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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第54章 登仙
  直到一百萬年前,生存在地球上的動物都從未想過未來會下一場百萬年的大雨,並且再過一百萬年,雨可能還在繼續下。

  那時,乾旱已經持續了一千萬年。在一千多萬年前,會流動的火焰從地殼的深處噴湧而出,燒穿了泛大洋。火焰的冷卻結束了花崗岩的時代,暗色的岩體成為世界新一層表殼,如今已很少在地面上顯露出它仍然存在的痕跡。當年的動物們在沙漠中漫無邊際地遊蕩時,認為適應永恆的乾旱是生存的唯一途徑,要麽學會保留水分、學會從大氣中榨取稀少的氧氣,要麽就回到海裡去。在陸地上,植物豐盛、氧氣充沛的未來永遠不會到來,正如乾旱將永恆綿延。

  數億年後,發掘大地的人們得到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結論,那就是過去的還有現在的一切都不是永恆的,甚至也不是會結束的或者已經結束的,它們都是鍾擺,在真正永恆的宇宙磨盤中來回搖晃。

  鍾擺偶爾會向左,鍾擺偶爾也會向右,有時會靜止不動。還有一次,或者很多次,這很多次可能都是一次。在這一次中,鍾擺扯斷了線。

  其中一次發生在數億年後的二十二世紀,當時的人們看到天空布滿了燦爛的繁星。

  另一個例子大概是在三十多億年前。當時的世界勿論有眼睛的動物,就連細菌都不存在,所以沒有人能見到那時候的天空是什麽樣的。因此這裡所講述的只是一個假設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中,在千萬顆中月亮中的一個、一個可怕且巨大的星星在靠近地球的同時像麵團一樣被揉爛砸碎,而地球也失去了它原本無暇的對稱性。這無疑是能稱為開天辟地的時刻,在星星裂開的傷口中噴湧出燃燒的岩石,海水俯衝到地幔使得地幔開始啟動對流循環,從而製造了永不停息的火山運動。百萬年後,被融化的鐵依舊充斥於海洋,在水底的裂隙裡,熱水與岩漿混合形成了熱泉岩石。這種岩石的表面和火成岩一樣存在著大量的氣泡孔洞,直徑不足零點一毫米。但從這些細小的孔洞裡噴發出來的煙霧,比人類立在地上的一切建築都要高昂。

  就是這種誕生於地球傷口的熱泉,會不停冒出大量強鹼進入酸性海洋。這營造了另一種不對稱,那就是具有熱和電化學梯度差的液體,它就像水壩一樣蓄積了化學勢能,一邊是較高濃度的區域,一邊是較少濃度的區域,它既提供了充足的動力,還提供了一種叫做化學滲透的可以被小分子模仿的基本能量產生機理。另一方面,大量小分子,會天然因為對流與熱擴散運動的發生通過熱泉岩石的孔洞,並在孔洞的表面大量聚集。

  就在數不盡數的小分子無序的碰撞與反應中,一種新的特征出現了。它不停地把其他的質料組織成與自己相似的質料。後來,人們把這種特征叫做自我複製。

  而這一特征具有一個直到四十億年後才被持有它的生命意識到的性質……那就是一旦啟動,便將永無止境,直至用盡所有資源。

  在後繼的動物眼中,這是生命的初始特征,也是定義生命的關鍵。其中,一些人還認為生命的誕生必然繁複。如果認為這種分子片段就是生命的話,那麽最初生命的誕生很可能非常迅捷……它很可能在條件達成的一瞬間,或者幾秒以後就有了。

  因為它產生自化學反應,而化學反應的速度是很快的。

  有即有,無即無。

  這在人類探測技術的進步與人類探索能力的增強中得到了佐證。

科學革命的黎明中確定了若乾例細菌化石來自二十六億年前,驚動了過去的世界。二十一世紀的技術在澳大利亞發現了三十五億年前的微生物沉積,以為這就是世間萬類的先祖。等到2017年,加拿大的遺跡裡已挖掘出了四十三億年前的海洋古細菌的痕跡。  換而言之,它比地月大衝撞……還要早得多,已逼近了地球誕生之初。

