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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第5章 磐媧
  智人在走,其他的動物們也在走。

  近幾十天來,氣候一直在變冷。年輕人每天乘著機器人飛入高空遠眺。稍一統計,就發現許多種動物原來不是遊蕩,而是在成群結隊地離開曠野。

  長著大角的原牛,沿著有水的地方一路向下。他曾在山岩上看到的那種史前的鼻骨彎曲的羚羊群,已經消失在群山的深處。後來被稱為愛爾蘭麋鹿但其實不是麋鹿的巨角鹿,往往會和其他長著角的真正的麋鹿的先祖、或者駝鹿的先祖、野山羊的先祖或者其他什麽溫順的中大型食草動物兩兩三三地尋著牧草離去。也有馬,可能是那後來被叫做普氏野馬的族群,二十隻到三四十隻聚在一起在野地上縱蹄狂奔,風卷著鬃毛,揚起的煙塵像是飛機翱翔的尾氣。

  但動物們的奔跑看上去不像是季節性的遷徙,它有一種滯後感。

  最先走的是昆蟲、小型動物和食草動物。這群貪吃的家夥吃光了曠野上所有肥美的牧草,就往還有植物的有水的地方走。

  緊接著走的便是智人、雜食動物與肉食動物。這群牙齒尖利的猛獸在營養的傳遞鏈上處於末端,對植物與水的變化並不敏感,更敏感於食草動物們的走向。於是鷹犬逐兔,與之共去。

  最後則是那些食腐的、營養鏈的分解者們。它們沿著動物們一路拋下的屍體,在天空,在沼澤枕戈以待。

  放眼望去,自然萬類都在隨波逐流,草一天更比一天少,小河一天更比一天淺,半日花也不開了,樹也沒葉子了,曠野一天比一天冷清。枯枝敗葉閃爍著秋天太陽的冷光,天地是褐色的,萬物只剩下了一片枯萎似的荒蕪。

  只有一些長毛動物,像是猛獁,還有長毛的犀牛,仍在這片曾經生物的樂土的邊緣遊走。它們天生擁有的毛發和脂肪,起到了隔溫和保溫的作用,它們的消化系統也非常強勁,即使只是粗糙的茅草,也足以滿足它們善於忍耐的胃。

  在最後一批原牛成群結隊地離開曠野前,發現了這批原牛的李明都起了一點歪心思。

  “牛奶牛奶,應該要比狼奶好。我記得,二十一世紀說小孩子一歲以後就可以喝牛奶了。這種動物會是後來乳牛的先祖嗎?”

  自然萬類之中,自不缺乏長得相似的物種,秋陰短時間的補習也沒法讓他知曉這短短一萬年間的分別。

  他取出前些日子做成的一根三米的金屬杆,又在金屬杆的扎了一個繩環。環的大小,他比了一下原牛的腦袋,做成了剛好能套住成年原牛的腦袋的大小。

  隨後,李明都就叫飛行機器追上原牛群,自己則趴在飛行機器上小心觀察,等鎖定想要抓捕的目標後,他便翻過機器人的身體,叫不定型做繩,一隻手拽著不定型被吊在空中,另一隻手手持那根有繩環的長杆。

  機器運行在空中,不會被原牛群發覺。至於運動所會發出的聲響也會被風聲掩蓋。在接近到原牛群頭頂六米的范圍後,機器人已經完成了對運動軌跡的核算。

  年輕人按照機器核算的軌跡,朝著自己的目標縱身,同時向目標左側的另一頭雄性原牛甩出了他的繩杆。

  繩杆套中牛頭的瞬間,人身也已落到了中間大母牛的背上。這時,手上傳來驚恐的原牛橫衝直撞的力道。這時,他便送手,使不定型纏住繩杆,與這頭原牛搏鬥。而自己的雙手則緊握身下這頭膘肥體壯的大母牛的雙角,與之搏鬥。

  兩頭牛幾乎是同時受驚,

腳步大亂,一腦袋就往身側原牛撞去。接著,你撞了我,我撞了他,開始做多米諾骨牌運動,整個牛群都慌張起來,齊齊朝著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牛群的頭牛發現情況,連忙幾聲仰天哞叫,想要叫它的同伴冷靜下來。

