”

  意見的全部內容只有很短的一句話:

  “【我負責收尾】。”

  黑球仍然維持著繃緊的狀態。

  “我明白了。”

  它一絲不苟地說道

  “一切都按原定計劃進行。”

  “理所當然。”

  在黑球說出話的時候,實際行動的指令,僅一個符號數的信息,已從弦上飛躍,橫穿了整個昭陽的輻射層。

  在答覆返回以後,紅球對黑球講道:

  “沒有什麽可猶豫的,球體們不會受到影響,全部的路徑已經公示了,除非它們想要去死。”

  黑球急促地答道:

  “我不是在考慮這個。”

  “那你在想什麽?”

  紅球問道。

  “我在想……”它遲疑地說,“它究竟是以光速前進的,還是以比光速更快一點的速度前進的。”

  對於大多數事物而言,結構上都可以對其做出區分,即使是昭陽。在李明都司空見慣的無數現象中,有一個最淺顯的現象,就與昭陽有共通之理。

  這個現象被叫做太陽。

  若以太陽的詞匯翻譯,昭陽的最外層可以稱為日冕,那是昭陽向外散逸的等離子體,類同於大氣的散逸層。

  次之則可以稱為色球。那是一層不能直接觀測的深藍冠冕。在這一層,自體引力與物質燃燒膨脹的力量達成了平衡,換而言之,這裡就是昭陽真實的邊界。

  立在昭陽之外,能夠看到的光無一不是從色球之下的一個層面發射出來的。這個層面便可以被稱為光球,光球也是對昭陽進行觀測所能抵達的最深層面。

  其次便是對流區和輻射區,也是昭陽最大部分區域的性質,它們就是這永恆燃燒的烘爐的主體,一鍋沸騰的物質湯。

  而最內則被稱為核心。

  按照天球的猜測,致使昭陽星簇產生的星就藏在它的核心之中。然而想要接近這一核心是不可能的事情。任何物質(質量)的旋轉都會引起時空本身的旋轉,在人類的知識中這被稱作參考系拖拽。對於昭陽這種可怕質量可怕規模的天體,其自發的旋轉,已經引起了匹敵黑洞的參考系拖拽效應,任何誤入此間的球體都將難以對抗被拖著旋轉的時空,而偏離自己想要的運動方向,最後既不能逃脫,也不能深入。

  但這一效應會產生另一個有趣的結果,那就是粒子加速。存在於核心的磁場本身會隨著參考系拖拽會發生反覆的斷裂與重聯,甚至偶爾還會出現未來的磁場連入過去的磁場這一殊異的連接。場使得量子效應產生的粒子與虛粒子對被分離。兩者的能量原本應當互相抵消為零,但能量為負的粒子被磁場驅入核心後,具有空前強大的正能量的粒子便被激發,向外噴射。

  這一功率的大小與史瓦西半徑四次方正比,與磁場強度成平方正比,與角速度成平方正比,與真空光速成反比。

  在所有可能利用的偉大現象中,這可能也是最輕易又最強大的一種了。不過這種現象在大部分時期時而誕生時而消失,並不很長久。如果想要驅動的話,需要對磁場分布進行整合,引導實虛粒子對最開始的級聯。

  在火樹的柳枝拂過彗星的時候,負責行動的球體脫離了弦,來到了核心的邊緣。在這裡,天球已經變成了天邊的一個小點。周圍連燒盡的星火也已經不複存在,深藍的世界像是撲面而來的海洋。

  六個大小不一的黃色系球體臨在昭陽核心區域的前方,排成了六邊形。依靠這種方式,它們得以合力束縛了無形之匣。

  天球早已算好投射的位置,最大的深黃色球在這個位置外行提醒道:

  “不能再前進了,前方會跌入能層。”

  最底下的也是走得最前的黃球卻猶豫了一會兒,它大聲說:

  “這可能是唯一一次天球主動將磁層永坍縮體交給我們保管了。按照暤白的說法,這個東西原本具有奇點的可能,但因為外部力量的介入不能達成完全坍縮,被迫始終停留在坍縮過程中的半成品。我以前一直以為這只是個傳說,但沒想到它真的存在。坊間流傳著天球在利用視界中物製作無垠動力源的消息……也許,裡面藏著天球真正動力的秘密。我們也就可以變得比天球更加偉大。至於‘淵’,那與我們又有什麽關系呢?”

  深黃色的球體可以理解它的渴望。在已經被時間忘卻的過去,這些球體中的生物從同一個視界天體的吸積層中誕生,縱然現在已被認為是不同物種而分離,但還維持著當年的共生關系。它們都一樣渴盼著它們的“黑色太陽”。

  但是……

  “你忘了‘詩’嗎?”