  對生命的誕生,倒也不必看得太重,片段只是片段,簡單的分子畢竟是簡單的,它隻誕生了一次。在許多個星球上,人類都發現了這些簡單的分子。讓簡單的分子成為複雜的故事才是真正的複雜,並且這個複雜還有無數個版本,像是樹,像是彼此纏繞的環,沒有一個確定的說法。

  在這裡想要講述的是所有成為複雜的故事中也比較特別的一個。

  關於生物飛向宇宙的故事。

  通常意義上的飛向宇宙,人們或許會想起六十年代人類第一次登上太空的宇航員加加林。在北國發射了世界上第一顆人造衛星時,有學員問加加林以後會怎麽樣。加加林說是人該飛上去的時候了。後來,加加林果然作為太空第一人來到了地外空間。縱觀四十六億年的歷史,能夠飛入太空,接下來又飛上月球的地球生物,似乎也只有人類一種而已。

  然而考慮微生物的話,那麽登上宇宙……可能並不新鮮。因為它有特別的方法,比如說借助大氣的高速垂直風,小型的球菌部落就曾飄到近地太空,被國際空間站發現。

  回到三十多億年前。月球與地球的撞擊余波就帶來了這樣一個意外的影響。地球向浩瀚的星空咳出了它的血,血裡就帶著誕生於四十三億年前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片段,在千萬的明星之間遨遊。

  很快,這千萬顆靠得過近的明星消失到無影無蹤,隻余原始的地球和火星各自在空中獨立運行。在休倫冰期流浪的李明都望向天空,也只見到了兩顆大得多的月亮。

  直至三十多億年後,火山運動融穿泛大洋,地平線上再度浮現出千萬的明月,世界從此邁向了嶄新的紀元。

  再一千萬年,被認為是永恆的乾旱步入終結,過去代代相傳的適應乾旱的智慧變成了愚昧的行為。綿綿溫暖的雨水賜大地以豐饒。每年夏天,大風都會從泛大洋登陸到地面,帶來充沛的水汽,迄今已持續了數十萬年的時間。

  也就是這個年代,一種新的長有鱗片的靈巧的動物在地球上繁衍了開來。那時候,它們還不太像人,更接近於某種爬行類,不過它們的脊椎與爬行類是完全不一樣的,接近直立,但有明顯彎折,以致於脖子以上的部分,更像是掛在身體上的瘤。

  它們的四肢骨骼也與其他同期的動物不同,像是蹲著的,這使得它們的身體可以很輕易地蜷縮起來,就像折疊架一樣。它們的成長期極其漫長,人口在大多數時候都是在不斷折損的。活在地球上的部分蜥形綱已經學會了“偷蛋”這一極具前途的本領。但是蜥形綱們還從沒找到過有鱗動物的蛋。

  很難說這種動物是否能夠生存繁榮。在地球上,已經出現過太多奇異的動物了。再怎麽偉大的動物,在自然選擇的面前,與其他任何植物動物微生物,都是一樣的。

  從歷史來看,它們確實已經絕跡了。由於存在的時間太短,唯二發掘出的化石也被誤認為某兩種早期兩棲類未定種的骸骨。

  化石的年代被界定在三疊紀拉丁期至諾利期之間。

  在其中的某段日子裡,最後一批有鱗動物逃進了地穴,那時,它們的引路人還帶著那顆從地底遂古的結構裡剝落下來的顆粒。顆粒提供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作用,便是融穿堵塞的岩石和廢渣。他們成功打穿數堵原本很難通過的牆壁來到了火山喀斯特形成的空洞內。大部分的有鱗動物以為他們是安全的。