  就在這時,機器人逼近到地面兩米以內,突然從空中飛落的陰影徑直蓋在了這首領原牛的頭頂。

  然後,機器閃了閃自己的電子眼,光線震爍。

  首領原本鎮定的哞叫變成了發慌的大吼,它也慌不擇路,與其他原牛一起發瘋狂奔。

  李明都控制機器一時分神,也是自己托大,他抓著母牛,又用繩杆套著另一頭牛。兩頭牛的力氣拉著繩杆帶動不定型。不定型纏在他的脖子上,差點沒把他脖子給擰了。大母牛愈發混亂,不時奔向其他大牛,又被其他的牛撞,牛角與牛角的觸碰更使大母牛發狂,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一會兒原地轉圈,牛背上的人也是暈頭轉向,差點分不清東南西北。

  這時,繩杆又傳來一股絕大的拉力。

  他張目一看,大母牛與他一起向著身旁倒去。

  原來兩頭牛被繩杆連在一起,被繩杆套著的公牛運動挪移的范圍就有限,不慎就被其他原牛撞中,剛好足踏一個乾涸的小水窪,便失去平衡,也就帶動著大母牛一起倒地。

  這時真真是驚險的時刻,一個不小心,左右牛群都可能發瘋踐踏。固然死不了,但也決計好受不了。

  他連忙分神控制機器身體左右盤旋,趕跑周遭的牛群。

  等到牛群散去,周圍只剩下他和這一公一母兩頭原牛時,年輕人才撣了撣身上的黃土,摸摸腦袋從地上站起。

  兩頭無辜的原牛好像已經放棄了逃生的希望,閉著小眼睛,在躺平裝死了。

  陰險的恐怖直立猿發出一陣桀桀怪笑,說道:

  “你們一對男女落到我手裡,以後可就要身不由己啦!裝死吧,放棄吧,天上天下沒有人能救你們啦!”

  他從機器人的儲物盒裡拿出另一頭繩索套在大母牛的頭上,接著就把一條繩一條繩杆連在機器人的身上。

  帶著兩頭大牛,機器的飛行功能是飛不動了。不過在地上拉,功率是夠的。

  沒拉幾十米,這兩頭牛可能是裝死裝不下去,也可能是在昏昏沉沉中醒過來了,它們還想掙脫,但怎麽也掙脫不了未來機器人的力道。沒拉扯幾次,兩頭原牛雙雙體力耗盡,只能跟著機器人一起慢慢地在曠野上走。

  年輕人叼著根樹葉,躺在牛背上,雙手枕在頭後,無憂無慮地望著頭頂淺藍色的像是透明的晴空,還有幾片被風慢慢吹動的柔軟的羊毛似的雲彩。

  和煦的陽光照在人、牛還有向前走的鋼鐵的身上。聚在一起生長的金黃的茅草像是海浪一樣在鋼鐵的腳下緩慢地起伏與搖晃。

  再往前,就是蜿蜒起伏的群山。山脈的腳下,就是他暫居的山谷。

  磐氏姐妹正在山谷的邊上收集茅草。妹妹看到了鋼鐵的身姿,就知道是那個人回來了。她熱烈地揮了揮手,又發出了那種達瓦希的聲響。

  年輕人一直疑心這是這個智人部落對他的稱呼。

  他從牛背上抬起頭,也擺了擺手。

  磐妹饞兮兮地指著原牛說:

  “吃的?”

  在一些常用的詞匯和手勢上,來自未來的人與住在過去的人已經稍微能交談幾句了。李明都趕忙擺了擺手,說:

  “不是!”

  磐妹沒有失望。她扭著頭噘著嘴,笑了笑,就轉身往山谷裡走去了。她曬黑的結實的肩膀扛著一捆捆茅草,幾根裸露在獸皮衣服外的黑色的腋毛則在風中搖晃。

  磐姐跟在磐妹的身後,想到了什麽似的,轉過頭大聲說:

  “看看“烏裡沙”吧!”