  “詩……”

  這個體型中等的黃球當然想得起來那句古老的箴言:

  //鳥兒對我們說,人們忍受不了太多的現實……//雲朵對我們說,只有沒活過的東西,才能永遠地活在時間裡……

  最大的黃球沉靜地說:

  “激發的過程不可能在我們的現實被觀測。而我們是不可能前往更多的現實的。”

  體型中等的黃球沉默了。

  第三個黃球則說:

  “開始吧,天球在看著我們。”

  沒有任何激動的感覺,對於這些黃球來說,做這件事、或者‘淵’,還有做其他的許多事情都是一樣平淡無奇的。第一個黃球旋轉半周,其他的黃球便一齊跟上,它們都從球體變成了一個錐體。所有的錐尖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用於拘束的場也有屏蔽外界的作用。在場消失的同時,無處不在的的火焰便佔據了這片虛無。在火焰通過圓面的一瞬,一個盒子,一個半透明的十二面體的盒子,一個表面無限光滑的、完美符合歐幾裡得幾何原理的盒子顯出了自己的形狀。它以接近光的速度從黃球們圍繞的中心向著核心出發了。

  盒子在半空中閃爍了兩下,隨後蒸發了自我徹底消失。沒人能看到裡面究竟發出了什麽,只能從後續到來的引力波上感知到確實存在這麽一種事物。

  它的場是那麽的小,很快就淹沒在深藍的海洋中。它發射出來的信息幾乎沒有,以致於隻一會兒,它就幾乎無法被觀測了。

  因為參考系拖拽的關系,這一事物的前進路徑並不是徑直的,而是彎曲的。隻一會兒,它就被拽入核心軌道,隨著其他一切迷失在這裡的物質,沿著核心的邊緣呈曲線飛翔,直至最後的痕跡消失在深藍層的背後。從殘余的視覺來看,它像是變得扁平了,像是有些透明,周圍沒有任何異象,安靜得像是什麽都沒發生,好似一粒沙落入了一整個汪洋大海。

  海洋是如此平滑,只有接近到極致,才能察覺海洋原來也有起伏,在那跌宕的浪頭是如同泡沫狀結構迸射又消失、多變又維持了一致的漣漪。在遙遠的二十世紀,惠勒曾把時空比作泡沫,會出現球體、圓柱體或者黑洞等多種多樣的可能的與不可能的幾何形態。時空的彎曲造成極其微小的蟲洞,蟲洞連接了附近的區域,光子在它的周圍發生衍射,一些粒子,一些微不足道的粒子隨著漣漪誕生。

  蟲洞會蒸發,衍射會重新整合,至於微小的粒子也理應全部消失。但在它的周圍,這些原本應該互相抵消的東西一部分從它的左邊開始往更深處的核心區迸射,而另一部分則在它的右邊開始往核心區以外的廣大世界流動。兩者流動逐漸形成規模,接著反過來製約了磁場與時空,使得世界變得平坦,好像一條寬敞無阻的大道。在這條大道上不論經行多大的能量都是可能的。

  而被成為磁場永坍縮體的這東西本身則開始放射出微弱的光芒。

  那是內部輻射壓力的外泄所導致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先兆。

  稍早一點的時候,在李明都的時間中,昭陽的被撞擊面長出的火樹分娩出的一條柳枝正向他們衝來。

  “銀色泡沫,你怎麽樣了?”

  李明都處在弦中自然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他大聲地叫道,但只見周圍被赤紅發白的光焰覆沒。洶湧的火潮吞噬了一切,彗星也在瞬間變成火焰中轉瞬即逝的斑斕焰色。

  那是其中存在的種種微量元素在那瞬間燃燒出現的焰色反應。

  一眨眼消失後,周圍只剩下無孔不入的火。

  “我沒事,只是出現了一些意外。”

  一抹銀色從火中晃悠著現身了,很快落到了弦的邊緣,順弦而行。因為折射和反射的關系,它看上去有些扁平,等離近後,就又是那個完美的球體。

  “這種意外是不能預測的。現在整個星簇,乃至星簇以外十光年的每一處空間都可能成為被余波轟擊的目標。”

  在這個世紀,李明都已經失去了對距離單位和時間單位的認知。

  “那你準備換個位置再觀察嗎?”

  誰知銀球沉默了一陣:

  “我感覺情況不太對勁。”

  “什麽意思?”