  只有引路人清楚地知道,縱然風暴不過來,這個山洞也不會是安全的,甚至可能比外面還要危險。

  因為底下的大地仍在呼吸。

  微妙嘈雜的次聲波哪怕是有鱗動物也很少能聽得明白。可引路人是先知道了答案,再去聆聽。他在通往深處的小徑上趴下,果然聽到了大地的神明換氣的響聲。

  數千數百個世紀以前,大地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痕。從此以後,每隔數十個世紀,它都要吐出自己體內的氣,來彌補它曾經所受過的痛。

  但他們得呆在這裡。

  大地呼出的氣和能形成骨骼的礦物質對於他們而言都是寶藏。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沒有成熟的個體只能等待下個機會,也可能再不會有下個機會了。一百萬年前來到地球表面的先祖已經在沼澤中腐爛。而數十年來,再沒有成熟的個體來到地球的表面產卵。

  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所見到的景象,也因為這一景象,他想要靠風力前往真正的有鱗動物的天堂。他是不幸的,因為他失敗了,先是被風牽著走,又被雨拋下。但他想他仍是幸運的,因為活了下來,來到了遠隔不知多少公裡的這裡,還見到了在有鱗動物中口口相傳的傳說。

  引路人忍著手心燒灼的苦痛,握住了傳說之物。他小心翼翼地把晶體埋在一條深道被埋沒的近處。片刻過後,暗色岩中徐徐流出了純淨的氨水。氨水流過有鱗動物的身旁時,鱗片一一張開,他們在水中愜意的呼吸。

  而覆蓋在暗色岩上固化的灰燼在碰觸的瞬間釋放出成分複雜的微量氣體,與山洞裡原有的火山氣體匯在一起,吸進口中就變成股昏昏欲睡的困勁兒。

  雨聲在它們的耳中沙沙作響,倦怠的動物們一閉上眼睛,就沉入了無所思慮的夢鄉。只有活潑的孩子還在活躍,然後看到了她們以後未來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的景象。

  “你做了些什麽?為什麽我們大家跟著你來到這裡,卻都變成了怪物!”

  還沒有成熟的個體不可置信地朝著引路人大吼,她飛快地撲進氨水,擁抱了碳化木的灰燼,學著死去的巫師保管晶體的方法,嘗試用自己的身體保管那顆結晶。

  引路人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低著頭,在輕吻與它們真正的故鄉相似的河流,他身上的鱗片全部張開,露出了皮下像是岩石一樣的有著孔隙的組織。

  在沉入遙遠夢鄉前,他側過頭,悲哀地對著圍過來的孩子說道:

  “你們看到我,卻不知道我們的過去。我看到了你們,卻看不到你們的未來。”

  這是他用自己被分解的氨氣充滿的腺體發出的最後的超聲波,波段剛好超過了兩萬赫茲。隨後,他的身體抱成了一團,大量的酶因為化學物質的補足而得以生成,開始溶解自身。無法被溶解的骨架,依舊維持著原來的折疊的樣子,如今就像一個三角,立在地面,撐起了它們怪異的圓滾滾的形狀。

  數個小時後,李明都姍姍來遲,只看到幾個體型不大的有鱗動物在石林間棲息,古怪的有鱗紋的石林在暗色岩的空洞裡格外明顯。

  他與有鱗動物的殘部共處數十個小時後,暴風終於停歇了,風眼立在這片土地的上方,宇宙那不可思議的大眼睛凝視著盤古大陸的眾生。李明都沿小道前往地表,迎著重新吹起的微風,從影子中領悟了暴風停止的真相。

  而在那時,已經來不及逃離。

  或者從一開始,只要風眼到達陸地深處上百公裡的地方,底下就沒有能逃離的地方。

  第二陣風吹來的時候,整個天空都已經變成了黑蒼蒼的顏色。原先的風眼已經湮滅,地上的樹木起伏得像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因為風混亂到了極點,所以嘈切的風聲淹沒了水聲、雨聲、雷聲、叫聲、樹木折斷聲、沙土飛射聲和其他一切地上的東西的響動。