  烏裡沙是磐氏姐妹對與她們一起回來的那個男孩的名字。烏裡沙,在這群智人的語言中可能是指原先會長在歷石邊上的金色的草。李明都一直猜想這種金色的草是小麥、大麥或者某種稻子的先祖。那麽烏裡沙也就是磐麥了。

  她們說不清磐麥在幹什麽,李明都便上了心。

  機器拉著原牛,原牛馱著年輕人。他從牛背上翻下,走進了山谷。

  等到接近歷石的地方,他才看到磐麥原來正在和那群小狼崽對峙。母狼被單獨關在一個籠子裡,不準出來。幾十天前,一頭狼崽患病死了。剩下的六頭狼崽第一次睜眼,看到的就是一群人。

  但它們並沒有顯得多親切,仍然很凶,並且隨著長大還在變得越來越凶。這也就息了李明都那點培養狗的心思,隻當做是可以成長的肉食儲備糧捆在歷石的旁邊。金屬的鏈子是狼崽們不論如何也掙脫不開的。

  磐麥見到李明都,指著一頭小狼嘴巴和四肢,緊張地說:

  “牙齒、爪子都長出來了!很尖銳!”

  李明都聽不懂這句話,等走進了,看到磐麥指著爪子和牙齒,才明白過來。他輕松地笑道:

  “剪掉就好了。”

  他操控機器人身體走到了幼狼群,幾頭幼狼拉著鐵鏈直接竄到了機器人的身體上,然後被機器人反手壓在身下,就開始做修剪的手術。

  至於人身,李明都自己,則牽著原牛,來到了遠離狼崽而靠近山洞的地方。

  “這裡就是你們以後的窩了。”

  他處理原牛的時候,磐麥還在好奇地觀望幼狼的行為動作。

  天色既晚,太陽即將落下西山,山洞的前方,火堆已經被點燃了。炊煙在智人們的眼前,它就像是人類的先祖的精魂,飄蕩在山谷與山洞的邊沿,靜靜地守候著這失落的部落。

  他走進山洞,磐氏姐妹正在照料嬰兒。

  磐姐的面色仍然不好看。

  三四個嬰兒已經能在地上到處亂爬了。能爬的嬰兒多少能吃點輔食,緩解了姐妹倆的壓力。但最關鍵的是有三個嬰兒這一天都在草垛上安安靜靜地睡著。皺巴巴的身子不停地哆嗦,清瘦的臉蛋顯出一種病態的暈紅。磐姐幾次把自己的額頭靠在嬰兒的額頭上,熱得嚇人。

  在原始的時代,任何動物的幼崽,不論是狼的還是人的,是猛獁的,還是牛羊的,生存率都極為低下,可能還不到五分之一。

  李明都已經盡力營造了一個現代知識看來比較衛生的氛圍,每天處理垃圾,用沸水洗滌一切可能碰到的東西,驅趕蟲豸,把食物和水都徹底煮熟,叫磐姐和磐妹都去洗熱水澡。但仍然有好幾個不知怎的就是懨懨不振,身子清瘦,像是生病了而好不起來。

  他又一次問起情況,磐姐就說:

  “還是這樣,多少能吃點東西,但都會吐點出來。”

  智人離開以後的山谷變得冷冷清清。儀式或者集體的載歌載舞已經幾十天沒有了。只有磐姐還保留著圍著火堆唱些不著調子的歌的習慣,而磐妹一般是在火堆的旁邊彈著某種大型動物的頭骨。

  這種頭骨被敲擊時,會發出一種有回音的低沉的聲調,磐妹格外喜歡這種聲調,還常常模仿這種聲調唱歌。

  從山谷遷走的智人或許已經不能稱為“磐氏”與“有石氏”