  銀球沒有立刻回復李明都,而是沿著弦跡開始向內圈跳躍。李明都在弦內,幾不能跟上。“淵”的蹤影依舊隱匿在不可視的現實背後,只能看見這天地大火中一路燃燒的異色才能發覺某種可怕的反應正在發生。

  世界已經不再能維持其原本的模樣,從外到內的衝擊波還在不停擴張,使得整個昭陽分為數個顏色的層次。原本就在苦受灼燒的群星一一錯位,隨著藍色一起被紫色蕩開。近看無限複雜的細節,在遠處只不過像是紅白藍紫四種顏色對視界單調的分割。

  從李明都的視角來看,衝擊波的最前端離黑牆仍然很遙遠。

  “最終,‘淵’應該要在黑牆中完成顯形。”

  銀球忽然說了那麽一句話。

  “為了保證顯形地正確,在那之前,需要對‘淵’本身進行清理。”

  “清理……?”

  黑球沒對李明都說過這點,但他大概能根據這個詞語進行猜測。

  “是指視界外沿的部分嗎?”

  物體在運動時,自然不會一塵不染。飛機會在飛行中結冰,鳥兒會沾惹塵埃,哪怕是宇宙飛船也會遇上宇宙的氣體。那麽快子飛船“淵”自然也不會例外。在它的視界邊緣存在著其他附著一起運行的物質,就像彗星拖著彗尾。

  有的靜止質量為零,有的則乾脆是有質量的,是在無限跌入視界的,哪怕它的質量很小。

  “可這不荒謬嗎?”

  李明都憑著自己的認知說道:

  “就像昭陽一樣,它們說是用來進行第一波減速的。在昭陽的內部,時空的拖拽和曲率在大范圍內變得非常明顯,任何物質的前行都不可能是真正的真空光速。可昭陽本身的等離子體也是另外的附著物。盡管這種等離子體很快就會被拋下,成為快子飛船的尾跡。”

  “你說得對。”

  雖然一些知識的細節錯誤了。

  “但……我必須得走了!快跑!”

  銀球的身影在弦上開始閃爍,李明都在弦中連續跟著跳躍幾次,直到接近了天球也沒見到任何異象。

  銀球已經頭也不回地進入到天球的內部,黑牆依舊豎立在天球的前方。天球總是被認為安全的地方,在發光層以下,形形色色的各種球體漂浮與運轉。

  這些球體發出的細微波段一路擦過了弦的邊緣,借由弦的反饋,李明都也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它們觀察的視線。

  那些球體好像正在觀察他。

  “我畢竟是時間旅者。”

  他對這種視線已經司空見慣,準備繼續往外移動了。但移動的時候,來自素覆盆輕微的阻力忽然喚醒了他。

  ……怎麽可能是在觀察他呢?

  他是在天球內部,是在素覆盆中,托視野於弦上,在近距離確實可能被發現,但遠距離又憑什麽被觀察。

  不定型的視覺細胞竭力遠眺,但四周依舊像是什麽都沒有。整個蔚藍天幕下,只有遠處一抹橫空的紫色,那是偉大衝撞的余痕。淵還在不停前行

  “到底在發生什麽?”

  他的目光再度回到了天球。這時,他忽然發現天球變得更加扁平了。而天球邊上的黑牆也像是有所弧度一樣顯得彎曲。

  糾結的磁場好像正在按照自己的方向扭曲整個星簇,遲鈍的火焰在好一會兒才順著時空的漣漪一起開始按照兩個不同的方向流動。

  一道光束借由弦跳躍的信息傳播倒映在了天球崎嶇的表面。李明都便提早一分鍾看到了未來的景象。

  接著一分鍾後,明暗不定的火焰世界綻放了千萬的火花,不定型的顫抖變得強烈,可怕的預感反倒讓李明都的感覺變得遲鈍。

  一整個世界,全部的宇宙像是同時放射了光明,所有的光明沿著同一個方向經過了他、以及弦的身旁。

  在無限光中,李明都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弦的形狀。

  不過須臾,弦表面有形的標記被徹底摧毀殆盡。其無形無相猶如隧道般時空的小孔扭轉了周圍的光明,使之投射到了更遠處的天球。接著扭曲光亮的小孔同樣被扭曲,砰的一聲,李明都感覺自己被拋到了空中,身體扭曲成一條彎線。

  縱使素覆盆中的自己沒有任何移動,但弦本身、空間通道本身已經被推離原本的位置,不再能維持其真正應有的弧度,同樣變得彎曲。

  不定型的視覺細胞像是在那瞬間失明了。任何別的事物他都不能看見。他努力地想要傾聽,但周圍只剩下了這宇宙洪流的底噪。

  在那刹那的永恆寂靜中,世界在他的面前崩潰了。

  銀球一把把李明都牽出素覆盆中,那時的藍球已經七歪八扭,原先完美的球體如今像是一塊被捏緊的橡皮泥,到處是凹下去的與凸出來的。空間曲線的震蕩並非是隔空遙控所能無視。

  “到底……發生了……什麽?”