  第三陣風吹到李明都背上的時候,風力已經抬起機器人的腳,把它往空中打去,然後又叫它從空中落下,把它推向前方,然後又扯著它回到原地。

  反覆無常的運動中沒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事實。大氣澎湃的潮流無規律地鞭笞著大地上的一切生靈。雷電從絕高的天際一直下劈到身邊的樹上,為自然的高調帶來一陣滾動的鼓點。

  機器身抱著人類身逆向使勁,勉力下降到地表一塊堅實的泥土上。沒走兩步,又一腳踏空,右腳還在泥土上,左腳卻踩在了空氣裡。

  不是人飛起了,而是腳下的岩體從大地中被撕裂開來,向著空中悠悠攀起。周圍的樹木泥土全在下降,猶如遠去的海岸沉入了地平線的彼岸。李明都往後退步,在岩體的同時,剛剛在下降的其他岩石泥土樹木同樣升了起來。有的上升速度快,隻一會兒就超過了李明都的頭頂。有的上升速度慢,於是就好像還在緩速下降,只是與真正的大地已連不到一塊兒了。

  空中粉碎的大地,像是並列起伏的琴鍵。暴風與雨水堵住了人身的鼻孔和嘴,讓動物噤聲不言。氫氣從閃電與雨水的邊緣迸發,隨著一聲遲來的震響,在空中燃起了瞬息的火焰。

  天空是一片黑暗的海。大地是海上支離破碎的船。一塊又一塊的岩殼從地球曾經受創地表面剝落,在空中沿著弧線揚到了雲上。他往前幾步,站在這塊岩石的邊緣,入目之地,盡無完膚,好像整個跌宕的深淵正在向宇宙噴出黑煙與熱氣。

  又一陣狂風吹來,李明都的人身根本睜不開眼睛,一旦睜開眼睛,眼睛一定會受損失明,人身本能地縮著脖頸,像是嚇傻了。不定型身堵住了人身的口鼻,用皮膚過濾一部分空氣以供呼吸。

  “好啊……”

  萬物掩口不言,但世界聽到了一陣爽朗明快的笑聲,就連人身也一樣噙著微笑。機器身抱著人身,牢固地站在深淵的邊緣,電子眼中的紅光點亮了黑暗的宇宙。

  “怪事、瘋事越多越好啊!不然……”

  在一根巨木順風吹來的瞬間,他向著下一塊巨石縱身一躍。身體立刻被風吹去,人的一雙手向上抓住一根樹枝。那瞬間的向量轉化,讓機器身蕩到了一片暗色岩的邊緣,雙手抓住了石頭的棱角。

  “不然怎麽會有機會呢?”

  變化是好的。

  石頭繼續順著風漂移,不時就有石頭與石頭相撞。李明都一晃腦袋,躲開了一連串的小碎礫,然後迎面撞上了一條可憐的魚。

  不定型一彈,魚又甩著尾巴被彈走。空中仍然黑暗,但四處都好像能聽到生命的聲音。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

  風實在太大了,他站不直自己的身子,只能趴在石頭的邊緣,石頭稍微翻轉,就像是掛在懸崖的沿上。他就繼續往上爬,順著重力的方向讓自己的身體稍有棲息。

  “狂風吼叫……雷聲轟響……”

  李明都漫無目的地念著。人身、機器身、不定型身輪流交替。等到抱著的巨石與其他的巨石擦過了,他就順勢跳到靠外的一面上去,然後繼續棲息,等待這肆虐的時間的過去。

  “一堆堆烏雲,像青色的火焰,在無底的大海上燃燒。大海抓住閃電的箭光,把它們熄滅在自己的深淵裡。”

  人體得到了放松,寄於機器的精神卻要時時注重周圍。他無目的地念起一篇又一篇小時候背誦下來的課文,像一個在郊野唱歌的人。

  李明都自己做的衣服早已碎成片縷,身上只有一件未來二十二世紀太空材料的單衣。裸足踩在尖銳的石頭上,腳後跟又添了一道傷痕。不像是未來的來客,倒像是一個牢獄裡的囚徒。

  他繼續漫無目的地說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

  “但這個敏銳的精靈——它從雷聲的震怒裡,早就聽出了困乏。”