  現在還可以稱之為“磐氏部族”或“有石氏部族”的家庭只剩下了兩個成年人,一個少年人,還有十三個年齡參差的孩子。

  有趣的是彼此之間都沒有血緣關系。不過考慮到智人家族的起源,在兩代或三代以前,他們可能是一家的。至於與她們毫無血緣的未來人隻準備照顧她們度過最近最困難的時間罷了。

  在等待食物煮開之前,磐姐又唱起了她的小調,磐妹把頭骨換成了某個動物的盆骨。盆骨的聲音與頭骨不同,有些高昂尖銳。她用一根有洞的骨棒輕輕地敲擊著盆骨,於是月亮剛剛升起的山谷裡便飄蕩起一種沉重的樂符。

  聽到這聲音的磐麥知道開餐了,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最大的那個女嬰也聞著聲音爬到了年輕人的身邊。剛剛長出了一點頭髮的毛茸茸的腦袋就在他的胳膊下蹭啊蹭,弄得李明都哭笑不得。

  她已經有了名字,在磐姐和磐妹的嘴裡,她被叫做哇,可能是因為她哭泣時的哇哇聲音。不過哇不好聽,娃聽上去則像個中性詞,那就文縐縐一點,叫她磐媧吧。

  磐媧還在搖晃著腦袋。

  磐妹笑道:

  “這小家夥可喜歡你啦!”

  李明都笑了笑,並不放在心上。他抱起磐媧,看了看她的牙口。在十三個嬰兒裡最大的這個孩子已經長出了一排乳牙,但還不能吃肉,只能吃點肉末。

  原本李明都想模仿著記憶裡長輩應有的樣子,給磐媧喂點湯汁。結果好動的磐媧掙扎著就從年輕人的懷抱裡掙脫了去。

  正常的父母會責備孩子吃飯時間不吃飯的行為。年輕人倒無所謂,單單看著磐媧快活的腦門朝著岩石一路爬,之爬到洞口一根草的旁邊。然後一雙小手就從草裡拿出她剛剛發現的大寶貝,喜氣洋洋地又爬回來了。

  李明都正準備吃點雁肉,磐媧卻敲了敲他的背。

  “什麽事情?”

  只見磐媧睜著一雙天真的眼睛,伸出了自己兩隻肉乎乎的小手。肉乎乎小手的上邊是一條肉乎乎的長長的蚯蚓。這就是她所發現的自然界裡存在的大寶貝了。蚯蚓、蟋蟀還有一切的東西在她看來都神奇著呢!

  李明都失聲笑道:

  “你是想把這個送給我?”

  可能是相處已久,多少能聽得懂一點話的緣故, 磐媧閃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使勁地點了點頭。

  不定型從他的脖子邊上轉了一圈,把這蚯蚓吞進了身體裡。磐媧就快活地咯咯笑了起來,又要爬去黃土地裡抓更多的蟲子。

  忍受不了的李明都一把抓起她肉乎乎的小手,把她抱進懷裡:

  “你也該好好吃飯啦!”

  抱起瞬間在空中略微地騰起,讓磐媧發出了喜悅的哇呼聲。於是這不省事的小鬼頭掙扎得就更用力了,想要爬出年輕人的懷抱,然後讓年輕人再把她拽起一次呢!

  好不容易讓這家夥安騰下來,老老實實地喝點容易消化的打碎了蔬菜和肉沫的湯。磐媧卻皺起了自己黑色的小眉毛,吃不下任何一點東西,小小的總是在幻想的腦瓜子裡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就哇哇地大叫起來,等吸引了大人們的注意力,她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指向了那三個安安靜靜躺著的病嬰。

  “這又是什麽呀?”

  遲鈍的李明都實在是感受到帶娃的痛苦了。

  知心的磐姐無奈地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掀開獸皮衣服前去哺乳那三個病嬰。

  這時,總是敢於指使大人的小主宰才憂鬱地低下她漂亮的小腦袋,努力地多吃一點東西,然後又想到了什麽似的,把自己的那個小小的有湯的鐵盆子,想要給她生病的三位弟弟妹妹送去,直到年輕人不耐煩地拎起她的脖子。

  “沒用的,他們還吃不了!”

  她才木著嘴,閃著一雙秀麗的小眼睛,望向水鍋裡自己的倒影,好似在思考世界萬物這大大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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