  再醒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在流血。

  一抹銀色在他的身旁。勉強睜開的眼睛中還閃爍著先前洪流般的信息所烙下的無數火光。

  火光之後才是真正的天球外殼。但外殼如今看來,狀態也不很好,不該存在於這裡的外界景象在曲線的翻轉中徑直倒映在了天空。

  他再度看到了那貫穿天與地的大河。

  就是這條大河剛才徹底淹沒了他。

  “用你的話講,”

  銀球說:

  “那應該叫做相對論性噴流。”

  而在更早以前,昭陽核心區域的能層已經破裂。裸露視界的邊緣時空像是整齊的大道。龐大的射流在那瞬間激蕩而出,而在未來數百萬年內不會熄滅。

  整個星簇都已經變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所有燃燒著的火焰被裹挾著轟然向前,在無法察覺的時間中與淵發生了碰撞。

  可惜的是,在昭陽以內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真正觀測這一現象。

  只有昭陽以外,最好是星簇以外數百萬光年外的生物在未來數百萬年後才能有幸看得清楚,看到天空留下了一道痕跡,像是宇宙裂開了一道傷口,裡面煥發著無窮的光。

  但昭陽以內的生物又是有幸的。過去數百萬億年的生物也不會比他們更幸運了。

  因為他們還能看到真正偉大的東西。

  李明都沒有等待多久。他跳躍的時候和醒來的時候都已經劃撥了時間。在這個世紀,討論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幾乎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那時候,他已經好受了很多,被洗乾淨的“淵”仍在前進。它的視界接近直接裸露,周圍的吸積層已經被一掃而空,只剩下相對論性噴流本身的物質還存在,並且還在按照既定的方向前進。這使得外層的吸積變得毫無意義。內層的吸積只是形成了自己的輪廓。

  借由天球的視野,李明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橢圓形的東西正在向前。

  而它的前方就是巍峨不動的黑牆。

  兩個暗色的天體的相撞已經就在眼前。

  期盼已久的人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會不會是被保存下來的地球……或者無上明星呢?”

  這就是他的自私的願望。

  “千萬裡面什麽都沒有。”

  銀球在他的身邊默默祈禱。

  他絲毫沒有察覺的黑球則立在最高的柱子上,平靜地凝視著前方。

  “不論有什麽,請告訴我整個過去——”

  其他更多的球體,或者在星簇最邊緣的,或者在天球發光層內的,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不管球體們是怎麽期望的,也不管它們期望的是什麽,淵只是自顧自地繼續向前,把一切拋到了身後。

  黑暗的牆體凝滯不動,沒有任何細節或者花紋,像是宇宙的底色。

  然後,前者撞上了後者。

  最開始的一瞬,像是沒有任何變化。隨之,漫長的牆體中開始出現各種顏色與各種形狀。輝煌燦爛的色彩從牆體的各個地方開始蔓延,一直抵達牆體的表面,然後發射出去為人所見,像是從窗簾中透出的耀眼的光。

  “不對勁……”

  黑球頓了片刻, 然後大叫出聲:

  “這是真‘快子’。它不是光速物體,而是……光速以上的物體。”

  黑球身邊的紅球立刻意識到其中最本質的區別。對於真快子而言,它需要無窮多的能量才能降到光速。而它的最低速度就是真空光速。

  直這片刻,黑牆的四周已經遍布或紅或白的光彩,一些代表其中所存在的物質的信息已經外泄,像是煙火一樣被釋放的光子攜帶向著四面八方。

  銀球不可置信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它在發生衍射。你看到了嗎?它居然在發生干涉和衍射。在這不存在結構信息的暗色物體中,它在嘗試走過所有可能的路徑……路徑烙印在暗色物體的內部,便成為了新的信息。裡面到底是什麽?它真的是來自過去的嗎?”

  李明都同樣抬起了頭。

  他渾然沒有聽到銀球的喊叫,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識中。一種久違的感覺正在重新浮現或者誕生了,就像是電流湧動一樣,並傳達了屬於協議的問候:

  “早上好,頭腦體。”

  那是“心”。

  接著還有“眼睛”、有“耳朵,有“手”,也有“腳”,模塊發來了一個又一個問候,是在停止不變中時間突然前進時,那一瞬間的斷觸與重連。

  “為什麽?”

  他睜大眼睛仰望著倒映在天上的黑牆,黑牆仍然在不停變換著自己表面的色彩。但一種連接,一種原先被隔斷的連接重新借由可以物理識別的通路而建立了。

  “機器身原來沒有消失,而是在……那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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