  只要習慣了暴風,那麽暴風也不再可怕。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過去,李明都早已不知道自己還在哪裡,或許從海拔高度來看,他已經飛到了空中,或許他已經掉到了地上。或許在人間……或許在地獄!或許死了,那就什麽都見不到了……但只要不死,他就什麽都不怕。

  碎塊與碎塊的碰撞似乎在變少。不過一旦有,往往是十幾塊石頭連續撞擊在一起。天是黑色的,大地的碎塊也是黑色的。

  他從這塊石頭跳到那塊石頭。在一個轉身的刹那間,電子眼從黑暗中看到了一個類人的形狀。

  人從呼嘯的風中分辨出一陣微不可查的像是咕咕咕咕哇咕哇的聲音,而不定型的體內聽覺器官則感應到以三個音節為單位反覆的次聲波,它從裡面聽到了哀傷。沒有智慧的動物也會因為音樂感到哀傷,因為動物們棲息的大自然呀,總是充滿著歌聲。

  他與有鱗動物又一次有緣地相逢了。

  “烏雲越來越暗,波浪在歌唱……暴風雨就要來啦!”

  風呼呼地灌了進來,他才閉上了嘴,然後露著牙齒微笑了。

  他在懸崖的邊緣一躍,輕盈的身體分開了風浪,機器的兩腳在下一霎踩中了人形所在的碎塊。碎塊受力一蕩,人形和上面一切附著的微粒隨之彈起。有鱗動物發出一陣尖叫,接著不定型的身子就從人體裡伸出,抓住了那隻滿是鱗片的手,把她抓回了石頭上。

  雷聲轟鳴,電光照亮了這個有鱗動物的臉。

  身上的須毛像是凝固了一樣貼在身上,眼睛裡露著絕望的神情。她急促地掙脫了李明都伸出的手,趴在石頭上,沉重嘶啞地、仍在不停地吼叫著,似乎想要傳達一些什麽,但沒有任何其他動物能聽懂它的聲音。然後她開始艱難地痛苦地呼吸,手在撫摸輕質石頭上密密地鱗。

  從鱗片的縫隙裡還在流出氨水,水在冰冷的天際結晶,化作氨雪花,共補天上雲。他們一同立在雪花裡,隨碎塊隨風一起轉去。

  有鱗動物一聲不吭,一雙眼睛看也不看剛剛救了她的人。

  原來李明都就與這群有鱗動物隔了語言和理解的壁障。現在他感覺這個壁障更大了。機器身蓋在了李明都的身上,擋住了狂風,他的靈魂寄宿於機器身之中,仍在無憂無慮地念著這個時代無人能聽的歌謠。

  海燕啊海燕。你深信……你深信著——

  又一次念到這裡的李明都又一次忘記了下面的詞。他總是念得磕磕碰碰,就像是他總是什麽都學不好一樣。

  “後面,後面是怎麽說的?”

  李明都陷入了沉思。

  天空又一陣雷鳴,雨卻好像已經乏了。從左邊吹來了浩蕩的風,千萬的碎塊向著右邊移轉。雲層沿著同樣的方向緩緩移動。久隔十數個小時,它們的輪廓才再度從黑暗中浮現。

  從下遊送來的水汽帶著一種末夏草木繁榮之至所有的糜爛的味道,飄在空中的土地冒著迷蒙的霜雪。受寒的有鱗動物察覺到了這一變化,因為呼吸困難,而向天空抬起了頭。

  “海燕是怎麽說的來著?”

  過去的許多記憶都已經模糊了,好像真的就是想不起來了。困擾的李明都順著有鱗動物的目光望向了東方的寥廓蒼穹。整個深邃的天空中射來一縷蒙蒙亮的陽光,所有飛入雲端的碎塊全在雲浪的邊緣微微震動。一隻可憐的長腳的魚,在碎塊的縫隙裡,探出了自己的腦袋。

  他們一起看到巨大的淺青色的巨行星正在高聳潔白的雲際上緩緩升起。

  而在巨行星的後頭,正閃耀著金光灼灼的太陽。

  從地面延伸到太空的風眼雲像是神話裡天神宮殿的圍欄。群星拱衛在圍欄的中央,好似正在屏息聆聽。他們乘著船在數萬米高的雲海上衝浪,隨著茫茫的大風一起飛向了無人知曉的殿堂。

  太陽雖然在上,風眼裡的天空卻像是靜謐的泛著一點紫色的黑夜,雲裡的冰晶散射了陽光,於是這絕高的穹頂亮起了一大片絢麗的藍色,像是燦爛的極光。

  眼壁置換以成功告終了。

  從太空來看,這時的地球睜開了一隻新的風眼,正凝視著天上的群星。群星同樣予以它們的回眸。但風和雲仍然沒有回到水平的位置,它們就像是……漩渦。海中的漩渦是旋轉向下的,而天上的漩渦是旋轉向上的,在浩蕩的青冥中上升。

  一條天路,垂到了蒼青色巨行星的邊緣,連上了其他世界的風雲。

  在位置合適的此刻,地球的大氣正在被青色的巨行星吸起。

  李明都的人體和不定形身都感到了呼吸困難。

  他低下頭,從風眼中看向自己腳下的大地,見到一片暗紅色的煙雲。暗色岩的底部火光熊熊,正在流出熔岩的洪流。

  原本覆蓋在這洪流上的岩石,全部都在漩渦似的風眼雲牆上飛翔。

  到達熱成層的雲朵已經不能再維持雲朵的形成,數以千萬的冰晶在空中散逸,六邊形的雪花從人的身邊緩緩飄去。大千世界沒有別的靈性,雪花曼妙的紋理隻倒映在一個人的眼前。雲牆漸開,地球的輪廓在他們的身後浮現。這時,李明都才發現,這風暴已經攀升到了天地的最高點,也步入了更高的天地的最低點。

  他仰著頭,機器的眼睛看到了地平線,也看到了在地平線的邊緣緩緩升起的明星。

  先是驚詫,隨後恍然:

  “你居然還在那裡?不……你就是該在那裡的。”

  明星閃爍著非物質的光澤,上面有著不知何時被刻下的紋理。二十億年前它被送到地球的軌道上漂浮,而要等到二十億年後,它才會從天上掉落,成為山谷裡的部落口中天星墜落的傳說。

  如今是二十億年間,它還在宇宙中緩慢地運行。只是陰雨綿綿,地球傾角有差,地上難得見。

  稀薄的空氣已經不足以支撐人體。低壓的反應開始攫緊生命的脈動。李明都被迫命令機器身拆開自己,通過用不定型連接組裝的方式覆蓋到自身裸露的皮膚處,也蓋住太空內襯有破碎的部位。

  最後要安裝電子眼。電子眼被手舉起的時候,鏡頭裡倒映出了人自己的模樣。

  那時的他像是一個四肢粗壯、身體纖細的機器人。

  李明都來不及思索怎麽前往無上明星,和他同乘一個碎塊的有鱗動物幾乎沒有力氣抓住石頭,在一陣微風中忽的,腳就向著宇宙掀起整個身體,接著就連手都好像不願抓住石頭一樣放了開來。

  整個身體頓時像是一塊破布,與無處不在的雪花一起隨風揚起,沒入狂風。

  她的臉上沒有驚恐,只有高原反應似的暈紅。

  一雙有薄膜的水盈盈的眼睛像是在看那龐大的青色巨行星。

  她好像在求死。

  李明都看到有東西要掉落,本能地一伸手,定睛才看到是身邊的有鱗動物脫了手,低溫的魚鱗像是刀片一樣刺在他的手心。李明都把她拉回石頭上,她也沒有反抗,說不清是害怕死亡,還是無所謂活著。只是在被拉回到石頭的瞬間,她抱著石頭,艱難地呼吸著,再一會兒就昏迷了。

  在太空中李明都很難活下去,只能暫時僵死自己的人體,靠機器行動。至於這種有鱗地兩棲類就更難了。

  她應該活不了多久了。

  夜愈來愈深,陽光直直地射在雪花上,雪花在太陽風中蒸發,在近地的太空中就像是彗星的尾巴一樣,用藍色點亮了氣旋部分表面,接著隨太陽風的方向吹去。

  在地球上來看,這時的夜空遍布著絢麗的輻輪般的光暈。

  無上明星就在這片蔚藍的光輝中隨漸漸縮小的地球一起轉動。

  機器正在核算軌道高度和軌道距離,得出了一個悲觀的結論。他們很難光靠自己的動力克服風力來下降到無上明星。

  這台被13號、12號它們幾個普通機器造出的新身體材料是選剩下的,也沒有經過任務假裝,先天不足。很可能會在使用動力的過程中出現各種問題而力竭,接著被群星吸引,被盛大的星際風吹去。

  那時,李明都想起六十億年後,他會在懸浮單元們製造的小屋內縱身一躍。

  他跌跌撞撞地在碎塊上站起,盡情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稀薄的空氣讓他有點暈眩。在他的腳邊,昏迷中的有鱗動物突然咳嗽了下。

  “再見啦,小朋友。”

  距離抵達最佳跳躍位置還有一段時間,李明都低過頭,準備告個別。

  也就是這時,他看到碎塊表面的鱗片緩緩張開了。前方的氣流被碎塊吸入了體內,接著,從鱗片裡噴出了凝實霧般的氨、硫化氫氨和水,充斥在有鱗動物的口鼻。她盡情地從中呼吸,恢復了一點神色。

  她茫然地望著周圍。就在剛才,她好像聽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她想要詢問,卻得不到確定的回復,好像她已被遺忘。

  “唏唏唏——”

  “咦咦咦——”

  兩種聲音次第更強烈地從空中發起。她可以確定這種聲音絕不是她的幻想。

  接著,次聲波的鳴叫此起彼伏地傳遍了整個星際風。不定型也聽到了這一成群結隊的呼喊,蜷起了自己的身子。

  在聽到這聲音的瞬間,李明都僅剩的關於有鱗動物的疑問也解決了。

  它們不是僅屬於地球的動物。

  這時,星際風的前端已經無比靠近青色巨行星的表面。 地球與這顆星星的距離或許比木衛一與木星的距離更近。被吸起的氣流貫通了兩個世界。

  混在風中無數碎石中特定的幾十個輕質麟石繼續噴出氣體,它們噴出的氣體就像是絲線一樣在太陽風中閃閃發亮。風向前吹了過去,絲線向後散逸,變成了輕飄飄的雲。

  另一世界超過五千千米的蒼茫天空懸在他們的頭頂。

  可能比月球、比火衛一更龐大的氨冰雲像是一片又一片的海。李明都抬頭看去,望見了一個圓球似的魚餌懸在海洋的頂上。剛開始,像是一個模糊的黑點。等再接近一點,它就有了形狀,像是一把倒立的傘。

  李明都睜大了眼睛:

  “衛星站……?為什麽,為什麽會那麽像第三觀測站!”

  腳底的新生靈們依舊聽不懂人類的話語,仍然順從本能隨風飛翔,直到自己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輕。在地球上,它們是沉重的,因為那裡的成長不會墜落,不會受到真正暴風的威脅。從固態的地面獲得的礦物質組成骨骼可以支撐他們的形體。而豐盛的有機物則補充了體內細胞的濃度,是唾手可及的營養。

  但如今,過去所有的器官已經全部溶解在礦物質殼的內側成為胎盤,新的器官、真正的屬於它們應有的器官正在逐漸長成。

  過去的一切都已摧毀,只剩下新生的鳥兒在奮爭出殼。

  它揮動著寬闊的翅膀,飛向了記憶裡的天空。出生的地球在它們的背後變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圓球,而龐大的氣態雲層是它們未來真正生活與擁有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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